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鞑靼人沙漠到马戏团顶层楼座

意大利作家迪诺·布扎蒂的长篇小说《鞑靼人沙漠》首次出版是在1940年,近70年后,它再次出现在读者的视野:重庆出版社在去年年底也出版了这部伟大的作品(刘儒庭译)。 不过,作为严肃文学,面对小众化已久的纯文学市场,它能否实现出版社的销售预想,恐怕就不得而知了。

不过至少评论界很热闹,连香港《文汇报》都刊登了评论文章。

小说的主人公叫乔瓦尼·德罗戈,他从皇家军官学校毕业就被派到巴斯蒂亚尼城堡服役。长久以来,这个城堡只是作为军事上可有可无的一个战略据点而存在;这里,平淡无味到连一只鸟飞过都能引起大家的惊奇。对于乔瓦尼·德罗戈而言,支撑他坚守此地的只是未来依稀的战争可能以及对荣誉的极度渴望——然而,一切都没有发生,在一片埋没在鞑靼人沙漠里的荒芜据点里,乔瓦尼·德罗戈的一生被毫无意义的庸常生活一点点吞噬。

乔瓦尼·德罗戈的人生悲剧不具备特殊性,相反,它是普适的。《局外人》中那个整天无所事事东游西逛的默尔索,《等待戈多》中那两个永远等不到戈多的流浪汉,《城堡》中永远进不了城堡的土地测量员K,还有我们每一个人,都和乔瓦尼·德罗戈类似,都是漂浮在荒诞人生中的木头。

《荷马史诗》中西西弗斯的命运展现了这一悲剧的模板:宙斯掳走河神伊索普斯(Aesopus)的女儿伊琴娜(Aegina),河神到科林斯找寻其女,西西弗斯这位科林斯的建城者和国王以一条四季常流的河川做为交换条件告知了河神。由于泄露了宙斯的秘密,宙斯便派出死神要将他押下地狱。没有想到西西弗斯却用计绑架了死神,导致人间长久以来都没有人死去。然而,最后死神被救出,西西弗斯被判决每天要把一块沉重的大石头推到非常陡的山上,然后放手,眼看着这个大石头滚到山脚下,接着下山,再次推起这块大石头,朝山顶进发。日复一日的徒劳就是西西弗斯的全部。

能够深刻地表现人生的荒诞,从这个意义说,迪诺·布扎蒂被称为意大利的“卡夫卡”并不为过。不过于个人而言,更喜欢短篇小说的明快与直指人心。

比如我最喜欢的一篇——卡夫卡的《马戏团顶层楼座上》,短到可以全文引用:

假如是一位体质纤弱,“呼哧”喘气的女马术骑手坐在晃动着的马背上、面对情绪高昂的观众、一连数月毫不间断地让狠心的班头挥动马鞭赶着在马戏场上颠簸奔跑、在马背上呼呼作声、扭动腰肢、频频抛着飞吻;而且,假如这种场面在乐队与风扇那毫不停息的嗡嗡声中,在那气锤似的手掌击出的、此起彼伏的掌声伴随之下一直迈向那不断敞开着的灰色未来——或许就会有一位顶层楼座上的年轻看客穿过楼座顺着长长的楼梯急急向下跑去,冲进马戏场,在那始终力求与场上合拍的乐队的铜号声中大吼这么一声:停!

因为情况并非如此;因为是一位肤色白皙、面颊红润的漂亮女士在那充满自豪感的拉幕员为她打开的幕布之间飞速而出;由于全神贯注地捕捉她的眼神的团长像动物一样迎着她呼着粗气;把她小心翼翼地扶上灰斑白马,就像是在送自己最钟爱的孙女登上前途莫测的旅程;下不了决心举起鞭子;又终于狠下心,“叭、叭”地发出了信号;大张着嘴巴,跟在马旁边跑着;一双眼睛紧盯着女骑手做各种跳跃动作;又无法理解她的艺术技巧;操着英语呼叫着试图对她发出警告;怒气冲冲地提醒手持藤圈的搭档们要千万留心;在女骑手做三连空翻前,大张着双手招呼乐队停奏;最后把小美人从颠策的马背上扶下来,吻着她的双颊,不歇气地接受着观众的敬意;当女骑手本人由团长扶着、高高地立起脚尖,在扬起的灰尘包绕之下,仰起小巧的头颅、大张起双臂,邀马戏团全体人员与她分享自己的幸福的时候——因为场上实况如此,顶层楼座上的这位看客便将脸往护栏上一搁,如同沉浸在一场沉重的梦境之中,在全体演员登场谢幕之际不知不觉地哭了起来。(萧培生译)

不知道为什么,每次读完这篇700字不到的小说,我都会像“顶层楼座上的这位看客”一样潸然泪下、衣衫尽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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