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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馨主题】第七期主题活动。
(一)
梧桐树浓荫下,蝉声铺天匝地,风吹过树梢,柔软的树叶“噗噗”作响。我坐在小板凳上吃西红柿,这是暑假来临前最惬意的事。吃完西红柿,我的目光落在南墙那扇破旧的木门上。
这扇门自我记事以来从没有打开过,黑油漆门上挂着锈迹斑斑的铁锁,已满布了蛛网,嵌在青砖墙上像一张破旧的壁画,我甚至一度怀疑它就是一张画,于是一次次走近,小手触摸着门身,它油漆斑驳像老树皮一样粗糙。门缝里透出幽幽的凉气让我知道,它并不是一张画,它的背后是一个房间,是一间从未有人涉足的房间。
正在此时二哥挎着书包回来了,他通红着脸,像头小水牛,见到我他把眉头一皱:“你偷吃西红柿!”
我赶紧抹嘴:“我没有……”
他却像只鹰一般冲过来将我推倒在地:“每次都背着我偷吃东西,我找奶奶去!”
我一屁股蹲在地上疼得鼻子眼泪一齐流。二哥把奶奶从菜棚里拽出来指着我说:“她又偷吃西红柿!”
奶奶二话没说往我俩身上一人来了一下:“两个小祖宗,一点不让我省心。”
二哥脸气得更红了,一头钻进了里屋,直到吃饭的时候都叫不出来。
奶奶把饭摆上了桌,我端着小板凳乖乖坐在桌边,父亲刚从地里回来,赤着膊去夹道里冲凉,家里没有浴室只有一个小夹道挂了布帘洗澡。我听见父亲的声音从布帘后传出来:“二小呢?”
“没见,敢是去谁家玩了。”奶奶一碗一碗地舀稀饭。
桌上没有菜,只有一头腌芥菜和一盘驴肉肠,我看着驴肉肠直咽口水,眼看奶奶没注意便伸手拿了一块,刚放进嘴里,二哥就从屋里摔帘子出来:“青儿又偷吃东西,我看见了!”
奶奶猛地转过身来,我鼓着嘴恨不得把驴肉肠生吞下去。奶奶揪起我的耳朵把我从小板凳上拖下来拽到墙根底下:“黄毛丫头不干一钱活还想吃肉,你爹还没吃一口你倒上嘴了!”
我眼泪一行行往下掉,却一声不敢吱。母亲正在棚里收拾锄头,听见声,瞪了我一眼却什么也没说。
父亲光着大肚子从布帘子后面走出来,他浑身土黄,连嘴唇眉毛都是黄的,像一尊泥捏的弥勒佛,他乐呵呵地把我从墙角拉过来按到凳子上:“小孩儿嘛,嘴馋得跟猫似的,吃就吃吧。”说着竟又往我碗里夹了一块驴肉肠。
我也不觉得委屈了,止不住地咽口水。
二哥一扭身又钻进屋里,母亲在旁说:“丫头片子,没白惯坏了她。”又向屋里喊二哥,“二小儿出来,我也给你肉吃!”
“不稀罕,我才不吃!”
“那我给你泡个方便面——可不能不吃饭。”
泡方便面可是最高级的饭,二哥一听哧溜蹿了出来。
结果我吃着玉米面饼子就着芥菜稀饭看二哥吃方便面,馋得我几乎把舌头咽下去,那唯一的驴肉肠被我分了几百份,一丝一丝地啃着,直到吃完饭那块肠还在我手上慢慢舔。
(二)
暑假最痛苦的事莫过于写作业,每天下午我都支着桌子在院里磨两个小时,但作业却似乎一点也不少,真让人上火。二哥比我还坐不住,奶奶说他是屁股上长钉子,写不上十个字就得起来兜一圈。
这一天大人们都下地干活了,二哥突然说:“青儿,你帮我个忙,我上树把那窝鸟掏了。”
虽然我俩整天吵吵打打,但吵打之后还是很亲的,我并不嫌他事多,他也不嫌我倔强,于是我俩一拍即合,决定把梧桐树最低那一杈的鸟窝掏了。
作战计划是我在下面,让他站到我背上爬到柴禾垛上去掏鸟。二哥比我大两岁,比我强壮不少,被他踩在身上,生疼生疼的,我却咬牙支撑,柴禾垛上的土灰落了我满身:“好了吗……”
“青儿,有宝藏!”二哥激动地喊道。
“什么?”
