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12-16

                五角钱的关系

                  文/张建伟

    高远是上个世纪末的应届大学毕业生,也就是后来所称的“新三届”。“天之骄子”  这个特定称谓,好像就停滞在了那个年代。“十年寒窗”这个依然还在延续的令人心酸的词语,对于当时的他来说同样深有体会,在这里就不赘述他的辛劳与刻苦了,因为他毕竟是幸运的,在不久后的“大学生”们不仅慢慢失去光环,也少了直接端上“铁饭碗”的机会。他虽然会有一不小心就会错过“末班车”的恐慌,但也算是幸运的了。

      在他毕业后一年多的焦灼等待中,“大学生不包分配”声音已在社会上此起彼伏。和他一起毕业的“末代天之娇子”们,已经恐慌地各自寻找着归宿,高远的父母虽然都是县城人,但却是地地道道的农民,他们对孩子的前途是看的很重的。

      舅舅是“老三届”,也是亲戚中最有能耐的,他在县政府工作,虽然也算个不大不小的官,为了外甥的事也是颇费脑子。一年多的时间,竟然没有给高远联系到一个像样的单位。最近终于等来了机会,他在省城的一位大学同学调到临近的一个地级市当了领导,高远的工作这才有了着落,却只能背井离乡去外地上班,父母虽然有些舍不得,但他们知道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高远是接到通知的第二天就出发的,家里是没有钱来支付多一个人的路费的,所以他只是接受了妈妈送别时的泪水和嘱托,而拒绝了父亲不太坚持的同行,一个人扛着铺盖卷上路了。

    说起来是邻市,但距离比省城近不了多少, 那时候没有高速路,中途还要倒换一次班车,他一大早出发,到了目的地已经是下午时分。虽然舅舅已经给他办好了大部分手续,但到单位报道这件事要由高远自己解决。

    财政局在市里算是一个相当好的单位,能分配到这里的大学生都是有一定“含金量”的,当然在这里工作的人也就和“黄金”的高贵程度差不多了。下午五点多,离下班的时间已经不远,人们已经稀稀拉拉的离开了办公室,高远给门卫老头打了招呼后把铺盖卷放在门卫室门口,胆怯地走进办公楼大厅道东张西望时,被一个加着公文包四十出头的男人叫住:“哪个单位的?下班了来干嘛?”,那个男人打量着他,目光最后停留在了他满是尘土的八成新的皮鞋上,这个是舅舅为他上班特意送给他的,高远下意识地看了看捏在手里的档案袋:“叔,请问人事科在哪,我报……”

    “啥叔不叔的,二楼右手第一个办公室!”

    “谢谢叔……不是不是哥,不……”高远结结巴巴地还没感谢完,“公文包”已走出了办公大楼。

    人事科的门半掩着,高远怯生生地敲了两下门框,没有听见响应声,他透过门缝看见一位女士正在整理着办公桌上的文件,高远壮了壮胆,加大了敲门的力度。“谁呀!进来”,他微微猫着腰把门缝推大了点,侧着身子进了办公室。高远张了张嘴,又闭上了,他这个大学高材生以最快的速度在脑袋里搜索着关于女士的所有称呼,竟然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

    “啥事?”女士抬起头,捋了捋头发,她有三十岁左右的样子,眉目清秀但透露出几分高冷。

    “姐……我…”。

    “叫同志,你是来报道的吧?叫高……”

    “远,同…志”

    “明天来吧!下班了,东西放到这里。”她一边看着手表,一边卸下挂在身旁衣服架上的皮质挎包向门外走,高远连忙侧着身给她让出一条道,一阵奇妙的香味钻进了他的鼻孔,她的毛料大衣一尘不染,皮鞋锃光瓦亮。“你不走呀?”

