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习录上 |徐爱| 六
徐爱听了王阳明解释《大学》里“止至善”的解释,觉得有道理。但是王阳明对“格物”的解释和朱熹对“格物”的解释不一样,所以徐爱还是困惑。
王阳明说:“格物”是动词,是行为。“至善”是行为造成的结果。好比举杠铃是行为,健壮的肱二头肌是举杠铃造成的结果。“格物”就是去除私欲的行为(功夫),“至善”是达成的结果。这就是“格物”和“止至善”的关系。
所以只要明白“止至善”是怎么回事,也就明白“格物”是怎么回事。王阳明的潜台词是说徐爱还没理解透彻。
(徐爱读书太死,问问题引经据典,咬文嚼字,他搬出古人的圣典反驳王阳明)徐爱又问:虽然老师说的有道理,但是朱熹也有他的依据呀,比如《尚书》里的“精一”,《论语》里的“博约”,《孟子》里的“尽心知性”。这些都支持朱熹的说法。老师既然推翻了朱熹的理论,就得把支撑朱熹理论的证据一起推翻才行。毕竟朱熹的理论有《尚书》之类的经典背书。。
王阳明反驳徐爱:既然你自己还没有完全想明白其中道理,又凭什么就坚定的相信古人的经典是对的?难道《尚书》《论语》《孟子》之类的不会出错?
比如孔子的两个学生子夏和曾子,子夏就是总盲目相信圣人说的话,曾子则总是反省思考自己,所以子夏总是不如曾子。
比如朱熹也尊敬相信程子的学说,但对于程子学说中不符合朱熹自己想法的,朱熹也从不盲目相信程子。
朱熹关于“格物”的解释有点牵强附会,不是原作者的本意。另外“精一”“博约”“尽心”这些先圣的说法其实和我的理论更加符合,只是你没理解透彻罢了。
如果你真的明白了“知行合一”,就能轻易明白以下两件事的区别:第一件,格去内心私欲,使内心达到纯粹天理的境界;第二件,广泛学习各种知识,使得自己的言行合理合规。
这两件事一个是里,一个是表;一个是形式,一个是内容;一个是体,一个是用。举个例子,第一件事修心就好比是编篮子,第二件事学习就好比是往篮子里放东西。只要编篮子用心用功,篮子又大又结实,那么无论往篮子里放鸡蛋还是白菜猪肉,都能稳稳当当背回家。如果编篮子不用心,那么无论往篮子里放什么,最后都会漏掉,一无所获。
(王阳明也熟读经典,善于咬文嚼字)“生知安行”是修行的方式,是一种行为,这一行为能达到的境界是“尽心知性知天”。
“学知利行”也是一种行为,能达到的境界是“存心养性事天”。
“困知勉行”也是一种行为,能达到的境界是“不在乎寿命长短,专心致志修养自身,实现天命。”
朱熹的错误就在于他把修行的行为和最终能达到的境界搞混了。“格物致知”是一个行为,是“生知安行”,朱熹却说“格物致知”是一个境界,是“尽心知性知天”。这么一来搞得初学的人无从下手。这就好比一个教练干巴巴要求运动员跑多快多快,然后就能得冠军,但是却说不出来如何训练能跑那么快,搞得运动员一头雾水不知道如何训练。
徐爱又问:为什么“生知安行”能达到“尽心知性”的境界。
王阳明先说了一段(唯物主义)认识论:人本心的主体是本性,人的本性又来自于天理,来自于大自然。
所以“尽心知性知天”就是本心的极致真诚,自然会彻底发挥本性,自然而然地彻底发挥天理。这是一种天人合一的状态,只有圣人能达到这个境界。
“存心养性事天”就是存养本心和本性,遵从天理行事,就像遵从礼法侍奉父母一样。这是贤人能达到的境界。
以上是贤人和圣人的却别。
“夭寿不二”是指不应该因为担心寿命长短,不应因为境遇好坏而动摇学习的志向。未来的事谁也不能预测,但是圣人的境界就摆在那,只要沉下心来扎实努力就行了。
王阳明的话既有宿命论的意思,也有反宿命论的意思。他认为人是有极限的,就是圣人的境界,而且每个人都有成为圣人的潜质。每个人又都有天命。但是这个天命是什么,能不能到达又因人而异,只能靠每个人各自专心致志地努力。
另外值得一说的是,王阳明虽然提倡每个人都应该下功夫,立志做圣人。但是这和佛教道教的修行极不相同。佛教道教是什么都不干,打坐冥想参禅修行。王阳明提倡在生活中修行,干什么事就在什么事上修行。打个比方,人心是一块铁,境界高的心就是一块精钢。精钢可以造钻头,可以造子弹头,可以造扳手……人心只有应用到具体的工作上才能体现修行的成果。所以自古学习心学的人从贩夫走卒到达官显贵都有。
徐爱问“格物”的“物”就是“事”,是从心体上说的?
