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探望成了他的催命符

长了20多年,那是我第一次真正触碰死亡。那场死亡是由我引发的。

1

我出生在湖北恩施的一个小山村,那里落后闭塞。在我们村有两件事算得上大事:一是生死,二是考上大学。2011年的夏天,这两件事我都摊上了。

我小学三年级以后住的房子在我们村的5组,我爸看上这里时还是一个荒无人烟的地方,可是随着新村委会选址到了这里,慢慢成为全村的经济文化中心,当然也是舆论中心,许多消息都是从这里不胫而走,然后传播扩散。

2011的夏天,时常萦绕在耳边的话题有两个:一是关于我的高考,不管是谁,从我家门口经过总要问上一句,“成绩出来没,考上的哪个学校?”二是关于德成姑爷爷的病情,“估计就在这几天了。”“不知道他您家还在忧谁?磨得遭业!”无论是姑爷爷的儿子石头叔还是他的女儿女婿们每天去探望他从这里经过,总是会适时公布他的病情及现状,然后便会引发一波讨论。

如果说二战是折磨,那么在一片口水声中等待成绩揭晓的过程更是一种煎熬。7月,我终于在一波波人声鼎沸中得知了我的高考成绩,能上二本,这于我、于我的家人以及所有关心我的人来说都是一个好消息。我妈更是泪流满面。

填志愿时我选择了省城的一个二本学校。虽然,并不是什么名牌大学,可对于我们那个鲜少出大学生的小山村来说,这就已经是一件令人无比开心的喜事了,跟我一个队的街坊邻居更是替我感到高兴。

2

上大学的事情尘埃落定后,回6队的老屋去探望生病的姑爷爷再次被我妈提上了日程。

姑爷爷姓李名德成,住在我们老屋对门的山脚下,和我家相距不足一里,平常通话基本只要靠喊。他不是我的亲姑爷爷,只是由于他的妻子跟我们同姓,所以我们平时唤他“姑爷爷”。

得知姑爷爷生病是头年冬天。那时我正在我们县的二中复读,复习备考的压力就像下雪后的冬天,让人喘不敢喘息。

我们县是出了名的教育大县,哪怕是二中,对于升学率也是抓的很紧。所以,作为高三党的我们,一个月只有半天假,一学期只回家一次。

为了让学生安心在学校读书,学校还推出了几条学生不能碰的“高压线”,其中一条便是带手机,一旦发现玩手机,老师便会没收,接着便是“班主任谈话”“请家长”“劝退”等一系列流程,所以那时的我们与外界基本是隔绝的,想家了,只能去学校的公共电话亭给家里打个电话。

那天下晚自习后,我去电话亭给妈妈打电话,无意间听妈妈提起:姑爷爷病危了,是食道癌,可能活不过年底。

想着身边越来越多的人因为癌症而丧命,唏嘘不已。而姑爷爷是看着我从小长大的,如今病危,可能最后一面都见不到了,心里不免遗憾感伤。

可这种感伤很快就会被备考的紧张情绪带过。那个寒假,我在家里呆的时间只有十天左右,还要泡在一大堆作业里,加上又是春节期间家里很忙,姑爷爷生病的事情被我忘在了脑后,也无人提及。

3

第二年6月,高考结束后回到家我才知道,原本去年就病危的姑爷爷硬是在病床上磨了半年。由于确诊他的病情时,他就已经是食道癌晚期,再加上他已七十多岁了,经不住大手术的折腾,所以他的儿女决定放弃治疗,直接把他接回家等死。

都说“久病床前无孝子”,又或许是看他在病床上磨得实在可怜,他的儿子女儿从心底里都有些盼望着他能早些离去。为此,他们叫回了姑爷爷在外打工的孙子、孙女、外孙,以期老人心愿达成满足的离世。

能叫的亲人都叫回来了,可姑爷爷依然顽强的活着,并没有要离世的迹象。只是病发时痛的厉害,看着他被病痛折磨的痛苦不已,偶尔他的儿子石头叔也会来请村医,也就是我的爸爸去给姑爷爷打止痛针。

也有那么几次,姑爷爷的后人们觉得他状态不太好,便全体出动晚上守着。可是他硬是一次又一次的扛了过来。

4

决定要回去看望他的那天早上,他的两个女儿及女婿先后从我家门前经过,例行去探望。很快,他的大女儿大女婿便折返了,返程经过我家时,我妈问“你们这么快就回去了?”他大女儿答道,“瞧他的情形,估计不是一两天的事,还拖得了一段时间。”听她们如是说,我妈便放心了,决定当天就带我回去探望。