    “好好,这就走,同志”,高远哈了一下腰跟着她出了办公室。

    九月末的北方城市已经有了秋的些许萧瑟,他扛起靠在门卫外的铺盖,回头看了看身后威严的办公楼,走出大门。

    由于匆忙,没来得及熟悉一下将要落根在此的城市。站在街道旁,有一种“独在他乡为异客”的惆怅,从小生活在小县城,大学四年,年少轻狂,又是在繁华的都市,和一帮同龄的伙伴们就像出了笼的小鸟,叽叽喳喳地不知不觉度过了“象牙塔”里悠闲的时光,现在没有了家的归属,没有了学生身份的庇护,他顿时觉得自己像是站在一群狂奔的马群中,六神无主而且恐慌胆怯。

    能看出来,这条街道是城市的主街道,比他家乡的街道宽许多,也显得繁华热闹,在来以前他听舅舅说过,这个城市以煤业产业为主,还有电厂、焦化厂和炼钢厂等和煤炭有关的企业,商业因此而比较发达,眼前这座比生活过的家乡繁华,比大学时的城市又落后许多的地方,就要成为他以后的天地了。高远知道,他需要些时间定位自己在这个城市中的位置了,一边想着,一边漫无目的地走着,他要从这条街道开始认识这座城市。

    眼看天色渐晚,饥饿和困倦一起向他袭来,一路的车马劳累,他现急需补充食物和睡眠。他决定先找个便宜点的小旅馆,放好行李梳洗一下,然后吃一碗这里很出名的“刀削面”,他甚至想再来一个肉夹馍就更好了。

      “擦皮鞋吗?”他刚走到一个气派的商场门口,一个头发杂乱,长相倒有几分英俊的青年坐在路边向他招呼。他哪有那个闲情逸致,并不想搭理。

    “外地来的?找住的地方?”小青年继续和他搭讪。“嗯嗯”,他有几分提防地点了点头。

    “你在这里瞎转悠,天黑也找不到。”

    “这么大的城市找个旅馆很难吗?”

    “我说的是你要找的那种,眼前就有酒店,一晚上88你住得起吗?”

    “88,那可是家乡好几十碗面条的钱呀!”他心中暗想。

    “我知道有十块钱一晚上的,不在街面上,我可以带你去。”虽然十块钱也不算便宜,但是他还是可以接受的,他只打算住一个晚上,明天办完工作手续就准备找一个长租房,那样可以省去好多钱,于是他犹豫地向他走去。

      “过来,坐这。”小青年边说边把跟前的小马扎向前推了推。高远是真的累了,于是他便再没多想,权当歇个脚,如果真像他说的那样能找到一个便宜点的旅店就更好了。他放下行李,拉过小马扎一屁股坐了上去,皱着眉头长长地出了口气:“那麻烦你带我去一下。”

    “那你得等等,再擦一双就收工,听你的口音家离这儿不远吧?来这干嘛?下煤窑?”小青年像打量着他,一边摆弄着已经脱了毛的鞋刷,一边不紧不慢地问道。高远这个时候是连累再饿,是真的没有心情和他在这里摆龙门阵,于是就胡乱地点了点头。

    “瞧你这小体格,不就一个白面书生嘛,还下煤窑?”

    “你到底多长时间收工,不行我就自己去找了”,高远有些不耐烦了。

    “那这样把,你把这个指标完成了就收工”。

    “你倒是会做生意,那擦一双多钱?”小青年伸出五个指。

    “好吧,那你快点。”高远想到明天要去报道,又想起了“公文包”看见他的皮鞋时鄙夷的目光和“人事科”的“锃光瓦亮”和“一尘不染”,高远决定破费一下。小青年擦皮鞋倒是有一套,不一会儿,泛着亮光的皮鞋让高远增加了几分自信心。

      “真是穿衣要看鞋呀!咋样?可以吧?”

      “你这技术还真不错。”高远一边从兜里掏出五角钱一边示意他收工。

      “五块”

      “啥?五块!你这是擦鞋还是卖鞋?”

    “咋?想赖账,赶紧掏钱!”小青年瞪着双眼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不给!你这是明抢呀!”

    “你小子是找抽!”说着小青年一手摁住高远,另一只手高高扬起。

    “住手!马向前,你干嘛!”一个中年男子的怒吓声从商场门口传来。小青年赶紧住手,转过身,那个人已经走到他面前。

    小青年立刻嬉皮笑脸点头哈腰:“廖警官,是您呀!您和我姐逛商场呢?我这不是听您的话在勤劳致富呀,这是我外地来的表弟……”

    “少给我油嘴滑舌,快说,咋回事?”