我没听清却一头栽在地下,二哥被摔了下来啃了一嘴泥,他竟然没有生气,眼睛闪闪发光:“你猜我看见了什么?”
我抬头看去,旁边正是那间挂着锁的房间,木门上面是绿纱窗。
“我刚才从纱窗看见里面有东西在闪光,那屋里肯定有宝藏!”二哥说。
虽然二哥总欺负我,但在我眼里他是世界上最聪明的人,因为他从来没完成过作业,却是全年级成绩最好的孩子,一篇课文他看几遍就能全部背下来,他经常给我讲漫画书里的故事,其中就有许多寻宝历险记。他这样说我深信不疑,于是我俩把鸟窝抛诸脑后,一门心思寻起宝来。
“要想打开这道门就得先找到钥匙。”二哥说。
于是我俩翻箱倒柜地找钥匙,二哥说,钥匙最可能在奶奶那里,因为她自己就有许多宝物。我深表赞同,于是我们把奶奶的平盖柜翻了个底朝天。
除了家常的衣物之外,里面竟然有个紫檀木匣子,二哥激动地说:“就是它了。”
匣子打开后我两眼都直了,里面有许多纱堆的折枝假花,我正看得入神,二哥却把匣子底朝天倒了出来——除了几枝花、几件首饰和一张照片外别无它物。
二哥十分扫兴:“这里什么都没有,我再去别的地方找找看。”
而我却被那张照片吸引了,是一张泛了黄的黑白照片,照片上一对年轻男女,他们站在一块石头边灿烂地笑着,石头上是“未名湖”三个字,我仔细辩认却认不出这是谁,照片的背面写着“1952年6月陈景文康月枝未名湖留念”。
“你俩兔崽子又趁我不在家乱翻腾——”
是奶奶的声音,我吓得头发都竖了起来,看着这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知道再没法掩饰,可恶的是二哥却逃之夭夭,只剩我呆若木鸡地看着奶奶。
奶奶见一屋子乱糟糟,又见我身边的匣子和四散的东西脸色更加难看:“你个妮子不学好——这是跟着老山家的学会小偷小摸了?”
话还没完,奶奶就抓起鸡毛掸子向我劈头盖脸打来,我也顾不得哭,捂着头四下逃蹿。
“让你不学好,跟着贼窝子里的孩子学,我打烂你的手!”
我一个玩伴叫小霞,她家又穷孩子又多,小霞的哥哥们在家吃不饱饭就小偷小摸,有时候在家偷、有时候在外面偷,奶奶总不愿意让我和她玩。
我逃到院子里,却一头撞在父亲小山一般的身躯上。
“这小妮子手脚不干净,眼错不见竟来偷我的东西……”奶奶喊道。
父亲听见一个“偷”字登时涨红了脸,飞起一脚直踢在我心口上,我摔倒在地,胸前滚烫全身酥麻,连哭都不会了。
“小小年纪不学好,我养你干嘛,我今儿就勒死你个赔钱货!”父亲身子板硬,四邻五舍没人敢惹,骂起人来更是气贯长虹,我曾见他把隔壁老刘头骂得狗血淋头,可没想到有一天他竟指着我的鼻子开骂,我再也禁不住大哭起来。
“我……我只想,找钥匙……看看……那个屋子……”我抽咽着交待了自己的罪行。
父亲一听顿时泄了气,全家人这才摸着我的头哄起我来。
“那有啥好看的,不过一堆破烂。”奶奶说,“钥匙都不知道弄哪去了,有钥匙也不知道能不能打开,锁都锈成那样了……”
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直到两天之后我才想起来,我挨打的时候二哥跑哪去了?
于是我去质问他为什么做逃兵,他却嘻嘻一笑:“天底下再没有比你更傻冒的人了,下回做坏事我还找你。”说完做了个鬼脸就跑了。
(三)
二哥是我见过最聪明的人,但是太聪明了也不好,他上初三那年伙同几个朋友诈了一位老师一笔钱,学校知道后开始彻查,其他人都陆续被找到,并对犯下的事供认不讳,唯独二哥不知所踪。几个同伙一致说这件事是二哥主谋,而且钱都在他那里。
那位老师来过我家,他已年近六十,他对着我父亲涕泪俱下说那点钱是他养老的钱,他怎么也想不到看上去那样老实的一个孩子竟能做出这样的事来。
父亲的肚子在那一刻瘪了下去,他握着老师的手说,老师你放心,儿子欠了钱他老子给还。
那天晚上父亲闷头抽了一夜土烟最终做了决定——让我辍学。
“我才上初一,至少得等我初中毕业吧。”我嘟哝着。
其实辍学这件事并不稀奇,小霞就没上初中,现在在纺织厂当学徒,她跟我说干活能挣到钱,比上学好多了,让我也过去。
“上啥上,能上出个啥来?你姐就没上学,不也过得好好的?”母亲边搓麻绳边说。
“那姐至少也上到初三了啊?”
