闷窒、无力,像鱼被扔在岸上,翕张着血红的腮,却吸不到一丝丝氧气。郑惠娣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很久很久的梦,一棵大树轰然倒塌,砸在她的腰间,没有痛感,两个孩子的哭声非常遥远,手术室的灯光晃着眼,她努力想睁开、睁开。
撑开小山一样沉重的眼皮,她发现自己目前的情形还不如一条鱼,鱼离了水还能在地上蹦哒半天,可是她却挣扎不得。双手被紧紧地绑住,腿是不用绑的,因为已经瘫痪多年。嘴唇和鼻子上方湿漉漉,她惊恐地发现,于姐面无表情地拿着一张滴着水的餐巾纸,又一次敷了上来。
脑子转了无数道弯,怎么捋也不明白于姐跟自己有怎样的刻骨仇恨,才让她下如此毒手。杀人为的不是寻仇就是钱财,于姐或者想求财?强烈的求生欲让她迅速冷静下来,想吐开嘴上的湿纸巾。湿纸巾继续敷来,于姐无视她的徒劳挣扎。但是郑惠娣根本就不是为了反抗,她仅仅是为了腾出发声的空间。
“钱,钱,钱”,纸巾下混沌不清的字眼钻进于姐的耳朵里。
于姐揭开纸巾,一股无比清新的空气灌进郑惠娣干涸的鼻子和气管里,她翻着白眼,贪婪地呼吸着这珍贵而又平常的气体。
“钱在哪?”
“多少钱可以买命?”
“谈什么条件,你在我手里!”
“多少钱?”郑惠娣翻来覆去就这三个字。
“100万,郑董事长,这个数字不高吧?”
“可以成交,但我怎么信你?”
这个四十多岁的憨厚妇女现在浑身散发出恶魔一样的冷酷气味。郑惠娣想起于姐初次上工,化的妆全突出了缺陷,鱼泡眼画得像熊猫,厚红唇涂得像猩猩。但正因为此,全家人反觉得于姐忠厚、笨拙。加上她勤快的假象蒙蔽住大家,试用了一周留用,今天只不过是她做保姆的第八天。
儿子谈生意,儿媳妇打麻将,孙子有数不完的活动应酬,诺大的一间别墅只剩主仆二人。
于姐脸上冷冰冰的,湿纸巾又敷了上来,郑惠娣别过头,无奈地低沉道,“地下室。”
“你骗我,”于姐停下手,迟疑地说,“有狗。”
“就是为了防贼,才把现金放在狗窝背后,现金八十万,还有些首饰,够百万了。”
“那狗怎么弄,你别耍花招。”
“有个狗门开关,在地下室最后一阶楼梯的把手上,一按就开,两条边牧憋一天了,肯定会跑出去。”
“老瘫子,骗我有你好看。”于姐用胶带封住郑惠娣的嘴,又检查了一下绑绳,迅捷地下了楼。
放出去两条狗在别墅区游走是个信号,不知道保安能否找上门,这是郑惠娣唯一的求援办法了。
绑绳是晾衣服的尼龙绳,紧紧吃到肉里,对长期卧床四肢乏力的瘫痪病人来说,能挣脱绑绳等同于人可以脱离地心引力。
如果今天死了,这生有缺憾否?