    谈话间跟上来一位三十多岁的女士,高远赶紧从马扎上站起身来,她正是今天在办公室遇见的那位女士。

    “小高,是你呀!”

    “同志,不,你……?”“

      “哦,不在单位叫姐就行,这是我爱人,姓廖,你在这儿干嘛?”

      “我……”

    “姐,你们认识,我正准备带我表弟回家,从外地来的。” 马向前赶紧接过话茬。

    “他是今天才分到我们单位的大学生,是你表弟呀?”

      “对呀,不信你问他。”马向前连忙拽了拽高远的衣服。

    廖警官瞅了瞅身边的妻子,又打量了一下高远,看着脚下的铺盖卷,问高远:“他真的是你表哥?”

      高远不置可否地回答:“哥,姐你们忙,没事。”

      “那好吧,马向前,赶紧给你表弟安排住处,明天我去市财局检查他们内部安保工作,到时候我看看你表弟”,看着马向前似笑似哭的表情廖警官和妻子对视着一下,会心一笑。

    “好了,就这样吧,小高,赶紧让你表哥给你安排住处,明天早点来单位报道,有啥帮忙的告诉我”,“人事科”也附和着说。

    高远和马向前点着头目送他们远去。等他们走远了,马向前瞅着眼前的这位,半天说不出话来。高远也被这戏剧性的一幕弄得不知如何是好,两个人就这样相互看着对方发愣。

    最后还是高远打破了沉默:“鞋擦得不错,多钱,我把钱给你。”

    “五…毛,算了,不要了,便宜你了。”

    “那不行,快拿着,我要走了。”

      “往哪走?……”

      “咋,你还没完了。”

      “跟我走!”

      “你还想绑架我不成?”

      “小子,你把话说清楚,到底是谁绑架谁呀?廖警官都这样说了,我能让你走吗?”

      “哦,你说这事呀!不用了,我自己找住的地方,我不会告诉他们的。”

      “说得倒是轻巧,我家离你单位不远,廖警官如果哪天接他老婆转到我家,我咋给他说,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你这小子倒是仗义,就这样吧,就住我那儿。”

      “那咋行?”

      “咋不行,走!不过说好了,要交房租的。”

    “那就先说好价钱。”

    听到这儿马向前愣了一下,又伸出五个手指。“咋?又来了?”高远睁大眼睛,马向前瞅瞅伸出的手指,又瞅瞅他,不知咋就笑了起来,笑得前仰后合,把个高远也惹得笑出了声。

    “五十,少一分也不行。”

      “五十?我们县房租最多三十。”

      “你以为这是你家呀!那就四十吧,倒了血霉了。”马向前嘟囔着。

      “三十五。”

    “算你狠,走!”

      “那你把这五角钱先收了。”

    “拿着,算你欠我的,走吧!”马向前真是哭笑不得。

      有了廖警官和同事的底气,再加上马向前无可奈何的样子,高远就放心的把房子这件事决定了。马向前的家确实离他们单位不远,横穿过单位门口的马路,再顺着街道的方向走两个街口,进去第二个巷子就到了,马向前的家是巷子的第一家,也算黄金地段。巷道里都是民宅,门房一层混凝土楼板平房居多,个别人家还留着门面,估计是街面上的生意人当仓库用的,他家却还是以前的老式木料房,显得有些格格不入。马向前用钥匙打开有些破旧的大门,高远跟着进了院子。

      院子不太大,门房边跨了一个过道,两间厦房盖在院落的一面,另一面是间灶房,靠着与邻居的界墙有一个十平方开外的小菜地,菜地再向里有间简易的房子,应该是厕所,菜地里长着几颗零星的野草,没有种花或者蔬菜。

    “你住我的房间,我把门房拾掇一下搬过来。”

      “不好吧,我随便有个地方就行,哪能住你的房间?”“

      “我倒是想让你随便,你住灶房还是厕所?一间是我妹妹的,她放假回来要住,门房住着我爷爷奶奶还有我爸妈,你和他们住一起?”

      “啊?那么多人呀?”

      “对呀!人多,但不占地方,都走了……”,马向前的情绪低沉了许多。

      高远还想问啥,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先把行李放下,今天不做饭了,我们出去吃点。”

    “去哪儿吃?”高远下意识地摸了摸衣兜。

      “咋?你个财政局的干部这么小气呀?”

