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人的歌单

      我们乡下的夏天很长,有时热的连吃西瓜的胃口也没有。

      一切并不及想象里的美好,低鸣的蚊蝇,易落尘埃的旧木地板,有时阳光又直照的人想避开,偶有微凉的风吹拂过,才让我放下戒备,意识到我很幸福。

      我刚来到这里时便是这样,落寞淡然的思考,最喜欢的就是在阁楼窗台的砖瓦前垫一方靠枕,在读些什么和睡意之间来回。环境其实很难被思考改变,当你的心念往哪里时,却发现手扶住的是尘土雨渍,背靠着的围栏突然坚硬。

      由于在城市的疲乏,我渐渐阴郁的没了什么生机,于是父亲提议我来乡下的外婆家暂住下,我没理由拒绝,也欣然前往。

      小时候在外婆家的两三个夏天,印象最深的便是外婆炒给我的火腿蛋炒饭,那时的我什么也不懂,只知道饿了时告诉外婆,不久就可以得到一碗。乖乖的端坐在桌前,局促的红着脸道谢一下下,然后狼吞虎咽的吃完,再将吃好的碗筷递给在厨房的外婆,这才算是让饥饿饱餐完。生在家教自由的家庭,同样让我拥有一种自命不凡的贵气,对于平日的行径也不会拘泥自己的感谢,这听起来理所应当,却产生轻易的距离感。而当时,还有一个暂住在外婆家阁楼的女孩。因为外婆家这里与当地的一个高中近临,又逢女孩的阿婆病了,没办法继续在家中照料女孩,所以才让女孩暂住在外婆家。我想,外婆应是不假思索的同意了,不仅因为女孩温婉可爱,还也许因为那年夏天种的西瓜多到吃不完。

      我让父亲提前告诉过外婆了。我每每执意如此着,因为登门造访这种事情如果不严肃提出,父亲就会说你只管去便好,可我坚决不肯,仿佛是个尊贵的客人,但我一心只是希望打扰不变成惊扰。

      买了一些平常的东西,我就上了开往那里的破车。窗外的风景连绵,车缝花不停缝水而越,好不浪漫。而我和它一同,因明朗的方向清澈的目的,也好不浪漫。

      南坡镇的站台风吹往南,树林会因温暖的阳光沙沙作响,田垄方正,是有如翠绿的草场,任风荡漾留下痕迹的,再和这条已经从黄色变为焦色的路一同,向着我童年的夏天处伸长着。两边整齐排列着初次相见的低矮白砖,偶有小货车穿梭。再走上二十分钟,便可以看见缠在矮山腰上的一些炊烟,炊烟下的房屋中,便有一处是我今年的夏天。我放慢脚步,甚至停下来,透过树的叶梢,阳光洒向我,我把身外之物都放开,贪婪呼吸,心意好像把最渺小的秘密,都变成了彼时的微风与甜。

      辗转生命已经二十余载,可以说是对世间万物都略有了耳闻,可青春的延长线依然硬被我拉到了现在,爱的故事已载满了半颗心,已然行径谨慎的无法轻易欢喜。但我不甘心我的时间规律地闪动,不甘心无法解答的秘密被彻底掩埋,所以,便想趁此夏擅自熟络起童年来。

      外婆似乎早就坐在院子里张望了,我也加紧些步伐,不自觉的朝她笑。那种含蓄的,令人情不自禁安心的,便一定是亲缘的力量了。寒暄过后,已是下午凉爽十分,在这个我十余年没有光临的,外公外婆的木屋中,仿佛一切都是新鲜的,但一切又是如此清晰的朦胧。由于父母的工作原因,每逢过年或节假日,父亲都会将外公外婆接来家中,但此刻的我穿梭在木屋中,竟有些对父母的埋怨,光是这老木屋的风尘仆仆,就让我心生向往,跟何况这生息间,童年宝藏的隐约。外公外婆的年事虽然已高,但是手脚都利落,精神状态也很好,我直奔小时候的位置,却被外婆拦住,让我去到阁楼住。

      窄窄的楼梯并不陡峭,可以看得出上面已经被打扫过了,但我似乎没被时光打扫。我有些错乱,突如其来的交代一时让我不知是喜悦还是拒绝,我是一个分寸感很强的人,在别人家做客时,看到关紧的房门,便知道那并不是我该询问的,此时也是,由于童年时楼上住着的那个女孩,让我觉得那里本不该属于我。阁楼上有两个房间,一个是杂物间,还有一个便是那个卧室了。我打开房间门,熟悉的布局让我觉得有谁还在这里,敞开的窗让风流动着,一种熟识的味道和回忆,顿时打开了我的心。外婆将我安顿好便离开了,只剩我呆呆的坐在床上,不敢环望四周。窗外,可以看见此时的远山夕阳,粉色的云在透着亮,绿叶树梢都在摇晃着,我不得不回忆起了那时,心又惊又跳。

