某期“圆桌派”,陈晓卿说过一段话,大意是人的口味是被从小训练出来的,小时候吃多了什么样的食物,长大后就会习惯这类食物的味道和口感,以至于吃不太惯其他食物,比如打小吃辣的湖南人成年后无辣不欢,若是菜里少了辣椒,一两顿还好,多吃几顿便食之无味。我对此深以为然,尤其是在英国生活了一段时间之后。
留英之前,我本打算既然去往异国,还要生活一整年,不如入乡随俗,不做中国食物,也不吃中国食物,一日三餐完全按照英国人的饮食习惯来。初到英国,我就开始贯彻这个念头。到谢菲尔德的最初两天,我去Tesco采购了两趟,最终买回了切片面包、意大利面、鸡胸肉、牛排、金枪鱼罐头、香肠、麦片和一些蔬菜,以及油盐酱醋糖之类最基本的调味品,而不是像大部分中国留学生那样一落脚就往公寓抱回一大堆从中超买的各种中国特色食材。这样做的用意即在于从一开始就改变口味,强迫自己适应英国的饮食。
买回这些食材和调味品,我做了来英国后的第一顿正餐,极其简单,两个煎蛋、四根油煎香肠、一盘意大利面、一些水煮生菜和番茄,还有一杯牛奶。我煮面和蔬菜时甚至没放任何调味料,因为据说英国人的调味料摆在餐桌上,用餐时根据个人口味添加。这顿饭虽然肉蛋蔬菜皆有,还有主食,可谓一应俱全,不过口味着实寡淡,吃惯了重口味食物的我边吃边自我安慰这是食物的本味,费了好些功夫才勉强吞下。
万事开头难,多吃常吃,哪天吃习惯就顺口了,这是我最初的想法。抱着这种想法,我到英国的前四十天没有吃过米饭,几乎顿顿寡淡,主食不外乎是意大利面、面包或者披萨,配菜则是各种蔬菜和肉类,烹饪方式通常是水煮或油煎,再撒些调料,淋些酱汁,一顿饭就做好了。期间只做过两回中国菜,一回是番茄炒蛋,为了迎合国庆的气氛,另一回是青椒土豆丝,就着意大利面吃。如果日程排得紧,来不及回公寓做饭,则就近在超市买个三明治、热狗或者面包,加罐汽水,也是一顿饭。
这一个多月里,我还在本地教堂跟英国学生吃过几顿饭。教堂的饭菜同样寡淡,餐盘里有一个没削皮的烤土豆、一些金枪鱼肉和少许菠菜叶,土豆上淋着充当调味料的豆子,边上还有些干酪。这盘食物第一次摆在我面前时,我最疑惑的是土豆为何没有削皮,以及要不要吃土豆皮。出于尊重本地饮食习俗方面的考虑,我没有动刀叉,而是先观察同桌的英国人如何吃盘中的土豆。他们的吃法大差不差,用刀切开土豆,再用叉子戳起土豆块蘸些豆汁连皮吞下。既然英国人连皮吃土豆,我只好有样学样,生平第一次吃了土豆皮,口感倒也不算太怪。有了第一次,往后便顺理成章,我常在教堂吃带皮的土豆。
教堂的几顿饭本让我坚定了坚持寡淡饮食的想法,之后我还试着在日常饮食中加入英国人爱吃的豆子罐头和干酪等,但这一切后来被一顿饭打破了。去年十一月初的某晚,好友董子博在家中设宴招待我和班里的黑人小伙,他亲自下厨做了五道菜,分别是回锅肉、麻婆豆腐、宫保鸡丁、醋溜白菜和麻辣花生米。这些菜有个共同特点,口味极重,正合我打小养成的口味。当晚就着这些菜,我连扒了四碗米饭。同时,这也是我来英国后第一次吃米饭。这顿重口味大餐唤醒了我来英后一直刻意隐藏的味觉——这才叫好吃啊!