      “财局咋了,那儿钱多又不是我的,干部是也是人民的公仆呀!”

      “你个公仆请一下老百姓咋了?你还有没有一点阶级感情?”

      “那好吧!”高远有些不情愿,但也想不出拒绝的理由。

    “看你也不是当贪官的料”,马向前一边往脸盆里倒着热水一边说。“你咋就能看出来?”

    “你这人讲义气,不会轻易出卖人,不会耍阴的,但是关键时候还有些胆量,有原则,还有阶级感情,这样的人当官都难,更别说贪官了”。

      “这不就是想让我掏钱也掏得高兴些吗?”高远心里暗暗嘀咕。

      马向前往脸盆兑好水温示意高远先洗。

      “就这么会儿你对我就这么了解?”

      “有时候认人就一瞬间,不过人是会变的,以后就不知道了。”

      “你还会说一瞬间这个词?”

      “咋不会,我妹也和你一样是大学生,她一天就说些稀奇古怪的词语。”

      “哦,你妹在哪个学校?”

      “听说学经济管理,明年毕业,每年放暑假、寒假回来,我妹可有文化了,可是听说现在工作不好安排了……,”马向前停住话题,用高远洗过脸的洗脸水洗完脸,一边擦着脸一边说:“不说了,一说就没完没了了,给你说这个也是白搭,走吧!今晚好好喝两杯。”两个年轻人就这样各怀心事地出了大门。

      出了巷道,再路过一个巷子就到了街道,马向前领着高远进了一个装修简单的小饭馆。“马驹子,发财了,今天下馆子呀?上次的饭钱啥时候给呀?”老板一边给客人上菜一边说到。

      “叔,少不了你的,我妹明年毕业有了工资天天照顾你的生意,今天上几个硬菜,今天我表弟请客,我弟兄俩好好喝点。”

      “你个小兔崽子!”老板一边答应着一边进了操作间。

      “你一口一个表弟,你还没告诉我你多大了?”

      “26,你呢?” “ 24”

      “这不得了,没亏着你吧!我妹比我小四岁,比我优秀,学习好,那年考上大学,奶奶乐坏了,整个巷道的人都来祝贺……”。

      菜很快就上了桌,老板拿来一瓶二锅头,马向前给他和高远每人倒了一玻璃杯:“干!我干了,你随意。”高远也皱着眉头喝干了杯子里的酒。他平时很少喝酒,一杯酒下肚就有了几分醉意,说话也直接了许多:“那我以后就叫你表哥了?”

      “叫哥就行,啥表不表的,但是房租可不能少!”

      “好,哥,刚才说奶奶和爸爸妈妈咋回事?”

      “爸爸前些年下小煤窑出了事故,煤老板也老板跑路了,妈妈受了不了打击,大病一场,第二年就不在了,就剩下奶奶和我兄妹在一起,那年我上初中,妹妹小学还没毕业,奶奶身体也不好,我初中毕业就再没去学校。想找个工作赚点钱伺候奶奶、供妹妹上学,没想到社会没有想象的那么简单,在一家饭店干了几个月,老板就给了够吃几碗面条的钱,后来还被街上的小混混抢了,我就和他们干仗,当时廖警官刚分配到公安局,是他把我带到派出所的,他这人不错,知道了我的情况,就给我出了个擦皮鞋的主意。我们这个地方有煤矿和发电厂,空气质量一直不太好,皮鞋不到一天就脏了,那时候穿皮鞋的人都在单位和工厂上班的人,有收入,好面子,一天倒是能赚点。”

    “奶奶呢?”

    “妹妹考上大学那年去世的。”

    听向前说奶奶是一个坚强的老人,她说她要活到妹妹考上大学的那一天,她最后也没食言,硬撑到了那一天。去世的时候拉着向前手对他说:“奶奶知道这几年苦了你了,你要照顾奶奶不能出去赚钱,靠擦皮鞋也赚不了多少,妹妹还要上学,家里要花消,不容易,奶奶在时你能照顾好妹妹,现在你妹妹考上大学了,你还要供着她,你妹妹是个懂事的孩子,到她大学毕业了,干了公家的事,指定会报答你,奶奶走了你也要自己攒点钱娶媳妇用,妹妹是个女娃,以后找个好人家就行……”听到这里,高远好像被就呛着了,捂着脸咳嗽,但眼泪顺着指缝流出来,他很快用衣袖摸了一把脸:“哥,就靠擦皮鞋能行吗?”

