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与我有着无法分割的关系,虽然它冷漠执着,孑孓而立,有时像是置身世外的高僧大儒,只有旷野与荒原才是它隐身的院落,有时如同才华横溢的文人墨客,缄默与孤傲才是它立世的风格,可是在我受尽磨难的半世之中,它总是以忽远忽近的距离陪伴着我,激励着我!
我与树朝夕相处,却从未听懂过它的语言,从少年、青年到中年,我与它有着错综复杂的情感,它对我的影响不亚于父母师长的教诲,即使我对它也有过误解与责怪!
人对树木的依赖几千年来恒古不变,无论民房、宫殿或者砍柴做饭,每一件事情都与它紧密关联,当然,也包括我漂泊的半生。
童年时,深谙此论的我爬遍了南坡的树,捉迷藏、荡秋千、逮金牛的游戏让我乐此不疲,不过,快乐的时光总是流逝的太快,还未疯够,就倏而远去。
童年和少年似乎没有明显的界限,不过是迈上了一级低矮的台阶,可是心却野了许多。
在村子西侧,有一处老屋,那把旧式锈锁,老得连岁月也忘记了它的年龄,房子的主人或许远行或许故去,谁也不清楚那苍绿的青苔下,隐藏着多少的故事。不过,那不是我们这群调皮的孩子愿意关注的事情。
老屋是平房,中间略高四角低,农村又叫做捶棚,它的身后有一株柿树,褐色的,颗粒般的老皮,一剥就掉。捶棚有三四米高,树也较劲似的向上长,总想压它一头,而且一枝股衩斜伸向房头,有一米多远的距离,成为连接树与房子之间的跳板。我和几个伙伴无数次的跳上跳下,在房与树之间穿梭,如履平地。
那一日,天晚了,疯够了,一个个从房上跳到树杈,准备回家,轮到我时,如往常般用力一跃,满以为能十拿九稳的踩到杈上,谁知道竟一脚踩空,自由落体坠了下去,重重的摔落在地面上,眼前一黑,昏死过去。
晕乎乎,三魂六魄只剩下一魂一魄,恍若隔世,睁开双眼,身边已空无一人,小伙伴们早已经吓得杳无影踪,身边只剩下孑然不动的树。我摇摇晃晃爬了起来,胸口沾着许多的锯末,不知是谁堆放在此的,多亏它们救了我一命,我转过身,恨恨的看了一眼树,才踉踉苍苍的回去。
晚上,噩梦连连,第二天竟发起高烧。父亲背着我回到跌落的地方,母亲拍着树招魂:
“红儿,回来吧,红儿,回来吧!”
当时的我恍惚之间,觉得那树是如此的魔性恐怖,抱怨之心油然而生。
此后一段时间,再不敢去老屋玩耍,而且每每想起这件事,就迁怒于树,明明脚已经踏上,为何还枝干退缩,为难于我?却不知自己年幼,对错难辨,若不是自己顽劣,怎会如此;若不是那层不厚的锯末,哪里还会有现在的自己呢?锯末是什么,那是树之血,那是树之肉啊!
