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年—依靠

母亲渐渐失去了管理自己的能力,别无选择的来到我身边。她还没作好准备,就被挪了窝。

废物式养老

母亲是出院后直接接来我家的,这次病后她老人家显得特别懵懂。什么都摸不着边。高血糖严重侵蚀着母亲的大脑。母亲真的老了,是该颐养天年的时候了。我们决定好好侍奉母亲,辛苦了一辈子,让她也过过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日子。

事与愿违,实际情况并不如我们想像的那样。开头几天还好,风平浪静。接下来母亲慢慢熟悉了周围的环境,开始蠢蠢欲动了。背着我们干一些她认为要干的事。于是我们家开始不得安生了,最常见的是常用物品不翼而飞,家里经常为寻东西鸡飞狗跳。其次是东西的损害率极高,我真奇怪,母亲哪来那么大的力气,可以把固定在龙头上多少年的洗衣机进水阀给掰下来。母亲也可以把自己的房门锁破坏掉,把自己锁在屋里…闯祸的事频频发生。于是对母亲开始大呼小叫起来,无论她 想干什么都被我们叫停。洗碗嫌她洗得不干净,不让她洗碗;收衣服会把衣服飘走,不让她收衣服......。这也不能动,那也不能碰,就像当年的祥林嫂。我渐渐明白,有人为什么会对老人大声吼,并不是因为耳背,主要原因还是不听话,不服从。

母亲没有什么兴趣爱好,劳动是她唯一可以获得自我价值的快乐点,如今被我们剥夺了。母亲很失落,她犯了太多的错误,受到了太多的批评,无所适从。她渐渐被排除在生活之外,除了看电视,就是独自呆呆的望着窗外,回忆之前无拘无束的自由生活。如今寄人篱下,失去了自己的生活,还被限制了行动,渐渐生出怨气,闷闷不乐。她自言自语的唠叨,在家多好啊!每天可以和王阿姨,李阿姨,一起去散步,现在在你这里就像是坐牢。我说,我可以陪你去散步啊?“不去”母亲愤愤不平。其实母亲并不在意散步,她在意的是与人交流。她在我这里最大的不快乐就是没人交流。

失去自由

母亲说得不错,她真的很像“坐牢”。我就是牢里的管教,管头管脚,吃饭是配给供应的,为控制学糖,保证营养,我们严格尊医嘱,不再随心所欲。每天像检查作业一样检查药有没有按时按量放好,如果没有放错,表扬一下,母亲会有喜滋滋的成就感,如果放错了,少不了又要批评一下或再再强调一下,母亲会沮丧反思好久,“怎么会放错呢?”爱干净的母亲开始不愿意洗澡了,我要逼着她洗澡。不愿出门,我还逼着她出去散步,“坐牢”的人怎么可以不放风呢?

还母亲自由,是我一直想要实现的目标,我煞费苦心的企图训练她。为了诳母亲出门,我故意去社区医院开了数次血糖化验单。因为只有医生的话,她是意愿服从的。于是我们母女俩一前一后出去放风。我让母亲走在前面,是逼她动脑子认路,她像一个胆小的孩子,一步三回头,生怕找不到我。望着母亲那苍凉的背影,让人有说不出的怜悯和酸楚。每次经过煎饼摊时,母亲总是停留下来,像馋猫一样张望,我就让她带上钱,自己买。我信心满满,希望不久以后,她能再拾往日欢乐,找到新的王阿姨,李阿姨。独立自主,自由自在,而不是生活在牢笼里。

经过一段时间的训练和调养,母亲的血糖得到了控制,身体也恢复了元气,脑子也比以前灵活一些了。走在路上回头的频率也低了,她可以自己走到社区医院,也知道在哪测血糖,自己会买喜欢吃的早点,然后和我一起去公园,看我打拳。一切都在慢慢变好,我充满喜悦。我决定要让母亲单飞了,我买了一个定位手表,戴在她手腕上,然后对她说,今天我不陪你去医院了,你自己去吧。然后我悄悄地躲在一个地方观察尾随她。获得自由的母亲,第一个要做的事情,就是推翻我的指令,直接跑到煎饼摊买煎饼吃,然后再去验血糖。这不要紧,反正我们主要目标不是测血糖,而是散步。最后母亲可以完成任务如约而至,让我满心欢喜。尾随了几日后,我彻底放手了,母亲开始单飞了。

我只高兴了两天,第三天,母亲就爽约了。往日我打拳的时候,母亲会在公园里散步。那天我在公园里足足兜了两圈,都没看到她影子,有点慌了。我赶忙拿出手机看定位,发现母亲离开医院后,没有朝公园方向走,而是朝相反方向的菜场走去。难道母亲恢复了记忆,知道菜场在哪里?因为菜场是母亲最喜欢去的地方。我快步沿着定位方向跑,定位停留在一个超市里,我进去搜了两遍也没人影。询问收银员,说没看见。于是我更慌了,在超市周围找了个遍,又回到医院找。没办法了,我打电话给我丈夫,让他骑自行车扩大范围找。我则沿着回家的方向继续找去。当我走到家门口的时候,发现母亲可怜兮兮的坐在楼梯口,我又惊又喜,母亲可以认得家了。