      “也想过出去打工,奶奶以前年龄大,身体不好,妹妹又在上学,哪能离开?”

      “你现在一天能赚多钱?”

    “一天能擦十几个人,偶尔遇到几个像你这样的外地的,一天二十块钱吧!星期天能少些,一个月三四百吧,一个月给妹妹补充点生活,也撮合够吧!现在我就担心妹妹毕业,听说现在大学生工作不好分配,我这个哥哥没啥本事,怕委屈了妹妹,就想着多赚点钱,等她回来了找工作用,你不会觉得我是个坏人吧?”

      “不会,你是好人,你还少收了我五角钱……”

      “那你可要记清楚吆……”

      “会的”。

      高远那天晚上第一次喝醉了,醉得很厉害,后来是马向前把他扛过去的,走时给老板说了声:叔,下次一起给。

      第二天马向前把高远从床上拉起来:“你个鸡毛量,喝不不了那么多逞啥强,害得我又多了一笔账。”

      高远头还疼得厉害,也没听清他说啥,到单位时,门卫老头刚把大门打开。他向老头点了下头,老头看着他脚上锃亮的皮鞋打趣道:“大学生就是讲究,鞋能照出人影影。”

    “大爷,我哥擦的。”高远不知为何要说这句多余的话,他只知道从昨天喝完酒以后,他就觉得自己有了个哥哥,并且一定要帮他。高远在二楼人事科门口等了不多一会,随着一串清脆脚步声,“人事科”同志已经上了楼:“小高,来得挺早呀!昨天马向前再没欺负你吧?我们回到家商量了一下,今天把你的手续办完,给你找个住的地方。”说话间打开了办公室的门,高远也跟着进了门:“姐,我就住向前家,挺方便的。”

    “咋?对上撇子了,向前其实人不坏,就是命苦些,父母早早就去世了。”

      “我知道,姐,我总觉得一切都会好起来。”

      “好,那你们好好相处,互相帮衬着。”说着话给他开好了手续,楼道里的脚步声慢慢嘈杂了起来。

      局长和财务室的人也都上班了。“姐,我在单位能这样叫你吗?我叫白雪,在单位都叫我小白,你就叫我老白吧,哈哈……,你跟我来,见一下局长。”高远跟着白雪进了隔壁的办公室,局长是一个五十岁左右的男人,胖乎乎的,他们进房间时局长刚倒好一杯茶水,手里拿着今天刚到的报纸,白雪介绍了一下高远,局长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打量了一下高远:“小伙子长得挺精神”,说着话眼光停在高远的皮鞋上,“就让小高先在办公室锻炼锻炼,让财务室把工资手续办了,先给小高预支一个月工资,外地娃娃刚上班用钱的地方多。”

    高远揣着在财务室预支的三百七十七块钱的工资去一楼办公室报到了。局里的行政办公室主任正是昨天在单位遇到的“公文包”,只见“公文包”嘴角挂着微笑说:“局长刚才打电话说你小子皮鞋打得挺亮,看来人也利索,可以呀小子,刚来就被局长看上了。”高远的任务暂时是给局长打扫办公室,再就是熟悉局里的业务。

    新的工作对高远是陌生的,除了熟悉业务外,他一直考虑着怎样帮助马向前,中午他去那个小餐馆结了昨晚的饭钱和马向前以前的欠账,午饭是在单位的灶上吃的,一块五一碗的炸酱面很合他的口味,瞅了瞅笼屉上冒着热气的馒头,咽了口口水,又想起了马向前,于是去家里找他。

      走到家门口大门上着锁,他正纳闷去哪儿找他,这时背后传来马向前的声音:“我就想你现在该下班了。”

      只见马向前扛着擦鞋箱,从巷口向他走来:“中午在单位吃的饭?”

    高远点点头问道:“生意咋样?”

    “今天起晚了,也没擦上几双。”

      “为啥呢?”

