矫枉过正 红粉飘零去流水,一番风雨梧桐花

1908,清光绪34年深秋,远嫁江南4年整的家慧回到了佘家庄。船老大天不亮就把个煤驳子船开到长江码头上候着,等到太阳都落山了才在天月港靠了岸。

下了船,顾不上一路舟船疲乏,家慧忙着吩咐伙计把家用穿度往屋里搬,比做女儿时更多了些利落。仁钰娘拄着拐笑得眼晴眯成了一道缝,“这远的道儿,搬来这多些的稀罕玩意儿,你就宠着他要上天哩!”

家慧弯下腰抻开了宝蓝的披风,一把将小家秉裹上,抿了嘴笑得蜜甜,“身上穿的都是姑(仁碧)经的手,小玩意儿我到是挑了半把个月,小零嘴儿和那系了红绸的梧桐苗是立泽送的,说是在那书房里找块朝阳的空地儿栽上,好求个志高行洁……”

等小家秉书房里跟先生念得一句“凤凰鸣矣,于彼高冈,梧桐生矣,于彼朝阳”时,又一个春天就来了。

依着时节,院角的杏花卸了粉,坎坝上的雪桃斗过艳,井角边的梨花扬了白,就连水沿边的蒲公英都被风吹得落了杆,这梧桐偏只长些青柄细长的心形叶片,掌状三到五裂,与其他有些不同。

书房里的先生自也是与一般有别,去年秋天刚下了驳子船就惹得一村老少看了稀奇,有啧啧于“面白肤净”的,有惊叹于“气度温文”的。

弯了腰身,招呼打得也特殊,“鄙姓王,陋名根浅,诸位多照应……”

仁钰娘不由得欢喜,“好好好,瞧这眉目是个肚里有墨的,倒底是从太平厅来的。仔细瞅着竟和那姑苏城里的立泽有几份近似……”

趴在八仙桌上的小家秉听见可不乐意了,心里头一阵嘀咕,“哪里有一处相似的,且不说那白得见光死灰的面皮子无半丝血色,罩得身子空泛单薄的蓝大褂子,但就这掩了嘴角翘上兰花指的手便远不如那红烛里揭了盖头的更招人亲近欢喜。至于肚子里有没有墨,哪是瞧个眉目便能晓得的哩!”

第二天清晨,一众人的早饭碗都还没捧上,那仁齐扯着大嗓门就只顾得在这院子里头炸开了,“孃孃,那灶上的细盐罐子要清了。那先生把个刷牙的毛刷头子直接伸进去沾上,看着大地方下来的精细,却连这点讲究也没有,真是连个家秉伢儿也不如……”也不管一旁仁钰娘拼命使上的眼色。

房里头走出来的仁钰忙打了圆场,“大早上的炸个啥,人先生刚来的,处处生疏哩。那盐罐子倒了便是……”

铜镜架子前整衣衫的脸脖子总算见了红,顺杆子便搭上话,“鄙初来贵宅,实属是摸不清道。还请诸爷多体谅!”

对着仁齐拱了手,作了揖,转身晃荡着长衫轻飘飘出了门。留得个仁齐瞪着眼珠子摸不着头脑,“咋还反倒成我的不是哩,这识些字的先生沾不得!”

仁钰早先央人改了书房的门窗尺寸,这时分春天的暖阳正照得通透。也不过大半年光景,东西二十房里的娃儿们就陆续全凑在一起,颇是热闹。这里头数家秉年纪最小,顶大的是专门桌椅上坐着的家鼎,足了十三岁。

腿脚麻痺的家鼎是东房大户仁景的独子,上头有个长三岁的姐姐家红。按说这家红生在大户屋里,虽比不得那家慧手心里捧着抚育,也不至落得像普通佃户女子遭那风雨吹打的罪。

可偏叫她摊上个生了麻痺症的弟弟,四岁她娘便给解了缠足的裹脚布,拿“余腰儿”(靛蓝色棉纺的围裙,女子陪嫁物)把个家鼎绑在这家红背上。一背便背了十三年,直背出了个和男人一般的宽脊梁大脚丫。眼看着过了十六,连个上门说亲的也没有。

最后头坐着的家鼎着实让小家秉羡慕了好一阵子,那些叫人难懂的“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先生也从不找他背诵,偶一句“春风桃李花开日,秋雨梧桐叶落时”还是得了他姐姐家红旁听的提点。

这种羡慕在心里头变得强烈的时候,他就忍不住要跑到院里的梧桐树下抬起头张望。他总觉得,兹要是这梧桐树上的花儿开了,捎着这棵树来的人便也就该有了归期。

立夏,赶着趟的木香花沿着竹篱笆开得娇俏。大姑娘小媳妇儿摘上几支发髻边、门襟口插上,挪了小脚,摇曳个莲步生香。

家红的髻子梳得松散,干脆揪着几根搭在耳畔。先生前头只顾得念书,一群娃儿底下却齐刷刷转过头挤上眉眼。

家鼎侧身瞧着边上埋头纳鞋底的姐姐,恼得脖子粗,对着露了白的腕子上去一口。直咬得家红扔了“引线”(纳鞋底的针),立起身呲着牙“哇哇”的叫唤,那疏松的髻随着香幽幽的花就一道儿落了。