王阳明说对,然后说了一段认识论:主宰一个人身体的是这个人的本心,一个人本心的活动就是这个人的意念,意念的根本就是一个人的认知能力,一个人的认知能力所能认知到的事情就是万事万物。
然后由以上认识论可以引申:意念在侍奉亲人上,侍奉亲人就是一件事物;意念在侍奉君主上,侍奉君主就是一件事物;意念在治理百姓上,治理百姓就是一件事物;意念在视听言动这些感官上,视听言动就是一件事物……所以说万事万物都是意念的发动,万事万物都在人心里被认识,天理也自然在人心里。
王阳明引申经典著作给自己的理论背书:《中庸》里说:“不诚心就没有万事万物”,《大学》里说:“彰显光明正大的品德”,都是在说诚心诚意的功夫,诚心诚意就是格物,就是“去除私心私欲,彰显天理。”
爱问:“昨闻先生“止至善’之教,已觉功夫有用力
处。但与朱子‘格物’之训,思之终不能合。”
先生曰:“格物是止至善之功,既知至善,即知格物矣。”
爱曰:“昨以先生之教推之格物之说,似亦见得大略。
但朱子之训,其于《书》之‘精一’,《论语》之‘博约’,《孟
子》之‘尽心知性’,皆有所证据,以是未能释然。”
先生日:“子夏笃信圣人,曾子反求诸己。笃信固
亦是,然不如反求之切。今既不得于心,安可狃于旧闻,不
求是当?就如朱子,亦尊信程子,至其不得于心处,亦何
尝苟从?‘精一’、‘博约’、‘尽心’本自与吾说吻合,但
未之思耳。朱子格物之训,未免牵合附会,非其本旨。精是一
之功,博是约之功。曰仁既明知行合一之说,此可一言而
喻。尽心、知性、知天,是生知安行事;存心、养性、事天,
是学知利行事;天寿不贰,修身以俟,是困知勉行事。朱
子错训‘格物’,只为倒看了此意,以‘尽心知性’为‘物格
知至’,要初学便去做生知安行事,如何做得?”
爱问:“尽心知性,何以为‘生知安行’?”
先生曰:“性是心之体,天是性之原,尽心即是尽性。
‘惟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知天地之化育。’存心者,心
有未尽也。知天,如知州、知县之知,是自己分上事,已与
天为一;事天,如子之事父,臣之事君,须是恭敬奉承,然
后能无失,尚与天为二,此便是圣贤之别。至于‘天寿不贰
其心’,乃是教学者一心为善,不可以穷通天寿之故,便
把为善的心变动了,只去修身以俟命;见得穷通寿天有个
命在,我亦不必以此动心。事天虽与天为二,已自见得个天在
面前;俟命便是未曾见面,在此等候相似:此便是初学立心之
始,有个困勉的意在。今却倒做了,所以使学者无下手处。”
爱曰:“昨闻先生之教,亦影影见得功夫须是如此。今
闻此说,益无可疑。爱昨晓思格物的物字即是事字,皆从心
上说。”
先生曰:“然。身之主宰便是心,心之所发便是意,意
之本体便是知,意之所在便是物。如意在于事亲,即事亲便
是一物;意在于事君,即事君便是一物;意在于仁民爱物,
即仁民爱物便是一物;意在于视听言动,即视听言动便是一
物。所以某说无心外之理,无心外之物。《中庸》言‘不诚
无物’,《大学》“明明德’之功,只是个诚意。诚意之功
只是个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