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的记忆是小学一年级的语文老师,我的班主任。一手流利而娟秀的楷书,粉笔字,一笔一画都带着笔锋。最奇妙的,是她写的100分。按老爸老妈的说法,这是一根油条加两个鸡蛋,在80年代初,这是一顿很丰盛的早餐。不过,我却觉得这个连笔写就的100分,更像是一面迎风招展的小旗子。当然,本小朋友对100分没有任何概念,觉得有很好,没有,只要别太低就可以。吴老师的人和名字一样长得美丽,一头乌黑的头发如瀑布一样的在身后流淌。而字和人一样悦目。
有一段时间她在准备一个资格考试,用一些印废了的试卷订了厚厚的一本大笔记本,A4纸那么大,密密麻麻的用红墨水写了很多笔记。即使在电影开场前几分钟,她还是安静的坐在南湖电影院棕黑色的木头座位上背诵着些什么。看一下又背一下。我经过她的身前,看看她的大笔记本。在没有任何格子的限制的纸上,她的字虽然大小变化,却能整齐的排列成一列列。那时候,我看不懂太多,却觉得那些婉转的线条很好看,像她讲过的长城,蜿蜒起伏。不由得心里默默的祝福她考试顺利。呵呵,神奇吧,写字好的人会赢得祝福。
第二个难忘的是初中的数学老师的字。她在红卫兵时代叱诧风云的年代,是个积极的活跃分子,领导A让她上台发言批评领导B,她按照当时的款式文章写了发言稿,在大会念了批判稿。不过,没多久领导B平反。领导C要求她像领导B做深刻道歉。她只好硬着头皮,去到领导B家里,做了深刻道歉。这件事在她的一生里影响深远,到我遇见她的时候,她快退休了,她没有担任学校的行政领导职位,早早的成为了学校里唯一的高级教师。而我成了她任班主任的最后一届学生,算是关门弟子了。三年里,她在我身上倾注了无以复加的关心,我爱问她各种辅导教材上自己做不出来的问题,她也愿意在草稿纸上认真的帮我演算一次次。写掉的草稿纸,各种本子,有两大麻袋。后来她曾经私底下和我老爸说,我其实不够聪明,成绩能够到今天的程度,是靠报着头教出来的。所以,还是考个中专找个一般的工作,进了高中还不知道大学前景名不明朗。
她的字结构严谨,又带有一种霸气。自信有力量,也有风骨,少有锋利的转折。在给我周记的批复里,从来都是诸多和风细雨的关爱。她信仰严肃而朴素,是“小资产阶级低级趣味”的坚决抵制者。一身的藏蓝的女款西服,烫得没有任何的褶子。短发水亮光滑,应该是用过发蜡的。虽然很多同学好像天生都怕她,我却很喜欢和她在一起,因为她总是对我笑咪咪的,也常常表扬我,对我来说她很是和蔼可亲。她的头发得到家族遗传,到她过世前,也还只有少许几根白头发。所以,在我的记忆里,她永远不适用那个白发苍苍,或者头发泛着霜华的老师。她永远健康,端庄,热情而有活力。喜欢笑,光滑的脸上有些高原红。
她的一身都倾注在了教学身上。有一年春节,去看望她,她不在家,却遇上了她的爱人。一个挺有故事的老法院院长。听我是从北京回来,他有些感叹,说:“她的学生全国各地到处都是,都是考学离开这里,一年四季都有学生来看他。可是她自己家的孩子成绩却都是一般,最后只能在县里找些一般的工作。”我之后说,其实在老家工作挺好的,可以照顾父母,也不用吃外面那些难吃的东西,和处理那些复杂的客户关系。