姐姐并没有上完初中,初三那年她和邻村一个小伙搞起了对象,然后就不上学了,第二年俩人就结婚了,彼时姐姐虚岁十七岁。
家里有难,第一个赶来的定是姐姐,她一来就挽起袖子和母亲下灶蒸馍,全然不在乎背上还背着个小娃娃,而我则被委派照管另外两个大点的孩子。
“要不你来我家看孩子吧,管你饭,给你开工资。”姐姐笑着说。
“也是,你管她一口饭就行,哪还指望挣你的钱呀。”母亲说,家里四个孩子母亲最喜欢姐姐,姐姐和她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高大、结实、能干。
而我看着自己豆芽般的身材,小胳膊小腿,要是不上学,我能干什么呢?
母亲附在姐姐耳朵边低语了几句,姐姐立马急了,音调也高了好几倍:“为啥?钱又不是我欠的,我哪有钱?”
“秀儿,你先别急,我们猜度着你成家这些年了,强子又一直在工地上,手头该有点钱吧?”父亲用烟袋锅磕着鞋底说。
“没有,”姐姐擦擦手拉起两个孩子,“你们要让我干活行,让干啥干啥,要钱,一个子儿也没有!”
“你个死丫头,你爹娘白养你这么大,怎么这么白眼狼?”父亲腾地站起来。
姐姐眼眶突然红了:“当初你们说啥来着?留着钱给二小上学,你们留的钱去哪了?左近邻家谁不知道爷爷给你们留的那些东西,我是一个子儿也没见着,如今倒找我要钱?”
父亲脸也红了,像斗鸡一样直着脖子喊道:“你爷爷?你爷爷除了留给我们一盆脏水什么也没有!”
姐姐走到那扇门前“咣咣”地拍着木门说:“那今儿咱就打开这扇门看看,要什么也没我二话不说,你要多少钱我给你多少钱。”
父亲额头青筯突起,大喘着粗气:“你信他们胡说八道,不信你老子?”
姐姐冷笑着:“我信你,我也不至于过成这样……我在婆家什么日子你们有问过一句吗?自个有事了,倒想起我来……”
姐姐说着哭了起来,背上的小娃娃也跟着哭,两个大点的孩子都怔怔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母亲只得抱一个哄一个好不热闹。
父亲却不知道从哪弄来一串钥匙去开那扇尘封多年的木门,一个个试怎么也开不开,父亲急了一头汗。
“娘的——你给我开!”父亲一脚踹上去,铁锁“咣啷啷”响着落了一层铁渣子。
“都别闹了——”我喊道,“我不上学了!我明儿就去纺织厂,我去挣钱,给二哥还债……”
一家人看着我,都安静了。
(四)
再次见到二哥是两年后的大年初二,那天家里正热热闹闹地待客,突然有孩子说:“咱家门口停了辆大汽车,快看看是谁来了?”
谁家有大汽车呀?我们家反正没有这样阔绰的亲戚,众人还没反应过来,便见一个穿着黑皮衣戴着黑墨镜的男青年走了进来,手里还拉着一个女的。这女的穿着高筒靴,披着黄灿灿的长头发,我们都惊呆了,这不是二哥吗,怎么还带个洋妞回来?