吃过早饭,估摸着选了一些姑爷爷能吃的食物,我和爸妈便上路了。我们沿着公路步行,虽说是山区,可太阳劈头盖脸的照下来依然无处可躲,硬化的公路将光照折射,只感觉热气扑面而来,公路两旁树林中的知了歇斯底里的叫着,似乎在说它们也难以抵挡这酷暑难当的暑气。

在半道上,我们又碰到了姑爷爷的小女儿小女婿,得知我们要去探望姑爷爷,便主动和我们聊起姑爷爷的情况:“一哈还不得死啊,刚刚我还给他喂了罐头水。”听到他们如是说,我们便更觉吃了定心丸。走了约摸四五十分钟,我们终于走到了去姑爷爷家的岔路口,由于我们那边忌讳医生探望病人,所以就我和妈前往姑爷爷家,爸爸便径直回了老屋。

5

到姑爷爷家时,他们正准备吃饭,见我们来了,姑爷爷的儿媳珍姑姑连忙迎了出来:“嗨……,是清清嘛,听说你考取大学了,我们听着就跟到欢喜哟,你还来看哈你姑爷爷啊!”

“听说姑爷爷病了,清清早就想着来看看的,结果一直不得空。”我妈和她寒暄着,我在一旁不知该如何搭话,只能努力挤出微笑挂在脸上,说着便来到了姑爷爷睡的房间。

他家是土砌瓦盖的房屋,姑爷爷的卧房在他们堂屋的右侧。一进门便有一股淡淡的檀香,看的出是主人为了冲淡房间原本的味道而特意点的蚊香。进门后右手边的窗户边摆着几把椅子,阳光透过窗照在屋中央,有斑驳的影子。

而在房屋的右上角放着一张老式的木床,那是一个阳光四季都照不到的阴暗角落,破旧的木床上架着白色的蚊帐,在那床上蜷缩着一个老人,可是哪里还有一点人形,分明是一个裹着人皮的骨头架子,肉眼望去,全身上下没有一点肉,就连脸上都是颧骨高高凸起,皮肤黢黑,早已没有了往日的音容。再加上他身着一套黑灰色的秋衣秋裤,整个身躯就是一团黑蜷在大大的床上。

6

来到房屋,我靠窗站着,妈和姑爷爷的儿媳便踱步到姑爷爷的床前,“瓦屋的清清和她妈来看你了,清清今年考取大学了,听说你病了,专门来看你的。”珍姑姑大声地向他解释道。只见姑爷爷的眼睛疲惫地转向她,手慢慢地抬起,嘴里发出“啊啊呜呜……”的声音,于是,珍姑姑又向他说了一遍“瓦屋的清清考取大学了,来看你的。”边说还边把手指向我们老屋的方向。

这一次姑爷爷可能是听懂了,情绪有点激动,嘴里一直不断发出声音,我妈走到他的床前说到:“姨爹,您家好些没?我们来看看您。”他冲妈点点头,又慢慢恢复平静。

算是打过招呼了,珍姑姑便招呼我们到窗边坐着。怕耽误她吃饭,我妈便催着她赶紧去,我们陪姑爷爷坐会儿。

见珍姑姑出去了,姑爷爷便又发出“啊啊呜呜……”的声音,说着还向我们招了招手,知道我有点害怕,妈鼓励我并陪我走到他的床边,怕他认不出我,妈再次提嗓子向他说到:“这是清清,她来看看您的。”他有些激动,嘴里还是发出“啊啊呜呜……”的声音以示回应,说着还伸出了手,我妈让我上前去握握他的手,我迟疑的望向妈,她还是鼓励我去,我伸出手握握他那有些咯人得手,他变得更加激动,嘴里努力的想说些什么却说不出,身体一颤一颤的,我赶紧撒开了手。

7

听出屋里的异常,他的儿子石头叔走了进来,看到这种情形,他赶紧喊来了正在吃饭的其他家人,并吩咐他的儿子准备鞭炮和烧纸,知道姑爷爷可能要去往另一个世界了,怕我见到他临终的一幕害怕,我妈便带着我走了出来,这时我听到了屋里的痛哭声,我有些不知所措,姑爷爷的孙媳妇把孩子塞到了我手里,便也跑进房间加入到了痛哭的队列里。不一会儿,他的孙子便出来放了一挂鞭,街坊邻居便都知道姑爷爷去世了。