这次有惊无险的事件发生后,我再也不敢让母亲独自放飞了。奢望母亲能自由行动的计划终成泡影。这个定位如此不靠谱。后来打电话去问,答复是定位手表会因为网络等因数定不了位。母亲看样子要终身被我看管,失去自由了。

受到了歧视

母亲内心充满不满,不仅是被挪了窝,她还丢了自尊和自信。母亲是带着满身的湿疹来我家的,这湿疹已持续了整个夏天,仍未痊愈,我一直认为是母亲没有定时上药。现在来到我身边,我要认认真真的给她彻底治愈。可专家换了好几个,两个月过去了还是不见效。母亲奇痒无比,身上都挠出血来。母亲来我家不久,我身上也出现了红疹,奇痒无比。每次带母亲去看门诊都会问医生,湿疹会传染吗?回答都很肯定,不会传染。久治不愈,我决定求助传统医学,服点中药,或许可以减轻一下母亲的痛苦。照例我又问医生,为什么自从我母亲住来我家后,我身上也会痒起来。医生突然警觉起来,让母亲伸出手来,用电筒查看手指,问痒不痒,我代母亲回答:痒啊,看电视时老抓手指缝。医生又问最近有没有住过院,接触过护工,我说住过院了,但没有用过护工,医生又看了看我手臂上的的疹子,马上下结论,疥疮!天哪!什么是疥疮?从来也没听说过。医生说俗称癞疥疮,具有较强的传染性。它会在你皮肤里打隧道产卵,然后到处传播。这时我的汗毛全部都竖起来。遵医嘱,我到处搜药房,购买硫磺膏和硫磺皂。那段日子家里充满了硫磺味,所有的东西都放到锅里煮。实在不能煮的,就封存起来。打一场疥螨消灭战。两周以后我初见成效,可母亲却不那么配合,不肯洗澡,不肯上药膏,每次都是威逼利诱,软硬兼施。手上涂的药膏,老是偷偷的洗掉。母亲已不能准确的说出她的感受 是否痊愈,我们也无法知道她身上还有没有螨虫。于是隔离就成了最重要的措施。次卫成了母亲专用的卫生间。我们所有的东西都不让母亲碰,连母亲的座椅也要固定,母亲用过的遥控器,我们也要包着纸巾拿。母亲深深感到被嫌弃了,被歧视了。她无法理解我们的行为,有时会大声呐喊,我有这么脏吗?通过一段时间的中药调理,和硫磺的作用,母亲身上的疥疮,慢慢的消失,也不再挠手了。但习惯性的隔离却已养成,她疏远了我们。每当吃完饭,回到自己房间关上门时,她好像关闭了所有的亲情,并与世隔绝。她那十二平方的斗室里,才是她的全部世界。

我要回家

母亲非常想念她自己的家,几次提出要回去看看。乘着春节期间,我同弟媳商量,让母亲回去住几天,请她照顾一下。没几天弟媳就打电话告急,看不住母亲,到处乱跑。那几日正是疫情刚刚拉响警报的时候,而且附近已开始出现病例,这非同小可。我连忙把母亲接回,但送佛容易请佛难,母亲在她熟悉的环境里过了几天如鱼得水的日子,死活不肯回来,于是连骗带哄,生拉硬拽,硬是把她弄回来。这次回来情况和以前大不一样。想要回家的愿望越发强烈起来,因为让她知道了是可以回去的,为什么不让回?想回家为什么会那么难?母亲难受、愤怒,抗争,最后终于得出结论,罪魁祸首就是我这个管教。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于是母亲奋起抗争。愤怒会激起母亲所有的反应和智商,每次和我吵架都让我很惊讶,母亲大脑没有任何问题。那段时间,所有的国人日子都过的晦涩,而我与母亲的日子则更加煎熬。

动迁

终于熬到了春暖花开,带母亲去郊外散散心。尽管那时还在大呼小叫不要乱跑,但我和母亲都太需要春风的抚慰了。这时老房子动迁已正式进入议事日程,想起母亲对老房子的依恋,我再次把母亲送回去,让她与老房子、老邻居续一下最后的情缘。

动迁使母亲非常焦虑和不安,这时我才意识到,我们日思夜盼的旧区改造,对老人来说就是一场劫难。我们几乎无法和她沟通协调任何事情,也无法捕捉到她真实的想法。只要一和她谈动迁,她就生气,抵触,出尔反尔。最后我们只能回避和她谈此事。这时的母亲已与天下为敌,所有的人都是对她图谋不轨,所有的人都在谋算她的财产。动了她的根基,且又无力掌控局面,在家中一直处于领导地位的她,内心充满了恐惧和无奈。