父母亲戚都看傻了眼,而二哥却淡淡一笑:“咋?都不认得我了?”然后撩起皮衣,不经意间露出腰间一个砖头块般的黑盒子。
“这不是大哥大?二小可以啊!”三姑夫笑着说。
二哥不说话,沾着唾沫捻钞票:“来来,侄儿们、外甥们来领红包啦……”
大哥和姐姐的孩子们一窝蜂地跟过去,七嘴八舌地围着他们,洋妞把漂亮的糖果递给他们,他们叫她“漂亮姐姐”。
大嫂和姐姐心照不宣地互看一眼,与那洋妞相比,她们像笨槐树一样粗壮。外面的女孩真是好看,连我都不肯把目光从她身上移开——这是我生平第一次见到黄色头发的人。我看着自己在纺织厂日渐粗糙的双手,心想过不了多久我就和姐姐她们一样了,而这个女孩是另一个世界的人,与她在一起二哥也成了另一个世界的人。
可是,当天晚上二哥就被父亲打走了。
那天亲戚们走后,二哥不知道说了什么,惹得父亲生了好大的气,我躲在屋里不敢出来,只听外面锅碗瓢盆一阵乱响,父亲操起菜刀要把二哥剁了,二哥抱头鼠蹿。
最后是奶奶力挽狂澜,空手夺白刃,才免除一场血光之灾。
“让他走,他走了以后再也别回来了,我陈家没这样的畜牲!”父亲大喘着气吼道。
“小祖宗,赶紧走吧,别让你爹生气了!”奶奶连忙把二哥和洋妞推出家门。
二哥前脚出门,奶奶就气倒在院子里:“你个混账东西,你嫌我老太婆活长了?不教我好过?你这臭脾气,就跟你爹一个样!那个死鬼要不是这倔驴脾气,也不能那么早就撒手走了,留下我这寡母和你们一帮孩子……”
奶奶一行行哭着,父亲也软了下来,他脊背微驼,像个拉了一天犁的骡子。
后来我才知道二哥在外面瞎混,车是借的、钱是借的,唯独洋妞肚子里的孩子是他自己的,洋妞跟他要钱,他没法了回家来要,父亲说家里所有的钱都给他还债了,连我都下纺织厂干活了,哪还有钱给他。
二哥却说,村里有谁不知道爷爷那些宝贝,我从小就知道,也见过,到这节骨眼了,总该拿出来救济救济儿子吧。
只这一句话就把父亲惹火了,父亲冲入灶间,抄起菜刀,砍了一堆锅碗就来砍二哥,二哥虽然知道父亲虎,但不知道父亲这么虎,吓得赶紧往奶奶屋里跑。
“奶奶,咱家真有宝贝?”我悄悄问奶奶。
奶奶没回过神来,愣了半天才咧嘴笑笑:“傻孩子,说啥呢?”
“就南屋,挂着锁的那间……”我试探着说,“听人说爷爷之前是大官,藏了好多财宝,就放在那屋里……”
奶奶哈哈大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财宝……不过一堆谋财害命的破烂货,什么是财宝?平平妥妥的就是财宝。”
我一头雾水,想要再问什么,奶奶的眼皮却已耷拉了下来,她微微仰起头,满脸的皱纹也舒展开来,那一沟一壑里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
(五)
小霞结婚了,家里也张罗着给我说媒,我这才慌了,正不知所措时看见一张招工启示,是镇上的超市招营业员,我悄悄报了名,但要求会用电脑,我的电脑知识仅限于开关机和聊QQ,于是便去找小霞的妹妹借了本微机书,去网吧熬了几个通宵,等到最终面试时我竟然被录用了。
当我把书还给小霞妹妹时,她惊讶地说:“青姐,你真聪明,像你这样的不上学可真是可惜了!”
我聪明吗?我第一次思考这个问题,上小学的时候我很顽皮,从来没想过认真读书,从初一辍学到现在也从没有拿起过书本,我应该再读书吗?
试试吧。
于是我又拿起了书本,超市给员工安排宿舍,每天下班后我也不跟别的女孩逛街,只一头扎到宿舍读书。神奇的事发生了,书页一翻开仿佛就打开了一扇门,它像漩涡一样吸引着我,我竟然对书本有种天生的狂热,我如饥似渴地扎进了书的海洋。
我前后考取了计算机等级证书和会计证,在超市做了几年营业员之后转到后勤部,后来又做了出纳,丰富的工作经验掩饰了我知识的欠缺,后来竟有人夸我知书达礼,一看就是大学生。
这让我开心又惭愧,我少与人谈起学历,羞于承认其实我连初中都没有上。惭愧之后便下决心考个真正的大学,于是我报了成人自考。
几年来我攒了些钱,也找到一个志趣相投的男朋友。男朋友赵华毕业于一所全国知名大学,家境不错,他的父母对我也很好,一切都很顺利。
一天,父亲跟我说,家里的老房子得翻修一下了。几年前我家建了新房子,早已不在老房子住了,父亲一说我便明白,大约是为奶奶后事做准备。奶奶已八十多岁,身体每况愈下,她不止一次地说,我死也得死在老房子里。
我拿出了些钱,跟父亲说:“尽管翻修吧,弄得漂亮些。”
父亲说:“你还回去看看吗?你如今也是城里人了,看看还认得家里的破房子吗?”