窗外涂抹着大片的蓝,不时有鸟儿掠过。自己这辈子的缺憾太多了,二十二岁被父母许配给老童,老童是个种地的,木讷寡言。等到了和他能够鞋磨合了脚、脚磨合了鞋的时候,老童却一病不起,留下母子三人。
分田到户时欺负她孤儿寡母,给得尽是山林地,她咬着牙种草药、养鸡鸭,硬是给两个男孩变来出门的衣服、上学的书。老大到县城上了初中,告诉她县城烤鸭店卖的鸭子不如妈妈烤得香。
她知道诀窍在哪,就这那片林子里,有几棵上百年的老树,那树枝烧出的烟如同山顶老君庙的贡香,鼻子闻了后有说不出的松弛惬意,烤出来的鸭子皮色金黄,肉里也透着幽香,让人百吃不腻,欲罢不能。
她在县城摆了摊,租了瓦屋,买了二层楼,直到瘫痪。
那是大树的报复,自己砍了那么多枝条,最后还放倒整棵树。生意实在好,全县的人都知道有个步村烤鸭店,鸭子经常卖不到下午。自己养的已经不够,整个步村都夸她能干,因为她就是财神奶奶,步村鸭子的归宿都在她的店。
老大争气,在县中读高三,县中老师都说他是清华北大的苗子,可不能因为瘫妈影响到状元的前程。老二说都十七了,也不是读书的料,帮家里撑起了整个天。
老二功课不行,可做生意的那些道道难不住他,农家鸭子山野河塘觅食,不肥不瘦,又有个独特的秘方撑着,店后那几根木头柱子越来越短,五层楼的步村烤鸭馆建了起来。
人生难免缺憾,但是生命之河总在弯折的水面上闪烁金光。大儿子厦大毕了业,进了机关事务管理局,大伙都喊童处长,童处长娶了电视台的乌主播,那明艳的模样,让来喝喜酒的所有步村人说这辈子看到了仙女。乌仙女现在年纪大了,但是又养了个小仙女,童小茹,正在英伦读大学,这一家子就是郑惠娣这辈子的骄傲。
大儿子是面子上的骄傲,小儿子是里子里的自豪。老二经营起烤鸭店有声有色,媳妇帮着管账,虽然这几年七七八八投了股票、钢材、煤炭,亏了点钱,但是别墅和商品房买了七八套,烤鸭馆的生意维持着整个公司的现金流,她这个董事长也还算风光。
这一世人生的风光今天就算到了头?就栽在一个保姆手里?精明的郑惠娣不甘心呢,她勤俭持家,她门风清白,她含辛育儿,她童叟无欺,她从来不招惹是非。
是不是每一个将死之人都会忏悔一下过往?她给上门的官差塞过烟,也请过惹不起的黑白两道吃免费的烤鸭,她砍伐过自家地里的树木,她戕害了几十万只鸭子。但是她没害过人啊,为什么老天给人以瘫痪的重击,还不给个颐享天年的机会呢?
追忆年华的时间非常有限,于姐只给了十几分钟,她扬手赏了郑董事长几个耳光后撕开胶带。
“狗窝里面只有狗屎,你个骗子。”于姐再也不是当初用工时那副唯唯诺诺的神情,也不是童老板、童太太在场时那副满脸堆笑、细心关切的表情,甚至十几分钟前那副冷冰冰的样子都荡然无存。只有狰狞的脸、怨恨的眼、厚厚红唇后白森森的牙。
“我记错了,哎呦,年纪大了,可能在二楼的橱柜暗格里。”
“我还能上你的当,你想拖延时间,你以为我就那么蠢。我是蠢了,你现在怎么可能还管着钱,早就是你媳妇管账了吧,你这个瘫子。”于姐恶毒地咒骂着。
“你这是杀人,要抵命的。”
“呵呵,不瞒你说,我伺候过的都是像你一样快死的人,到现在一个都没让我抵命。”
郑惠娣愕然了,这个世界不是善恶有报吗?她从没想过,一个刽子手居然能够一直在保姆这个职业中混迹,到底是什么让这种败类泯灭天良?是家属的善良托付吗?是被照料的患者不能反抗吗?是为了那一点点菲薄的工钱吗?这些老人已经为社会和家人耗尽了青春、心血、健康,就不能多给几年,几个月,甚至几天时间让他们安度晚年吗?
厚厚的湿毛巾捂住了口鼻,于姐的话仿佛在回答她的疑惑。“我这是在行善,帮助你们早点投胎,不知道你家里人为此高兴呢,还是感到伤心?”
郑惠娣已经无法呼吸,胸口的棉花越来越厚,眼前的景象越来越混浊,就像落水的人,手抓不住天,脚蹬不住地,慢慢地向无底的深渊沉去、沉去。
“家人”,她的意识恍惚中,摇晃着,流逝去。孙女在英国圣玛丽教堂前的剪刀手、大儿子拿到厦门大学录取通知书的懊恼、老童在水田里耕作时滑了一跤。漫天稠浊,世间泥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