      …………

      那是我九岁的夏夜,父亲把我送到了外婆家,说这个暑假要我在外婆家中度过。父亲并没有提前告知外婆,自顾的带我回了家,看到我来,外公外婆竟出奇的开心,立刻把我拥入怀中,寒暄后,因为当时已吃过晚饭,所以我就去客厅吃起西瓜看起电视,后来被告知阁楼住着个姐姐,父亲说要我听话,好好相处后就走了,之后外公外婆告诉了我那个姐姐的情况,我便知道不该打扰,也不该玩闹时大吼大叫。但那晚她并没有下楼来。

      次日白天,外婆带我去买了些零食和玩具给我,我也顺其自然的结识到了隔壁家的孩子,我们年龄相仿,之后的几天我们去了田垄抓蚂蚱,去后山摘野果,但是野果酸涩,吃不多,便用来丢像山脚旁的一条小河,看谁丢的远,有时从早上便出去,中午会在镇中山坡的破庙中小憩,他很快就带我熟悉了各个地方,但是时日不多,他的暑假要去城中,这都令我们哭笑不得,但是每当夕阳时听见外婆或者他家人的呼唤,我们都会恋恋不舍的告别。在那段大概两周的时间里,阁楼的女孩早出晚归,只有晚上吃饭时可以看见她,当时她貌似正准备着期末考试,所以草草吃过便上了楼。但当我叫她姐姐时,她便对我眨了眨眼睛,微微笑着,不声响。

      听说早些年外婆家里种有几亩西瓜田,但在我小时候就只剩一小片瓜地了,现在更是仅仅有院子里的几根瓜藤。

      女孩的暑假开始之后,我们见面的次数便多了起来,有时外婆洗好的水果便会让我端去楼上,轻轻的扣门,我听到椅子挪动的声音便安静的等待,每次门打开后便有着微风混着香气吹来,那是比西瓜更甜的香气,有时我会将水果递给她便离开,有时也会进到屋里面。木屋的阁楼,右边是一张床,面对窗口有一张书桌,窗台稍长于书桌,刚好可以侧身坐上窗台,书桌的左侧有个画架和一些颜料,然后左手是个衣柜,除此之外有个花瓶,墙上有个画框,再然后好像就没什么了。桌面上覆着一张白色碎花的桌布,零零星星的颜料散落在上面,在桌腿的右边,有着一叠书,每隔一些书便有一张不同颜色的卡纸,像是用来区分学科的。

      女孩给我看她在学习的书本,教我些不常见的字,但我似乎对缤纷的颜色极感兴趣,她就将她画过的画拿出给我看,小小的我呆呆的看着那缤纷的纸张,那些自然中不曾见到的美丽颜色,那些从未见过的奇妙景色,令幼小的我产生了种莫名的激动直变成一股热气升腾在脸上,惊叹崇拜的心,打开了画中的风景,凝结成了丝丝点点的欢喜,一一落在了女孩的脸上。女孩教我在颜料盒中滴清水,在托盘中调色,她让我说出自己喜欢的颜色,然后帮我调了出来。她会把自己的毯子铺在地上,给我一张纸和一些色彩,让我在上面随意画着,直到她重新坐回椅子上写起作业,我才意识到是不是打扰到了她,但我们已经身处如此温馨之地,我能做的就只有尽可能安静的画下些什么。

      …………

      我坐到桌前,我的思绪胡乱。我害怕打扰到这里的回忆,却又不得不深入其中,花瓶雪白的釉色已经发黄,阳光照耀的一面,已是斑斑灼灼,而此时生长在里面的花草,也好像并不属于这里。

      …………

      后山的空地上,生长着许多稍稍高过绿色小草的野花,也可能并没有很特别,但颜色让它们在男孩眼中盛开的灿烂,他想将它们带回去。他採野花,却不敢送给她,于是插在一楼扶梯旁瓶子里的野花越来越多,它们美丽,之后枯萎,陪着少年一起长大的几天内,好像都在像女孩传达着什么,直到有一天,女孩的书本出现在了餐桌上,而他的手中刚好有一颗算不上漂亮的花,他把花放在书本上,便转头跑开,学去了风的呼喊。

