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没有什么特别值得开心的事,可我觉得自己苦了太久,必须开心起来,于是我选择开心一点。
怎样才能证明,今天的我选择比昨天开心一点呢?我不能在家写字,在全屋忙碌的人中慢悠悠地蘸墨会让自己有负罪感。我也不能听歌,一分钟之内绝对会有个声音问:“妈妈你在做什么?妈妈陪我玩游戏。妈妈我要喝水。妈妈我有点害怕。妈妈,妈妈,妈妈……”这意味着我也不能看书。噢,我唯三的爱好都没有实现的空间。
焦虑的我看到了一副新Bose耳机——那是唐送我2017年的生日礼物,可是在我生日前两天,小桃子生病住院了,于是它被放在桌上两个多月还没拆封,蒙尘着送礼物之人淡淡的失落。
也许我可以出去跑个步,顺便戴着新耳机听音乐?
念头一起来身体又不太想动,问自己:“真没别的选择了吗?”
我一直觉得奇怪为什么会有人喜欢跑步,近些年马拉松兴起后跑步的人还越来越多。
为什么会有人喜欢如此无趣无技术含量的机械运动呢?
打羽毛球要有意思多了,你可以和别人竞技,再不济聊天耍赖总行,有个人好说话,双打还可以合作,一起懊恼“哎呀这个球没接好”,相互鼓励“没事没事加油”。
相比之下跑步就跟自己较劲儿似的——坚持啊,再跑1公里,再跑500米,再跑100米,再跑两步吧……很苦不是么。
打羽毛球可以有技术上的提升。我的教练成成有一次调戏我:“我让你20个球,你能得我1分就算你赢,而且全部给你发球。”这真是赤裸裸的挑衅啊!我拼了命地想办法,结果,就是一分都得不到!但至少有了小目标嘛,哪天我能得他一分了,要么是他老了,要么是我进步了,相当可能是后者,因为他只是比我大5岁而已。
然而跑步好像只能看跑了多远,跑得多快这些结果。如果要我们在电视机前盯着一个马松松冠军看两三小时,估计不是什么好的体验,除了汗水和狰狞的表情,跑步的过程中艰辛、快乐或者别的什么似乎只有跑步者才能体会。
给自己找那么多理由说跑步不好,只是为了掩饰自己是个跑步渣。高中的时候跑800米就差点跪在操场上哭泣,体育老师眼里满是鄙夷:“你们要清楚,生命在于运动,运动才有健全的体魄,不要只顾学习!”这时我们班的女学霸张R嘟哝了一句:“乌龟一动不动活了千年,生命在于静止。”她说得很小声可我还是听到了,天哪!当时我被她奇绝的观点和反驳技巧震撼了,接下来的一整节课都在崇拜她,并且马上原谅了跑步渣的自己。
既然别无选择,那就出发吧。
换了运动服,假装很酷地戴上耳机,出门。
说真的我不是很喜欢这个耳机的设计,有个项圈挂在脖子上,我是狗么?……
可是把它塞进耳朵的那一刻,我就无比喜欢上它。全世界好!安!静!啊!
我自己就是宇宙的中心,音乐给我罩上一层透明玻璃,我看别的一切都有朦胧的距离感,别人却看不到我这个小世界,我也不再渴望别人参与到自己的世界中来——突然明白为什么地铁上、闹市中那么多行色匆匆的路人塞着耳机旁若无人,骄傲的孤独感会上瘾。
我给自己定的目标是800米,大概就是我家到小公园的距离,这样的话跑到公园我就可以开始散步了。
我把那个有点难看的“狗项圈”藏到衣服领子里面,小步跑起来。
的确很苦啊,没几步就开始喘气,一个声音对自己说:“放弃吧放弃吧为什么要这么傻逼地来跑步。”另一个声音说:“你听,音乐!沿途红灯再红,无人可挡我路,望着是万马千军向直冲,我没有温柔唯独有这点英勇……”对,我听音乐就好了啊不要想其他。
到了小公园,我还在跑,因为那首歌还没放完。“点解你甘犀利可以承受甘多啊?咪为左自己个女心口得个勇字咯,你估我唔想哭咩……”我用怪怪的腔调在脑子里跟自己用粤语对话。
小公园里有三三两两的人在散步,还有个老头迎面跑来,我也还在跑。如果我停下来,下次见到这个老头,他肯定会想:“这个人这么才跑半圈就停了,切……”啊,那是很丢脸的,还专门换了运动服出来,我不像来散步的啊……真懊恼自己这个错误的决定。没事,反正明天就不来跑了。
在小桃子发病前一天晚上,我们还带她到这个小公园玩。我在草坪上翻跟头,她震惊地鼓掌:“妈妈太棒了!妈妈再来一个!”……一个转角,不经意间跑过那片草坪。“我痛恨成熟到不要你望着我流泪,但漂亮笑下去,仿佛冬天饮雪水……”私人FM选的音乐真是不合时宜。
好了好了,不要回忆这些。
我好想躺在这草地上睡一觉,或者用语音记录点什么,天地苍茫,全都是不相干的事,我不是小桃子的妈妈,我不是谁的女儿,也不是谁的家人,让此刻的我就是我自己多好。
我继续跑,跑脱一层枷锁。哪怕只有一个小时在外面放风,和自己独处,也终究是喘了一口气啊。鱼儿在缺氧的水里挣扎,吐出一串泡泡,咕噜咕噜,渔翁瞧准了洒下一张网……
我的腰背疼了好几天了,感觉身体好像不是自己的。噢不对,是身体此刻才坚定地提醒着我:“我是你的身体,记得啊,我是你的身体,对我好点啊,不然我疼死你啊,不对,疼死我自己啊……” 跑步时候的意识流真可怕。
在跑步的时候我突然明白自己在孤独寂寞着什么。
全世界都那么关心我和我的小桃子,可是突然没有人敢和我开玩笑了,大家都那么小心翼翼,听得最多就是:“我知道言语苍白,真的不知道怎么安慰你……”反过来变成我安慰对方。
我也很尴尬啊。我总不能教别人怎么安慰自己,告诉对方“你当我是个正常人就好了,像以前一样跟我开玩笑然后听我很二地笑吧……”
可是,明明是我自己,把自己武装得这么理性坚强,让人望一眼都觉得沉重。
跑步的时候我想起下午的那场访谈,我滔滔不绝讲了半天如何给小桃子献血和这几个月的经历,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是不是觉得我看起来也没那么惨?哈哈,不用怀疑。我已经好几个月没这样出来见人了,为了见你,我刚刚专门洗了头,穿上班时候的正常衣服,还自己修了下眉。有时候我三四天不洗头,穿睡衣,也不出门,感觉自己都废了……”
那个初次见面的女记者有点惊愕地问:“那这样和别人聊聊会不会让你觉得放松点?”
放松?轮到我惊愕了:“不会。我和你又不是闲聊,我一直在围绕着主题思考和你讲些什么好,就像写口头文章。”
此刻,只有跑步能让我放松。
离开那个24小时小桃子妈妈的家,离开全世界对我的期待和预设,带着我自己隐隐作痛的背,漫无目的地跑啊跑啊胡思乱想啊,没什么理性,却更接近灵性。
不知不觉,我跑了快5公里。
没事,反正明天就不跑了。
反正我还是想起要跑800米就会觉得极其艰难。
反正我还是那个跑步渣。
可是第二天我又去跑了,跑了快4公里。
隔了几天我又去跑了4公里。
可能是因为,我或多或少知道了为什么有的人喜欢跑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