这先生的脸脖子第二次着了粉,兰花指居然也翘出了个关节分明,“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恻隐之心,仁也……”

一番慷慨激昂,虽无释义,倒真唬得一群娃儿端了坐姿。小家秉此刻才觉得给这一年30个现大洋,包吃住食宿,年节半个月的“塾假”还总归是值当的。

这天晚上钻了被窝,终又忍不住探出头,“爹,先生一句‘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怎惹得家红姐姐哭了鼻子哩!”

仁钰低头刮上家秉的小鼻头,“这该是说到你家红姐姐心里去了!”

“说到心里怎就会哭上鼻子呢?”小家秉没问,他总觉得只有远嫁的家慧才能给了他答案。

一番风雨,梧桐树上硕大的圆锥状花序终于陆续开了花。怪的还是个雌雄同株,那雌花受粉后,原来的花序上竟挂起了小“青椒”,颇具趣味。

待到暑天里,树上的蓇葖果便一日日膨大了起来。小家秉生怕哪一天这肚皮撑不住会嘭地一下裂开,如同这佘家庄里快崩不住的流言。

仁立慢悠悠去仁钰娘那儿传话的时候,老太太躺竹椅子上正摇着蒲扇,“孃孃,这先生有古怪!”

仁钰娘眼皮子都没抬,“又哪里古怪了?”

“脚上换双单鞋哩,贼光儿大新(崭新)。”

“夏天到了,换双单鞋古怪个啥。还不兴人家有双从家里带来的新鞋?”仁钰娘话音里有些嫌弃上仁立事儿多,“你个男人家家的,成天里盯着人先生的脚瞅了!”

“那来的时候除了身长大褂,脚上蹬双旧棉鞋,连洗漱毛巾也是你给的!”仁立有些不服,话比往常就多起来,“我屋里的瞧仔细了,那鞋面的料子滚口的布和仁景脚上的一个模样,准是家红那丫头做的!”

“别瞎说,污了姑娘家清白!”仁钰娘喝上一句,噤得仁立怏怏退了去。

晚上灯火下打量了几个来回,老太太心里头也忍不住犯上嘀咕,“这厚的浆夏布底子,手上没把子劲还真就钉不上,难不成真是家红那丫头做的!”

仁钰这头得了老母亲的话,煤油灯下熬了几个时辰,还是去敲了门搭子……

一早老太太房前回话,“昨儿个问清了,还真是家红丫头做的!说是见天实在热得慌,一双脚捂得可怜……”

“这脚捂得可怜的多了,那丫头怕是动了心思哩。你再去书房里问问,那先生若是无意,可别明的暗的扯不清爽,污了姑娘家家的名声!”老太太打了自家儿子的话坝子(中止了别人说话)。

“昨晚上也问了,说是没这意思。也是只见着可怜,平日多些言语罢了!这等事情,咱没个依据,哪好多去深究的。”仁钰低头房门口垂手立着。

房里头小家秉趴在床沿上,屁股撅上老高,“对,不好深究的!”

老太太“嗤”地笑了,对着小屁股轻轻拍上一巴掌,“去你个皮五辣子,还懂个啥不好深究……”

晌午,老太太自个儿找上了仁景的门,正纠结着怎么偏旁(婉转)拐弯地说明了来意。仁景婆娘反主动先开了口,“孃孃,您可别听村里头那乱嚼舌根子的。家鼎腿脚不便,这丫头打小就是他一双拐!男女的事,她哪懂分厘……”

……

春天来的时候,回太平厅过年节的先生却再没回来。杏花才卸了粉,一片片飘零在天月港的暗流里逐了波浪。家红泡得虚肿的身子漾在芦苇冒尖的滩地上,佘家庄的老少只顾得对着那鼓出怀的孕肚唏嘘不已,那男人一般的宽脊梁和大脚丫这会子才算不得显眼。

立夏,书房里早已失了住日的热闹。一番风雨,院中的梧桐花照样开了。小家秉立在树下仰起头,只还记得住一句“凤凰鸣矣,于彼高冈,梧桐生矣,于彼朝阳”。

或许,等到入秋蓇葖果儿炸裂的时候,他就能等到姐姐家慧的归期……

70多年后,放勋家的小姑娘曾拿这梧桐籽碾出的油浸得能透进光的纸,依着画样描出来许多凤凰鸟,引颈长鸣的、展翅翱翔的、红色的朱雀、白色的鸿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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