青年时,离开三尺讲台改行做了一个货车司机,疲命奔波于晋东南的深山峻岭之间,那地方的路还是五六十年代修的,路窄坡陡,塌方不断,经常出事儿。
那时候没有电话,一般情况下,上山以后,会把汽车停放在四里口村,然后徒步去方圆几十里内的村子打听,见了货以后,谈好价钱,再返回去开车,那些年,一个人在大山里面一走就是大半天,历尽了艰辛,深山里面经常有野猪、黄羊、豹子、很粗的蛇,狼倒没有见过。
有一次,在赤土坡的岭上一棵白松下面,远远看见卧着一只黄皮斑纹的豹子,距离我有百十米,自己虽然背着双筒猎枪,却没敢动,既不敢后退也不敢上前,对恃了一会儿,豹子才懒洋洋的爬起来,看也不看我一眼,仿佛没有注意到我的存在,就扭身大摇大摆的进了树林,第二天,赤土坡张宝家的狗就被它咬死了,不吃肉只喝血。
有一年夏末,驾车去一个叫做横河的村子拉木柱,我们村里的小煤窑常年收购木柱,在井下巷道里做顶柱用的,小煤窑比不上国营矿财大气粗,人家用的是液压支柱,安全可靠,我频繁的奔波于山上与煤窑之间,冒着生命危险赚取那一点点差价。
驾车到了横河村,这里只有一户人家,男人叫卫民,三十多岁,憨厚老实,两个孩子在山下上学,媳妇在校旁租住了房子陪读做饭,他一个人和一只狗孤独的守候着穷乡僻壤。
这一车货他砍了十来天,我去过他“下坡”的地方,那里沟深林密,不好砍也不好背,背到崖头后,木柱码得整整齐齐,够一车了,就开始“放坡”。
“放坡”就是在崖上和崖下扯上两根钢丝绳,固定撑直,木柱和钢丝绳用藤蔓拴在一起滑下,那个场景也挺刺激的,站在山下,看见高处悬崖边上的人像只蚂蚁,木柱拴好以后,嗖嗖响着就冲了下来,“嘭”的一声撞击着地面,到了晚上还会出现一溜到火花。
装好车,从横河出来,天已经黑了,乌云密布,一场大雨马上就要来临,这里的盘山公路我很熟悉,心中并不生怯,出了村,就是一条河,清澈的河水哗啦啦流着,它的源头是双道泉。车子压着鹅卵石淌过小河,发动机吼叫着开始爬坡。
这一段路修在背阴的坡上,盘旋而上,多悬崖峭壁,那个年代的工程确实不咋样,一路上来,许多地方都是坑坑洼洼的,过了羊圈,看见前面有一段路塌方了,宽带有两三米左右,塌方路段的下面就是刚才经过的河道,有一百多米高,黑乎乎的,只听见水声,挺渗人的。
本来想等到天明找人来帮忙,可是眼见着电闪雷鸣,雨珠开始向下砸了,停在这一段路上也不安全,看看车上的木柱,长度也不够。心里一急,拿出斧头,在路边找了几棵树“咔咔嚓嚓”砍了起来,砍好后,并排放在豁口处,又去工具箱里翻出了几个扒钉,把树木牢牢钉在一起,人在上面跳了几下,觉得挺结实的,又看了一眼深不见底的崖底,一咬牙,狠心上车。
汽车轰鸣着起步,心情万分紧张,唯恐压折车毁人亡,耳边除了发动机的声音,仿佛还听见自己的咚咚的心跳。塌方的位置在右侧,我坐在左侧,视线不好,又是在晚上,还没有人指挥,只能凭感觉了。
握紧方向盘,缓缓加油,估摸着方向轮的位置,右前轮缓缓的压上了木柱,我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了,感觉前轮有一点点的下坠,木柱受力了,它们的下面就是悬崖绝壁,生与死的权利已经移交给了它们,我屏住呼吸,轻轻踩着油门,等到前轮重新压倒路上,后轮驶上三根木柱时,加大油门冲了过去,那一刻,仿佛还听到犹如“咔嚓”一下的断裂声。
走过很远以后,才停下了车,拉住手刹,趴在方向盘上,闭上眼睛,心还在“咚咚咚”剧烈的跳动,推开车门,腿脚有些虚软不听使唤。冒着大雨,我返回到豁口处,手灯的照射下,三根树木都已经齐齐断裂,无力的垂在悬崖之上,好像三个正值壮年的人乍然被压断了身躯,裂口之处,参差不齐的茬口好像白森森的骨头,依稀还能听见它们痛苦的呻吟。
夜风呼呼的刮着,一棵棵栗树、杨树、黄楝子树在风中挥动无数只手臂,它们在狂风中呐喊,它们暴雨中哭泣,它们在鄙视我嘲笑我:道岸貌然的人类啊,为了自己的生存却要去剥夺别人的生命,我们也有痛苦,我们也有疤痕,我们也有家庭,我们生活在浩瀚无涯的天地,你们却永远生活在唯我的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