于是我和赵华一起回了老家。
空置了几年的院子已萧疏不堪,工人们正在忙活,吆喝着拆墙锯树。我与赵华跨进院子时,几个人正在拆除南墙的黑木门。
“这门有些年头了,老物件了,得值点钱。”一个乡亲说。
“值什么钱,烧火还行。”父亲说,却用目光托着那扇门。
我的心顿时漏掉几拍,眼看着那扇尘封多年的黑漆木门从苔藓斑驳的砖墙上剥离下来,一股土灰像阿拉丁神灯里的精灵般喷薄而出,几个人都呛得上气不接下气。
我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看着那幽暗的房间慢慢浮现,没有财宝的光芒也没有任何夺目的东西,唯有一个个破旧的纸箱子。
父亲看着那些箱子竟红了眼眶,他张罗着工人们:“慢点,这个放这儿来,轻点轻点……”
纸箱子齐齐整整地摆了半个院子,梧桐树的浓荫给它们披上了迷离的衣裳,我打开其中一个,一股潮湿的书卷味扑面而来,竟是满满一箱子牛皮纸线装书,又打开一个箱子,是一沓手写笔记,有英语的俄语的还有建筑与几何……
父亲正摩挲着一只箱子发呆,我轻轻走过去:“这些都是爷爷留下来的?”
他点点头说:“这个……是我的。”
父亲的箱子里是一套七十年代的大学建筑系教材,却是新的,历经岁月后新新地旧了。
我看着父亲,不知该说什么,父亲是恢复高考后第一批考生,他考上了大学,并且选读了爷爷为之奉献一生的建筑学,之后却被告知不必去了,后来才知道是被人冒名顶替。
得知原委后,奶奶却没有生气,反而双手合十念着佛:“菩萨保佑,阿弥佗佛,让我儿在家种地就好,平平妥妥就好……”
此后父亲便把爷爷和自己的书装在箱子里,封在那扇门后,挂上铁锁,让它们沉入时间的空洞里。
(六)
我和赵华开车穿行于乡村静寂的旷野,他说:“其实你一开始说你连初中学历都没有,我根本不信,我一直觉得你是深受文化滋养的人。”
我苦苦一笑:“我对于爷爷唯一的印象就是那张黑白照片,他留下的东西一直被锁在那间屋里——我父亲是个庄稼汉,我们兄妹四个都是村娃子,谈什么滋养。”
“不管你信不信,有些东西……是骨子里的。”
骨子里?
我望着荒野里一丘丘坟冢说:“你停一下,我想给爷爷上个坟。”
其实我并不很清楚坟茔的位置,更何况爷爷也只有衣冠冢,但我还是想在这片土地上站一会,和他说说话。
1970年,爷爷在异乡投湖自尽,因种种原因,尸首不能运回祖籍,只能草草就地埋葬。
“那个倔驴脾气,若不是为了那些破砖烂瓦,也不能把命丢了。”奶奶时不时骂道——为了保护古建筑,爷爷被划为右派,经过几年挫磨,在毁掉大部分手稿后不得已走上了绝路。
晚风低吟,与我哝哝述说,心里的一把锁悄然打开,而我早已热泪盈眶。
赵华拿出一本书:“这是你父亲让我给你的。”
那是一本暗淡土黄的硬皮书,是一本四角号码字典,扉页上盖着爷爷的印章,印章下面是“陈曼青”三个歪歪扭扭的铅笔字。
父亲说,这是我刚会写字时写的,旁人见了颇为惊奇,这么小的孩子竟然会写自己的名字,他们开玩笑说,青儿长大了一定跟她爷爷一样一肚子学问。父亲一听便动了气,他把人臭骂一顿并把这本字典扔进了南屋,并且不再教我写字。
“他想跟你说一句对不起,他说不出口,所以让我告诉你,他还说他最后悔的事就是当初让你辍学。”赵华说。
我接过那本字典,抚摸着爷爷遒劲挺拔的印章和我稚拙的名字,轻轻一笑:“我知道了。也许你说的对,有些东西就是骨子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