      “我平时都是上班前去市政府门口摆摊,那时候单位人多,擦鞋的也多,但是都是急着上班,有些人不太想等,就那一会儿时间,擦几双是有数的。”

      “你这个想法是对的,地点选得好,但是有两个问题你要解决,一个是提高效率,再就是要让人能多等会。”

      “我倒是这样想,我擦鞋的速度已经够快得了,再说人家等不等我说了也不算呀!”

    “你昨天给我擦鞋,我注意到一个问题,你的鞋倒是擦得不错,但是你没有用鞋衬,虽然你擦到鞋上部的时候很小心,但还是把鞋油蹭到我的袜子上了”。

      “对,每次擦到鞋口就会慢很多,而且总是把人家的袜子弄脏,啥叫鞋衬,咋用?”

      “你找一点硬一点的塑料来。”

      向前将信将疑地从房间里拉出来一张废旧的世界地图,是马向前在单位门口捡的准备铺桌子用的:“这个行吗?”

    “行”,高远用剪刀把地图剪成两片三十公分宽四十公分长的两片方块,在自己脚上比划的半天,做好记号,不一会儿,两片不规则的形状就剪了出来,然后往皮鞋的前后各插了一块,裤脚和袜子都遮在了里面。

    “你现在试一下。”

      马向前试了试:“这还真节约时间。”

      “不行,还是缺些啥?你擦完鞋我的鞋带上也沾了点鞋油,应该把鞋带解下来再擦,对吗?”

      “应该是这样,平时在街边可以,但在单位门口擦鞋时,人家都赶时间,嫌麻烦。”

      “有办法了,家里有皮筋没?”

      “有”。

      “你找找”,当马向前从房间找出皮筋时,高远又剪出了一个椭圆型的形状,比划着,正好着盖住了有鞋带的地方,然后用几个橡皮筋套在鞋上把它扎好:“你现在试试,记住,最后用擦鞋布打光时再用这一片,开始就扎好的话会影响你用鞋刷”。

      “你这小子,这是让我擦便全世界呀!”

    “全世界不敢说,擦遍“全市”倒是可以考虑一下,现在研究研究怎样能让人多等一会。”

      “这个事就难了,难道要把人家绑住不成?”

      “试试吧,你先多准备几只椅子,最好是带靠背的那种。”

      “这个有,政府对面有个小饭馆,中午才营业,晚上关门完,一般都是早上打扫卫生,老板我熟,应该没问题。”

      “打扫卫生多一只凳子多一个障碍,只要你用完给人家人家送回去,他巴不得找地方放呢!”

      “也是这个道理。”

      “今天我上班注意到,收发室的老头,早晨上班只给局长送了几分报纸,其他办公室的慢慢分着,等上班好长时间了才给其他办公室送过去,同志们想看当天的报纸总要等很久,你想一下,他们如果市政府的人在等擦鞋的时候能看上报纸的话还会不会急着离开吗?还有给领导汇报工作的人见领导前是不是看一下报纸心里更有底了,不想擦鞋的也会擦”。

      “你说的这个啥意思我不懂?”

      “你平时在政府门口擦鞋,和门卫熟吗?”

      “那太熟了。”

      “那就好,你和他商量一下,除了领导们的报纸,其它报纸你帮他分,前提是要把分好的报纸在你的擦鞋摊旁放一会儿。”

      “那可不把他乐坏了,有一次我擦完鞋帮他分了报纸,他还在灶上请我吃了一碗炸酱面呢!”

    “ 那就好,明天试试,我该上班了。”

      “你小子这个鬼点子就是多,下午擦鞋的人不多, 我收摊早些,给咱做几个菜,回来吃饭。”说完又想起昨晚在餐馆新添的账单。

      “好,那这次的伙食费在多出来的营业额里扣除。”高远开玩笑的说。

      马向前却咋都笑不出来,心想“这小子精明着呢!”