吃完这顿饭,我第二天就去中超买了些国产调味品回来,接着又去Tesco买了袋装即食米饭,开始按照做中餐的方式做饭,炒些简单的中国菜,就米饭吃。自从饮食变回我从小吃到大的重口味中国菜和米饭,我直觉幸福感都提升了不少。不过我这时候做的菜大都没有技术含量,顶多是洋葱炒肉、青椒肉丝之类,算不上大菜。一来,做大菜工序复杂,处理不好口味不对;二来,做大菜耽误时间,我不太有闲情雅致。再者,简单的饭菜已足以满足我的食欲,况且我对吃也没太多追求,这样就挺好。
直到十一月下旬,又有一顿饭改变了我的看法,不过这次是我主厨。当时,我所在的社团举行拍卖活动,为来年的宣传周筹款,我临时起意,自告奋勇地提出以“中国菜之夜”为拍卖品,主持人听后欣然应许,当即宣布拍卖,最终四个英国学生联合出价一百英镑竞得我的“中国菜之夜”。后来,我又邀请了两个英国朋友,所以将有六人出席。既然名为“中国菜之夜”,自然不能给中餐丢份儿,得让这帮英国人开开眼。为此我列了张菜单,上面囊括了板栗烧鸡、红烧肉、糖醋排骨、可乐鸡翅、土豆烧牛肉等十六道菜,我又去中超抱回了更多国产调味品,期待大展拳脚。
请客当天,我从下午一点开始忙活,洗菜、切菜、炒菜,在灶台前忙得焦头烂额,期间子博过来帮忙做了两三道菜。傍晚六点半,客人们陆续来到我的公寓,此时我只做好了大约十道菜。等人员到齐,我宣布“中国菜之夜”正式开始,让他们开吃,而我在灶台前继续忙活。那晚,我最终没吃上自己做的菜,这几个英国人几乎光盘,连残羹剩饭也没剩。我看到一桌连汤汁几乎都被舔干净的盘子,一方面心满意足,另一方面十分好奇自己做的菜究竟口味如何,于是此后不再满足于只做简单的中国菜,每周还要做两三回大菜,比如红烧肉、糖醋排骨之类,然后大快朵颐。
然而,这种饮食也没持续多久,因为我发现这样做饭实在过于耗时费力。做一顿饭常常需要一个多小时,而吃饭不消半刻钟的功夫,太不划算,因而逐渐不再做中国菜,只做炒饭、炒面或汤面。这些同样是具有中国风味的食物,而且做法简单,十来分钟就能搞定,味道也不错,非常适合我这种对吃没有追求的人。于是,我连着吃了四个多月的炒饭、炒面和汤面,一天至少两顿。配菜十足丰富,包括鸡蛋、上海青、牛肉、培根、午餐肉、鸡肉、火腿等。只有早餐仍然英式,通常是自制三明治,不过里面的酱料颇具中国特色——辣椒酱。
后来,炒饭之类吃得有些腻了,我想换换口味,所以在日常饮食里再次加入了英国人常吃的食物,比如披萨、烤鸡腿、香肠,不过仍然赋予了这些食物中餐的灵魂。比方说,我烤披萨时会在上面淋上蛋液,吃的时候还得蘸国产酱料,把披萨当成鸡蛋灌饼。唯有如此,我才觉得食之有味。
前阵子,我时隔四个月再次去了趟中超,拎回了老干妈、虾酱、榨菜、萝卜干和腊肠。原因是我突然回味起当年在中南后湖的那家街边摊常吃的腊肠蛋炒饭,想得直流口水,干脆去中超买配料自己做。当那盘色香味俱全的老干妈榨菜腊肠蛋炒饭炒好摆在眼前,我几乎热泪盈眶。这才叫真正的重口味啊。我扒着炒饭,忽然想起了那段连皮吃土豆的寡淡日子,差点再次泪流满面——那是多么寡淡的人生啊!
文 字 / 王煜旸
图 片 / 王煜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