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于3月11日傍晚过世。他先是闭眼安详,后是匀慢了呼吸,在我抚摩胸口和哥哥姐姐们的祷祝声中归于安静。
父亲一二事
父亲生于1935年,十二岁即当学徒赚钱,后来转职于刻印业,成为一名家喻户晓的巧匠。上世纪60到90年代,人们领工资、办业务,都得人手一个印章。铜陵的不消说,全东山应该有一半的私章出自父亲的刻刀。机构改革时,所刻的公章更是用百斤装的大麻袋来收纳。
父亲是硬性人,敢说敢担当,当学徒后吃苦耐劳,很快就承担起家业。
爷爷在家族中排行老大,在60年代,家大业也大。随着二叔公因冤入狱,家族日益窘迫,父亲的担子也更重,单为了救赎二叔公,父亲就多次拿出省吃俭用的粮票、副食品票给爷爷去办事。后来爷爷因郁得病,没几年也不治辞世。
据父亲回忆,爷爷临终前对他感慨:“你在我身边,我过的是神仙日子;家里兄弟多,往后你要多包容;还有你二叔遗嘱要照顾他势单力薄的儿子,你也一并替我担待……”父亲允诺,一坚持就是半个多世纪。
返老还童
父亲一辈子不服输,也从不上医院,遇上些什么事,他都是自己抓药再加锻炼就挺过来,那般传统家长的强势也是我们拗不过的。
不过今年春节后,他知道自己扛不过,终于同意看病,可是积劳成疾的病底已致颓势,医院的消炎药剂已不是他的体质吃得消的,于是转回家来安养。
这段时间来看着父亲日渐虚弱,他往日的家长作风不再强势,转而变成对我们的依赖。洗脸、刷牙、穿衣、盖被、扶起扶卧,每一样我们都细致入微。后面几天还要扶抱着行动,特别是温水洗脸、宽衣躺下,再掖被和询问舒服与否,宛然照顾婴孩,让我对返老还童有了新的体会。也正是这样的照料反而加深了我们那份难以割舍的情感。
外甥和侄子回来
接到姐姐的电话,外甥立即放下手中的项目呈交给领导,恳请派人衔接后续。领导当即应允,还交代要保重身体,于是外甥匆匆赶回。
从厦门回来的车程中他不知流了多少泪,晚上九点赶到家,一进门就洪水溃堤。姐姐动作快,立即抱住,触景生情中姐夫忙把他引向屋外开导。
父亲后事以佛法方式办理,为避免惊扰他的心识,要确保念诵祷度过程的清静——直到入夜,外甥平复心情才入屋目送父亲。
在漳州的侄子因为教学任务繁重,到出殡的前晚才回,也是一进门就哭,让二哥给拦住,后来他在屋外扶墙而泣,我们也都红了眼圈。没想外甥闻声立即从楼上下来,拉起他的手就散步去了——生命告别有多种方式,中文系毕业的侄子当然知道“庄子鼓盆而歌”的典故,只是一时难以自矜。
几天来,外甥、侄子和小女的散步,也成了这场生命告别仪式中的一道风景。
境由心生
来慰问的亲友都很意外父亲走得快,可谓无常迅速。我想,除了体质衰弱得快,还可能跟父亲人生观的转变有关系。当发现病情不可逆转时,他心中可能也随之放下,于是那天上午还招呼客人喝茶,下午便合上眼睛,最后在我们的唱诵声中,渐渐安静。
或者如西方科学界对平行空间的诠释,父亲放下对人世的留恋,已然开启通向胜境的大门。死生相续,生命轮转就是这样。
在唱诵祷祝的三小时后,父亲张开的嘴巴渐渐合上,二十四小时后入棺时,他的身体已变柔软,连主事的阿九师也赞叹,还叫我们看。
不管涅槃重生是不是真相,我们按台湾生命临终关怀的仪式安顿父亲——老祖宗说“境由心生”,随着年事增长,我越觉得传统学问博大精深,至少父亲安详的辞世让我们十分欣慰。老人家们常说“名利亦无所谓,临终好归最要紧”,父亲的好归令我们无憾。
死生事大,在最重要的大事置办时,很多亲人朋友诚挚关怀,特别是林总和堂姐妹敦请平兴寺、佛学院、圆通苑、观音堂的亲教师设立牌位,厦门国学艺术班同时开展生命关怀唱诵,潮州福州等地的亲人朋友共同祷祝,东山助念团亲临等等,令我们由衷感激。
虽然人群散去后,偶会触景生情,但一切顺遂似乎告示父亲此去通达,这恰是慰藉我们的一转念的庆幸。就如堂姐从漳州赶回护灵时所说:“不要以为我们看到的就是真的,科学家都承认只能探及宇宙的4%,伯父去得安详、吉瑞才是真理!”
只剩归途
父母在,人生尚有来处;父母去,人生只剩归途。
从火葬场回来,我去理发,静静地坐在转椅上,忽然感觉到天气很好。
其实这些天一直气温适中、晴空万里,只是前段时间忙,没有体察到周遭。父亲走时的安排真的是再好不过,什么事都顺着来,都有条不紊、不紧不慢。只是现在,在这些大事做好后我心里莫名地空落。
好友志斌前晚赶到家里吊唁时已是万家灯火,他的出现让我十分诧异——大忙人,又远在南昌,第二天一早就得驱车回去。临别时他拍我肩膀说要保重,我回应得轻描淡写,只是叮嘱他路上小心。另一至交闻讯后发来一句“父母在人生尚有来处,父母去人生只剩归途”,要我有空去世外山庄走走,我也说我没事的。
“朝闻道夕死可矣”,我认为最大的尽孝是让父母明白道学,了知生命意义,种下智慧的种子。父亲生命的后几年我是这么在努力的,相信功夫不负有心人,辞世的种种迹象也让我们相信父亲能如愿回归。于是掠过一时的悲伤后,我们转而欢喜操办后事。
然而当夜深人静时,几位好友的话历历在耳。“父母去,人生只剩归途”,我想我以后可能会更孤僻。
天气转暖,又不会潮湿,这在海岛是再好不过了。
风从天外来,拂肤如酥,让我想起李白的《黄鹤楼》,“晴川历历汉阳树,荒草萋萋鹦鹉洲”——这片天地千百年来不曾变,变的是人事周而复始、轮番上阵。
父亲走了,多少年后我也要走了。日暮乡关何处是?
这是个问题,吾将上下而求索。
已然,我也踏上朝向故乡的归途。
应亲朋要求再附两张父亲相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