随后便是姑爷爷家里的一片忙乱和我脑子的一片空白,我努力的抱着孩子,可是孩子也开始哭。

原本只是来看望,可突然遭遇到了这么大的变故,我妈只好前去帮忙。我一个人抱着一个怎么都哄不好的孩子坐在他家屋前的平台上,一颗心砰砰砰的跳个不停,一会儿姑爷爷的两个女儿先后到了,但都是人还没到哭声便先到了,“我的伯伯(在恩施某些地方,人们管自己的父亲不叫爸爸,而是叫伯伯、幺幺、达达、哎耶……)哟~你怎么就走了了……”哭着走到堂屋里,便悲伤地哭倒在了地上,“我天天来看你哟……咋晓得你今天走哦……我连终都没给你送到哦……”看到此情此景,我心里便油然而生一股强烈的罪恶感:“要是我没来探望,姑爷爷是不是能活的久一些?他的亲人就不会这么遗憾和痛苦?”

一直等到姑爷爷入了殓,我和妈才离开,路上见我心情沉重,妈便安慰我说:“没有人会怪你的,这也是你和姑爷爷的缘分。”

8

“清清,听说你把姑爷爷吓死了?”

“是你把黑白双煞带去的吧?”

……

一到老屋,各种开我玩笑的声音便不绝于耳,我听着心情烦躁,便跑到火屋里躲着。

见我郁闷,我爸便劝我说:“姑爷爷是看见你心情激动,原本就呼吸孱弱,心情激动让他呼吸没法正常接上才去世的,这跟你没有太大的关系。而且这对他来说是一种解脱,你也看到了他走的时候并不痛苦。”

虽然爸妈的开解让我郁闷的心情有所缓解,可是毕竟是我直接导致了姑爷爷的死亡,虽然他的家人都没有明里责怪我,可只要想着他的家人痛哭流涕的情形,我心里仍旧被自责的阴霾笼罩。

第二天是送别姑爷爷的大夜,妈约我前去吊唁,送姑爷爷最后一程,想着去了又会成为众矢之的,成为大家讨论的焦点,愧疚难当的我说什么也不肯再去,我甚至怕再见到和此相关的任何人。我妈火了,生气的说:“姑爷爷是因为你才去世的,你怎么这么不懂事,不去送他最后一程!”

我心想“原来在你心里还是觉得姑爷爷的死是我导致的,连我妈都这么想,其他人肯定更加这么认为。”我犟着怎么也不肯去。

我和小侄子还有嫂子呆在老屋里守家,我不知是我太过自责紧张还是姑爷爷真的在天有灵,责备我不去送他最后一程,妈妈去姑爷爷家后,我去上厕所,突然感觉眼前一黑,头晕目眩,全身顿时冷汗直流,差点一头栽在厕所。我硬撑着走出厕所,嫂子看见了把我扶进屋,过了好一阵,我才缓过劲儿来。妈妈回来听说我的遭遇,又心疼又生气。

那天晚上,姑爷爷的丧事办的很是热闹,锣鼓喧天,震耳欲聋。撒尔嗬跳了整整一夜,送他的亲戚来了一波又一波,连我八十多岁的爷爷也哭着去送他的老伙计,夜深了,才被我爸强行送回家。

9

第三天是姑爷爷下葬的日子,我努力劝服自己去送姑爷爷最后一程。一早,我便和妈从老屋出发,跟在送葬队伍的后面。

一路上,自然也少不了许多的指指点点。

开棺告别时我走上前站在坟井旁,看着他穿着锦衣华服安详地躺在棺椁里,我突然原谅了我自己。现在的他可能再也不会经历病痛的折磨,在另一个世界里,他可能又做回了从前的那个他,会大口喝酒吃肉,和别人打赌时豪气的吃下五斤玉米饭;会吧嗒吧嗒的抽着旱烟,满足时眨眨眼再努努嘴;会有我爷爷这样一个好伙计,在他忙着给别人宰了一天猪的晚上,

他的老伙计会给他煮一罐茶备一卷烟,两个人开着玩笑谈着天到深夜。

当然,也有一个他非常喜欢的像我一样的邻家小女孩儿。他总是会变戏法似的从他那充满旱烟味的荷包里给她掏出瓜子、花生或是三峡饼,在她生病时,也会毫不犹豫的拿出自己珍藏的药材给她治病……

他的两个女儿依旧哭倒在地,细数着姑爷爷生前的种种往事,悲恸不已。我就地跪下,给他磕了三个头,算是做最后的告别。我知道,从盖棺定论的那刻起,世上再无李德成,可是他会一直活在他所有至亲的人的心里,当然,还有我的心里。

你可能感兴趣的:(我的探望成了他的催命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