      虽然高远帮马向前出了个小点子,但他知道,这还不是最完美的,因为要实现奶奶的嘱托,让马向前娶上媳妇,给妹妹找到工作,这点是远远不够的。晚上马向前想着明天的事,把他请高远吃饭的事撇到了九霄云外,很快睡着了,高远躺在床上又筹划着更大的计划。

      第二天马向前起得很早,他要试试这小子的鬼点子到底灵验不。上午上班后,“公文包”让高远一早去给政府办公室送一个文件,政府办公楼离财政局不远,还没走到政府门口,他就远远看见政府门口放着七八把椅子,上面坐满了看报纸的人,旁边还站着几位,高远能想到这不会是唯一的一波,每天上午有许多单位去政府汇报工作和办事的人,当他走近时,马向前一边和顾客攀谈着,一边利索的擦着皮鞋,头上隐隐能看见汗珠,嘴角一直挂着笑。他也没有去打扰马向前,送完文件就到了单位。 

      中午下班的时间到了,他刚出办公楼准备向饭堂走时,被一个人从后面拍了一下肩膀,回头一看,是马向前,“真有你的,今天鞋油都不够用了,可累死我了,刚才收摊时一个领导模样的人还表扬我促进了学习风气,你说我个擦鞋的能促进啥风气。”

      “你想想,一大早坐着一排看报纸的,老百姓看了能不竖大拇指,领导见了能不高兴吗?你这叫歪打正着。”就这样延续了一个月的时间,马向前又把这个经验推广到了商场门口,不同的是把报纸换成了旧杂志。这一个月马向前赚的钱能顶得上好几个月赚的,给妹妹寄的生活费翻了一番不说,自己还添置了几件衣服,人看起来也有了精气神,他还有意在政府旁边一个服装店门口徘徊了几次,老板是他早已中意的一位叫小梅的姑娘,小梅少有的对他笑了笑。

      这一个月他没少感激高远,但也没有告诉他多赚了多少,心想眼看到十一月了,高远交房租的日子也该到了。天慢慢变凉了,人们的衣服也慢慢加厚了,有些人换上了皮衣和羊绒大衣,比较厚实的旅游鞋也慢慢取代了精干的皮鞋,马向前的生意不像开始那么火爆了。 

      一个多月过去了,房租的事高远一直没提起,本来想再向高远讨教一下生意经,又怕问起收入抵扣房租,马向前想人家出了这么好的主意免一个月房租也是应该的,但是心里总觉得不舒服。最近高远的工作慢慢多了起来,不光中午不回家,晚上回家也很晚了,马向前这个月也是早出晚归,他们的交流少了很多。一天早上马向前起得晚了点,正好遇到要上班的高远,显得很随意的问道:“上班一个多月了,该发工资了吧?”

      “哦,哥,你今天起晚了呀?工资早发了。”马向前没看出他有一点想起交房租的意思,也就再没说啥,准备出门摆摊。

      “对了,哥,今下午回家早些,我和你说个事。”

      “嗯,好吧。”马向前一看他也没有交房租的意思,心里想,这娃挺会算计,出个主意就当房租了,也好,这样一来自己也心安了些。

    向前晚上回到家不一会儿高远也进了家门,“哥,咱们好久没喝酒了,今晚要不再喝一个?”

      “行呀!这个月我也没少赚钱,多亏你了,也该请一下智多星了。”向前又想起了欠饭馆的饭钱。

    “看你说的,我不是把你叫哥吗!咋突然客气了。”马向前心想:这人免了房租不说还要讨要吃喝,这小子也不傻呀!哎,世上哪有傻人呀!一个人在外也不容易,机灵点好。

      马向前收拾完东西,自己兑好办脸盆水,斜眼看了一下身旁的高远,说:“等一下,洗把脸就走。”

    “好,哥快点,饿了。”马向前胡乱地洗完脸,准备倒掉洗脸水。”

    “哥,我还没洗呢?我用你的,不要浪费。”马向前想到第一天高远到他家的情景,觉得客气这个事不仅仅是礼节。

      依然是那个餐馆,依然是那几个菜,老板给依然给他们上了一瓶二锅头。这次是高远打开酒瓶,给他们每人倒了一玻璃酒。

      “干,哥,你干了,我随意。”马向前听了咋就这么别扭,一仰头干了,高远喝了一小口:“最近生意咋样?”

      “比刚开始差了点,我看这架势还会差下去。”

      “ 那你准备咋弄?”