      那天他又拾得几朵花,回家时刚好碰到下楼来喝水的女孩,她穿着浅蓝白色条纹的吊带和浅蓝色的短裤,头发刚好轻梳到肩,雪白的肌肤透着些阳光色泽,是那种婀娜曼妙都远不及的清巧鲜灵。男孩害羞的想越过这里,却被女孩叫住,递给了他一杯冰凉的水,男孩接过,混着手上烙印的泥土,混着刚刚奔跑的喘吸,大口大口的喝着。喝完便将杯子还给女孩,但蜷缩在男孩手中的野花们露了出来,这才被女孩知道了那些花的来由,她窃笑着俯下身来抚摸着男孩红热的脸颊,笑的有如海风吹拂着浪,打在干燥的南坡镇的半山上,低垂的衣服和高昂的夏天,都和她的眼睛一样,灼热又清凉。

      一开始男孩的到来,让女孩很不安,她恐怕与这个小家伙相处的不好,害怕他烦人调皮把她的东西捣乱,她当时都想好了,如果他很容易制造麻烦,就一定不让他进到屋里来,但是她多虑了,甚至是完全没有想到,这个腼腆的男孩意外的乖巧懂事,她在学习或者画画时基本不会来打扰,若刚好有在,打开门进来后,他也只是坐在床上或窗台,看她的书或者看她画画,不说话。她以为这个年龄的孩子难以与她合得来,却发现男孩的到来竟让她变得快乐。

      花握在女孩的手中了,另一只手拉着男孩上了楼,她说她突然有好好玩的想法。

      她将毯子铺开,拿来调色盘和颜料,选择了一朵洁白花瓣的雏菊,在上面涂了起来。

      夕阳把房间照的透亮,直射在门上挂着的中国结。门把这里和世界分割开,充盈的阳光让它更想这样认为。

      女孩和男孩坐在毯子上,调着属于各自的颜色,涂成了属于各自的花。把红色的花涂上蓝色,把黄色的花抹上了粉色,小小的花瓣吮吸着被给予的颜色,仿佛得到了永远盛开在夏天的理由。女孩把一朵花涂满七种颜色,讲给男孩七色花的故事;男孩把整朵花沾满浅蓝,从嘴里吹出稚嫩的空气,一边想让它快快干燥一边吹的花瓣翻卷,女孩掩面笑着,仿佛怕那天真染红自己的脸,男孩等不及的将花伸给了女孩,女孩接过这通体浅蓝的可怜的小花,夹在了发梢与耳间,无顾未干的蓝染了头发,无顾幼小的天空产生爱的云。腼腆的男孩和温婉的女孩,都得到了从未有过的快乐,那是犹如在空旷的绿地漫舞时听见云中谁人歌唱,是犹如在无边的云中歌唱时望见绿地谁人舞蹈般的,惊喜。刹那间他们好像想把一切染成他们想要的颜色,中国结垂下的流苏,阳光照耀后所剩下的阴暗,甚至他们彼此的头发。他们的心意在无限的靠近着,仿佛时间也如是。

      外婆来叫他们下楼吃饭,男孩向外婆展示着他手里的为外婆画的花,女孩则把其余花一一插在了瓶子里,低矮的花们簇拥成一团,让木屋的阁楼显得春意盎然,但这缤纷的花们会是哪个星球的春天呢,她只是觉得饿了,便也去吃了饭。

      …………

      隐隐嗅到了饭菜的香,这才发现厨房传来的声响,原来外公已然在厨房忙活多时了。我赶忙来到厨房给外公打下手,也请求让自己露一手。前前后后,微风拂堂,等到夕阳时,祖孙三人已然在丰盛的餐桌前,外公依然记得我爱吃的青椒,还有他拿手的土豆烧茄子,那童年的味道真是无以言喻。我把筷子横放在碗上,一声习以为常的谢谢说的外公外婆不好了意思,却说沉默了我。我才想起当时的情景,连同这童年的外公的饭香,一同咀嚼着,咽着。

      …………

      那时女孩虽是客人,但是已然在男孩外婆家住了些时日,每次吃饭前都会把筷子横放在碗上,说一声谢谢外公外婆,才会拾起筷子吃起来,男孩也学着女孩,但是他会被眼前的美味吸引,只是匆匆而简洁的感谢。饭后男孩便不见了踪影,但女孩每每都会帮外公外婆收拾洗碗,外婆一再劝阻,却还是拗不过女孩,寄住在男孩外婆家的女孩,不知道家里人是否会拿些钱给外婆,但她明白只要同住在了一个屋檐下,便要一起分担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当然,男孩有时也会帮忙,但女孩也多半会把他支开,仿佛这是她的专属。