动迁结束后,母亲又一次被我强行带回家,这次带回家的母亲已不再是郁郁寡欢,而是一头咆哮的狮子 ,情绪激动,她把一切仇恨都锁定在我身上,是我阻止了她住在老房子,是我在控制她的一切。这时的母亲如同一只困兽,每天早晨像健身一样开始了她的开骂运动,我们都不敢靠近她,愤怒,绝望、呐喊.并开始出现了臆想,无中生有。母亲的情绪也让我备受煎熬,几欲崩溃。甚至一度动摇,是否要把母亲送进养老院。想到母亲这种状态在养老院会更无助,更绝望。最让我害怕的还是,母亲会不会离我而去。因常听人说,老人挪了窝,就走的快了。一想到这,所有的委屈和痛苦都会被亲情溶解。想起那句名言,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为了让母亲彻底死心,我们带她去看了被封门的老房子,母亲竟不认识这个家了,但她还是牢牢的记住她记忆中的家。动迁和挪窝对老人来说都是折磨。母亲不得不面对这一残酷事实。

阿尔兹海默症

我一直认为母亲只是脑萎缩,记忆不好。可是经常发脾气,情绪激动,不得不让我们面对一直不敢面对的问题,母亲是否得了阿尔氏海默症。直到那一天凌晨,零下6度,母亲起来如厕后,穿着睡衣径直走向户外,我们才知道,母亲已病得不轻。经医生诊断,母亲坐实了阿尔氏海默症,药盒里增加了三种药,但都无法阻挡母亲每况愈下的。动荡的生活让母亲的思维直线下降。

母亲渐渐不知道冷热,饱饿。 常常在很冷的天穿很少的衣服,也会在很热的天穿过多的衣服。即使在没有吃过东西的情况下,也会回答吃过了。洗完澡会把脏衣服再穿回去,把干净的衣服去洗掉。以前母亲最值得表扬的事是,自己会放药盒,自己服药。我们只需提醒监督一下即可,现在也不行了。为了锻炼她,我们还是坚持让她放,每次放错都会烦恼自责。直至后来出现乱吃药现象,我们不得不把药藏起来。母亲为此又大闹了几天,因为我们拿走了属于她的东西。

母亲尽管脑子不行,但有很强的疆土意识和财物控制欲。所以母亲在意失去的每一样权限。母亲从不求助,潜意识里还是要挣脱我们对她的束缚。她渴望自由。竭力扶持着那一点点自尊。比如她突然不会开电视了,她就说不想看了。她不想让我们知道她不会开电视,然后自己捣鼓,最后把电视打开。尽管母亲的世界已土崩瓦解,支离破碎,但她那种奋力维权,自强不息的精神,仍在她衰老残缺的躯体里熠熠发光。

你养我长大,我陪你变老。

治疗还是起到了一定的作用,药物平复了母亲的情绪,但也打掉了她的强悍和自信。无论是一头咆哮的狮子,还是一只惊恐的小绵羊,都不是母亲原来的样子,母亲再也回不到原来的模样了。她犹如星星的孩子,和我们越走越远。虽然人和我们在一起,可是孤独依然伴随她。只不过是过上了另一种形式的独居生活。我们无法交流,没有共情。她无法知道你对她的好,但她可以知道你对她的不好。真后悔,为什么不在她脑子清楚的时候,多对她好一些。现在的母亲犹如一个稚童生活在一个寄养家庭,藏愚守拙,小心翼翼的和我们在一起生活,度过她漫漫长夜。

时间还是化解矛盾的最好方法。母亲渐渐适应了这种生活,我们虽无法让她参与到我们生活里,但我们也尽量不打扰她的世界。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们也慢慢琢磨出如何与母亲相处的方法,如何守护这样的老人。

母亲总是乐此不疲的翻箱倒柜。当她把我替她整理归类的衣柜重新打乱时时,我将不再抱怨,随她吧!不就是找不着衣物吗?费点时间再找找!把整理权还给她。她的房间她做主。

母亲每天都会主动请缨,有小菜拣伐?尽管有时会把吃叶子还是吃梗子搞混,我们将不再批评,耐心的提示一下。每次干完活母亲都很有成就感。

每天下午都会早早的帮我收衣服,我们不再阻止,不就飘走一两件衣服吗?比起我小孙女扔掉的那些只穿过一两次的衣服,又算什么呢?每当母亲把折叠整齐的衣物送到我房间时,我的幸福感油然而生。

我经常会忘记把洗衣机里洗完的衣服晾出去,母亲一次也没忘记帮我补漏。这让我非常惊奇。知女莫如母,她知道我没脑子,时刻替我把守着。

以前我老反对母亲用喝茶的杯子浇花,现在也装没看到。不再反对。只要没有危险的事,什么都能干。禁止大呼小叫。

母亲是不太能接受帮助的,她还习惯自己的衣服用手洗。我们将大件的衣服藏起来,小件的打发给她。母亲只有在劳动中,才能找到一点点快乐和自信。

不再刻意纠正饮食,矫枉过正。只要总量上不突破太多,随便吃。母亲最喜欢外出旅游和参加聚餐。她可以趁机满足一下食欲。

眼开眼闭,装聋作哑,已形成了我们的守护之道。这样可以给母亲更宽松的环境和自由。实现颐养天年。到了过年,母亲九十岁了,希望能伴母亲长长久久。生活还在继续,母亲脚下的路会越来越艰难,希望我的陪伴,能让母亲在最后一段路上温暖有光。

你可能感兴趣的:(残年—依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