      “这不是想问你吗?看你一天忙,也就没好意思问。”

      “你还记得咱上次在这里咋说的吗?你让我把你叫哥,但你没把我当弟,有啥不好意思的。”

    “那你再给我出个主意,下个月的房租也免了”,马向前把“也”字有意说得重了些。

      “哥,先不说这个,谈谈你的生意,我预支了几个月的工资,给你定了台干洗机,烘干机,还有皮衣清洗和上油机,这段时间我上班期间顺便给你调查了一下市场,市里干洗店和专业的皮衣皮具清洗店几乎没有,还有现在人们除了皮鞋之外,旅游鞋也慢慢多了起来,皮鞋脏了擦一下就亮了,旅游鞋只能靠洗,但是洗起来很麻烦,冬秋季又不容易干,所以这些都是很大的一个商机。”

      “如果像你这样说的这样的话,人家咋都不弄这种店呢?”

    “我分析过,就像你说的,咱们城市灰尘大,许多高档毛料衣服或者皮衣皮具购买的人很少,旅游鞋在这儿也脏得快,清洗又不方便,所以大家还是以皮鞋皮靴为主,好打理,干洗和保养没有市场,再加之干洗保养设备价格高,所以没有人投资,市里少数人在省城买的毛料和皮草都要专门到省城保养,我单位小白姐可没少抱怨。”

      “那不就得了,这不是明摆了干不成吗?”

      “你要倒过来想就能干了,并不是因为没有这些商品才没有干洗保养店,而是因为干洗保养不方便人们才不去买这些东西,没人买了,自然商场就没人进这种货了。”

      “我的乖乖,你这脑子就是和人不一样,那照你说的,这样的店办起来了,都可以开几个毛料皮草店了?”马向前眼前闪过了小梅的影子。

      “聪明,不过还有老本行,擦鞋机和洗鞋机,不过那都是后话,先把这个店开起来,有了本钱再说,我这几天在联系这个事,我的一个大学同学他家在省城专门销售这方面的设备,他们答应先给一部分资金做为保证金,也就是先试几个月,我给他们的钱一是设备的拖运费,一是保证金,他们还免费过来给咱培训工人,如果效果不好,咱只出些设备折旧费就行。”

      “你说这行吗?”

      “赚了是你的,过意不去就给我多擦几次鞋,赔了算我的”,高远调皮的笑了一下。

      “你费这么大的劲就为免费擦鞋?那设备少说也得好几千…不,或许更多吧?”

    “奶奶说了,要你给自己找个媳妇,你答应了,奶奶说话算话,你也不能食言。”

    “弟弟,你让我说啥好呢?”

      “你说了你是我哥,啥都不要说了,设备一个礼拜以后到,你把奶的房间收拾一下,放设备,咱俩住一个房间,你家地段不错,应该可以。”

      “没那么多人呀?”

      “从明天起,擦皮鞋的时候打上两个广告,一个是干洗保养羊绒皮草,清洁旅游鞋的广告,一个是招工广告,现在政府对小煤窑开始整顿,许多工人都赋闲在家,人没问题。”听完高远如此周详的部署计划,向前端起酒杯:“好兄弟,干,哥信你”。

    “ 记得咱说的,失败了算我的,成功了别忘了还我的钱吆,到时候一分都不能少!不过那五角钱我还是欠着吧!”向前听了这些,想到自己还为房租的事犯心病,于是酒精把脸涂染得更红了。

      当然,事情获得了巨大的成功,以前小煤窑的工人们跟着向前干得有声有色,不少人还当了老板,服装店的小梅老板也在马向前的建议下进了以前很少有的毛料和皮草服装,城市里的人们穿戴也开始靓丽了起来,向前和小梅关系也越来越“暧昧”了,妹妹放寒假回家,帮了哥哥不少忙,还计划着收假了到学校附近的专卖店考察一下,给她毕业以后开高档羊绒皮草店和旅游鞋连锁店打基础。

      高远由于工作出色,又对县城的商贸和环保两个领域有独到的见解,他写的调研报告得到了省领导的重视,后来真的当了大官,曾经有人到马向前:“你和那位领导是啥关系呀?你和你妹的生意做得这么大,一定沾他了不少光吧?”

      马向前瞅瞅身边的妻子小梅回答:“我和他是兄弟,要问关系,那就是五角钱的关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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