      …………

      饭后,我很自然的收拾起碗筷,来到了洗碗池的跟前,站在当年女孩站的位置,好像能从后面想象到自己的样子。

      夏天的晚饭结束后直到黑色的夜来临前,这是最自在的一段时光,一直如此。

      外公外婆在那时会去南坡镇的广场上散步,跟同镇的老友一起说笑,有时也会带上我,有时也不,因为有女孩在家,他们也放心。但是现在外公外婆已经不再去那个广场了,广场已经从之前的方砖绿林,变成了拥有地下室车库,拥有商圈的喷泉广场,那一代人熟识的地方变了样,连同他们的衰老,变了样。

      外公躺在院子里的扶椅上,拿着蒲扇拍着胸口,收音机滑落腰间,从那里放着的声音好像是从前。外婆来到阁楼跟我说着话,她问我的学业问我的工作,问我的未来问我的近况,但我好像在等她提起过去,她却一直给我传递着爱与力量。十年来,南坡镇所在的南恩市发展可以说是翻天覆地了,我在来时的破车上就发现了,但是不理解的事这个位局城中心的山旁小镇,为什么没盖什么高楼大厦。外婆说这个镇子可幸运了呢,政府说要保留我们这,说这是城中村,符合现在的环保建设,虽然别的村子拆迁分到了房子,但是政府租借我们的瓜地给的不比他们少,真是搞不懂诶你说说这,还能让我们两老人享享安定的晚年,可真是幸运。外婆的嘴角上扬,好像这一切发生的都让她想不到一样,不过确实蛮不可思议。我陪着外婆也来到院子,从山腰俯瞰着远方林立的高楼公寓,渐渐觉得这里也是被留恋着的。

      我回头望向阁楼的窗口,下来的时候台灯没有关,我好像在期待着能望见女孩。

      那时的夜幕,女孩基本是会留在家里,在窗台上放个靠枕读书,或者在画架前描绘着。当时的阁楼窗台还没有围栏,我们排排坐在上面,把脚伸到瓦片上,某天外公看到了,便气冲冲的上来,从此窗台前依然可以放脚出去,但是多了个围栏。我们手抵着围栏,趴着,互相看着,笑着,有时燕子会来,麻雀会来,把从厨房抓来的米捧在手里,他们就会落在手掌上,这个时候不管是谁都会留意着腰间,如若被对方轻戳一下,料不到是否会像某次一样,米散落的到处都是,连滚落在院子,给母鸡们加了餐。

      我回到了阁楼的卧室,跨过窗台坐了上去,我把灯光都关上了,单纯的在夜和风里坐着。远处还能听见邻家孩子的笑声,或是大人们烧烤野营的味道,可是,我也是大人了啊……扶着围栏的干枯,我的心愿好像不包含将它擦拭干净,但我依然扶着,楼下的灯光还亮着,投射在院子里,让我仿佛坐拥着星辰,让我仿佛一颗流星,寂静无声的在熟识的宇宙中,穿越了时空,希望睁开眼的右手边,是你的脸。

      …………

      晚上的月亮特别的清晰,月光洒满你的全身,我们仿佛在发光。你跟我述说着你在学校的点滴,那些便是你当时生活的全部,我侧着头趴着听你讲,听你说你喜欢的书籍,听你说山茶是如何长大……楼下的灯光已经熄灭,世界静悄悄,我们小心地踩着吱吱作响的木地板,一同躺到了床上,面对着面,你像我阐述着对未来的憧憬,然后问向我,

    “你呢?长大以后,想做些什么?”

    “我想一直这样,和你在一起。”

      你把小小的mp3拿了出来,在夜色里,把缠绕好的耳机线分开,递给了我半支。

      …………

      …………

      清晨我醒来时才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就那样睡着了,拂晓的微光已经把山的前后都映亮了,下楼简单的洗了漱,才发现外婆已经在院子里打扫了,我接过外婆的扫把,催促她去给我做早饭,突然灵光一现,告诉她我想吃火腿蛋炒饭,外婆哈哈大笑起来,便不急不慢的进了厨房。

      今年的夏天就会这样慢慢的度过了吧,帮外公修剪院子里的杂草,学着外婆踩的缝纫机,把带来的书一一看完,去附近的早市赶集,有时还会路过一所高中看看学生们发一会呆,但今年的夏天好热,西瓜也要放在冰箱里才好吃。

      …………

      卧室的墙上挂着的那幅画,是他们先后完成的。她教会了他“喜欢”,他便用蓝蓝的水彩写下,故意阴的很湿,让除了自己的人都不知道那就是喜欢。却没能瞒过女孩,她在“喜欢”上面画了些什么,但直到这个夏天,他依然没能看懂。

      …………

      我把靠枕放在窗台,在读些什么和睡意之间来回。

      南坡镇的夏天好长。


你可能感兴趣的:(恋人的歌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