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牤子

        牤子,在重庆方言中,是一个中性词,有“很傻”的意思,也用于很亲密的称谓。这是我在某搜索引擎上查的。在我们东北话里面,牤子就是“公牛”的意思,也只有这一个意思。比如我小时候,父亲从外面买回来几头牛,其中有一头通身黄色,黄得毛管发亮的公牛,父亲就管那头公牛叫“这老黄牤子”。

        刚一看到标题,可能大家都会以为我写的是一头牛。可是我写的不是牛,当然不是。我所写的,这个外号“老牤子”的,他是一个人,一个刚退休不久的,怎么说呢,干部吧。

        说起来,这个外号,还是我给他起的。怎么起这么个外号呢,后面我们会交代。

        我早就知道有这么个人。但是我不太喜欢他,至于为什么不喜欢,好像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那时候非主体和主体两家单位还没有合并,我和他隶属于非主体的两个名号不同但性质又几乎没什么区别的小单位。后来我们那两个单位重组分流,被分到主体的作业区。

        分到主体作业区以后的工作和生活我不想过多地提及,因为除了累还是累,身体累心里更累,可以说没有什么特别愉快的回忆。

        下面,我要为您讲述的是,一个普通采油站站长的故事——他是个官迷,官不大,官瘾却很大;喜欢吹牛,却总是使人心里暗笑;好色,却有色心没色胆。

        刚实行“扁平化管理”那会儿,老牤子就总往书记办公室里跑,打算把我要过去,怎奈上头要求原中心站人员就地消化,四个班子成员二一添作五,各自为政,所以他的如意算盘落空了,每次看到我的时候,眼神都是怪怪的,让人感觉很不舒服。

        后来因为一些人事、政策上的原因,他的副手调到了别的站,他往书记办公室里跑的次数明显又多了起来,其中我看到的就有好几次。所以有一次书记找我谈话,我就猜到了十之七八。

        其实我是不想去的。一个人在某一个地方待习惯了,就不爱动弹了。可是书记说得很诚恳,言下之意是让我帮帮他,书记说,你看他一个大老粗,也没什么文化,资料方面还得有个硬手。后来书记和主任一起做我的工作。我想那就去吧,听人劝,吃饱饭。不是有那么句话吗,人挪活,树挪死。

        “小宋,你拿个毡子,”老牤子就像被火烧了屁股一样,火急火燎地喊道。刚到这个站不久,我就了解了老牤子的作派。他说的“毡子”,是给管线保温专用的那种毛毡。这个时候我突然感觉他像极了一头发情的公牛,急得“哞”、“哞”直叫唤。他一边喊,一边用手比划着,额头上冒出细密的汗珠。

        看样子是传达昨天的生产会议精神来了。但凡上面的精神一发布,他立马就跟打了鸡血似的,眼睛瞪得像牛一样,兴奋得两眼直放光。

        实际上他自己伸手的时候并不多,虽然站长是要带着大家一起干活的,可是他官气十足,再加上我接任副职的时候他已经临近退休了,所以大多数的时候,也只不过是动动嘴而已。可是一有什么活儿,他所表现出来的那种迫不及待的心情,却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所以类似这样的时候我就在想,他那种双眼放光,眼睛瞪得溜圆,急得“哞”“哞”直叫唤的样子,不正象一头有劲儿使不完的公牛吗?我突然就有了一个想法,送给他一个外号,叫“老牤子”。

        老牤子平时是不怎么开会的,只有周一正职开会的时候,他才大摇大摆地拿着开会的公文包,像模像样地走进作业区的会议室。因为周一所安排的工作都很重要,所有的站都要求正职参加。周一过后,没有特殊的情况,他都会安排我这个副职去开会。只有在特别重点的工作完成以后,他“怕”我弄不明白,才会“大发善心”地主动去开会。我记得有一周,他一连四天这样“大发善心”。

        有时候,人手实在不够,老牤子也会亲自上手,但是我和他毕竟都是从非主体分过来的,在业务上要比原采油站的业务骨干差得多,所以干起活儿来难免会遇到这样或那样的困难。只是我这些年,心思也不在工作上,所以也没有悟进去,或者说不想去悟,导致我这个副手当起来有点吃力。并且开会之前,别的站公然跟我开玩笑,说我是大混子。我一点也不生气,可能是我真地不喜欢这份工作吧。

        可能有人会说了,有份工作都不错了,还挑三拣四的。其实不是。我当初高考填报志愿的时候,按照我平时的成绩,我心想考个二本都不错了,所以我二本的第一志愿就是医学院,我就想学医,我的理想就是当一名医生。可是天不作美啊,我居然超常发挥,成绩超过了一本线,被一本的第二志愿——一所石油院校录取了。上了学,我也是打心眼里不爱学那些什么石油地质学、油矿地质学、沉积岩石学、动力地质学原理什么的,那是什么啊,又枯燥又乏味,一点意思也没有。我想,这可能也是导致我不喜欢这份工作的原因吧。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恐怕就是这样吧。

        时间过得好快,一转眼,老牤子就要退休了。可能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吧,他更加疯狂了。拼了命似的安排这、指挥那。我们把他的这种现象称为“最后的疯狂”。

        老牤子喜欢那种前呼后拥、人潮马汗的感觉。节假日明明没什么工作量,非要加派人手,最可气的是别的站周六周日正职或副职只需要一个人上班就行,可是他为了挣满勤的上岗津贴,一天也不休,也不知道他哪来那么大的精力,我可没他那两下子,所以一周我怎么也得休一天(一般休周六或者周日,周一到周五有事再另外请假),最后的结果当然是本来那天应该是我安排工作,他也来到站上指手画脚,并且还给我安排活儿。

        这当然让我很不爽。通常这种不爽的结果是,有时我和他会大吵一顿。

        同事说,老牤子这个人,吵完了也不记仇。人也不坏。比起其他的站长,他还算是好的。他自己也是这么说的。对于同事的话,我是相信的,而且差一点相信到老牤子退休。

        事实上老牤子的人品和之前的所作所为也时而不时地传进我的耳朵,只是有很多时候我不愿意相信罢了。

        比如他在同事面前说我的坏话,并且每周我只休一天,有时候甚至一天都休不上,他还对别人说他挺照顾我,并且在我面前摆出一副慷慨的架势。

        比如他监守自盗,把自己队部的柜子撬开,然后贼喊捉贼地报警,最后弄得尽人皆知,名声扫地。

        我无法得知接警的民警将案情分析得明朗透彻,却因为某些特殊的原因无法把事情挑明的时候,是什么心情。

        很多时候他是自我感觉良好的。他不知道他所说过的那些话,做过的那些事,已经被别人咀嚼、发酵、然后象传播伤寒病的虱子一样,满世界地爬。

        老牤子经常会吹嘘他认识某个处长,然后又说自己黑白两道都吃得开,妹妹开了一个大型鹿场,他去了妹妹那里,是如何将鹿血和鹿茸血与酒勾兑起来,这样的酒如何壮阳,如何好使,如何不能多喝,只能喝一小瓶盖,如何辛苦地带回来分给大家。那些酒是如何如何能值几十万。他说那壮阳的酒喝了当天就有效果,措词很是激烈,也不管女员工是否在场。说实话,那酒现在还摆在我家书架的上面,根本没他说的那么邪乎,可能我暂时也用不着喝这个吧。他说得眉飞色舞,唾沫星子横飞,眼睛瞪得溜圆,我想,那一刻他甚至都想给自己磕几个响头。

        老牤子对女员工有着特殊的感情。尤其是长得漂亮的。他看着女员工嫩藕似的胳膊,水葱一样的小嫩手,简直是垂涎欲滴。他经常会当着大家的面,抓住女员工的胳膊,以开玩笑的名义,攥上半天。下班的路上,也不甘坐失良机,搂上那么一会儿。这个孽畜,真是猪狗不如。

        在退休前的这一个多月的时间里,发生了两件大事。这其中,有事故,也有事件。虽然都是天灾人祸,可是大家都说,他要是前一个月就不来(退休的员工提前两个月就可以断断续续地不来了),就不会有这样的事了。可是他非要上到最后一天,把官瘾过足,结果出了事。他惊魂甫定地跟我说,我没这么走都不错了,然后跟我比划了一个被戴上手铐的动作。我说那还不至于。不知道他的内心是怎么想的。我想,有可能肠子都悔青了吧。

        老牤子退休之前,参了我一本。这让我之前对他的好感荡然无存。我本来可以不计前嫌,原谅他之前对我造成的那些不爽,可是这件事,让我颠覆了对他的认知,也让我再也对他好不起来。用一句粗俗一点的话说,这叫“临死不留念想”。

        做人怎么能这样呢,太不地道,也太不厚道了吧。

        我是第二天的下午才知道这件事的。因为一些无法言说的原因,所有的员工在家待命。书记打电话给我,问我在哪儿。书记问我怎么没上班,然后就带有某种色彩了。我放下电话,气愤难平。第一个反应就是老牤子把我给告了。过了两天同事给我打电话,我才彻底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原来是老牤子在之前的一天,把电话打到了书记那里。原因是我没接电话,他跟站上的人说我失联了。他说跟大队说完了,说这个人我不管了。至于大队是怎么答复他的,我不知道。但是有件事我必须得说明。他打电话的那个时候,我的手机恰巧正躺在手机店里,生死未卜。这导致了我不可能接到他只打了一遍的未接电话。然后我在这里跟各位解释一下,我为什么没给他回电话的原因。那是因为我已经知道,正是他,向领导告了我的刁状。

        第二天上班,看到他,我没有说话。他可能是有点良心不安吧,跟我说了句话。我虽然很恨他,但我还是尽我所能,履行了一个副手的职责,对他,也是对我。

        虽然我从那一次,不会再跟他说一句话(各位看官不会觉得我小气吧,只能说,我没那么大气),就连他的送行会我都没有参加——我觉得已经没什么必要了。事实上老牤子正在家里调节,怕是因为冷不丁退休,一时间还很难适应,别再闹出什么抑郁之类的。但是我并不会觉得解气或者别的什么,我只是鄙视,真地,特别地鄙视他——“临死不留念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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