为了报考师范学校,她向自己的父亲苦苦央求哭了三天,终于拿到五角钱,自己带了米和咸菜,扛了一个小木箱,走了几十里地,去县城里参加复习和考试。她后来一直坚信自己的一生最重要的转折点就是那哭泣的三天,所以最喜欢海伦凯勒的《假如给我三天光明》,常常会给我们念一些里面的句子。她也喜欢保尔柯察金的那段名言,以此不断的鞭策我,不要碌碌无为,不要虚度光阴。如今她留给我的墨迹里,只剩下了一本小小的周记的批复。这些墨迹威严中带着关怀,和她一样坚强,自律,充满了奋斗,无私的正能量。
第三位老师的字是风格潇洒的行书或者行草。他第一天写在黑板上的行草,我靠着上下文看起来倒是没有什么问题,很快就习惯了。但是很多别的同学,好像没有掌握这个猜字的技巧都抱怨说是看不清楚他的字,反应到教导处那里去了。其实现在看来他的字草书少而行书多。只是大家看管了楷书,不太习惯这种有牵丝连线的字体而已。后来,他在课上很慎重的突然问大家,是看不清还是看不懂。大部分人回答的是看不懂。他于是说,那就从现在开始学习看吧,你们很多人就要走向社会了,到时候社会上的人不会每个人都按照你们的要求,给你们写公公整整的楷书的。现在,看不懂的你们可以问,相信我,几周以后你们肯定都看得懂了。这需要坚持。不然,以后法院的传票递到你们手上,你连看都看不懂。
所以,你知道的,他的行草就这样在我青春的黑板上潇洒的飘舞了一年。我很喜欢他特别的行草。所以,在他写的通知前也要认真的看过。他的行草,正如他的人生一样,富有激情和自己的主见。据说,他后来竟然开了县城的第一家手机店,生意不错,赚了不少,在其它老师都忙于开补习班的时候,他已经实现了自己的财务自由。他的教学课堂从来不缺少笑声,即使是最爱闹的学生,也为了等待他打比喻说的笑话,会认真的听上几段。这所学校不是什么重点,唯独在州(地区)级别的化学竞赛上,经常有不错的斩获。他在教育系统里也挺活跃,后来,官至校长,书记,也算是如鱼得水。
在我在初中填报志愿的时候,在选择高中还是中专,一直犹豫不定。有个上晚自习的晚上,我和他提起了这个问题,他一脸笑咪咪的说,你要对自己要有信心,也要对我们的学校有信心。现在,每年高考,县里走掉的人大概是一百二三十人,按照你现在的状况,难道连全县的前一百名都排不进去吗?他给我列了一堆,他知道的本校学生考上大学的经历,以及后来他们工作的去向。我听了对他笑笑,他也对我笑笑,两撇油亮的小胡子,一双大眼睛带着闪闪发光的笑意。后来,估计,你也猜到了。我一路高歌猛进,到了填高考志愿的时候,三年前,他举例开列的那些学校都不在话下,而且,还有了些更好的自由可选项。那一行行自信潇洒的行草,吐露着乐观,幽默,和灵活,也一路高歌猛进。可惜,我当时一直对自己的庞中华,颇以为是,对于他的一手行草没有认真学习和讨教,错过了。其实,他写的大量的试卷上的字就可以作为临摹的第一范本。所以,人的自负是自制的牢笼。
第四位老师的楷书,第一眼,就让人感情复杂。可以说是口味奇特。他的板书和所有其他老师的字体都显著不同。人长的高大,目光如炬,相貌凶恶,而两个眉毛又浓又吊,仿佛如张飞在世。说话的的时候,威严极盛,他盯人的时候,经常看见他下眼睑里的红色粘膜,和有些陈旧血丝的白眼球,衣服南海鳄神,穷凶极恶的感觉。不过,当他转身在黑板上写字的瞬间的确也帅,好像是一个技艺高超的宫廷画师,在用心的把柳叶一片片的贴在画布上,让人看了很怕它们会瞬间掉下来。他的字体大多偏扁,却又中宫收紧,短横横,撇,捺,都而向右上角飘动。他好像写的有些轻,所以让人觉得他写得慢。但是,不一会,整个黑板又都是他那些飘舞的柳叶。很多年以后,我开始临褚遂良的《大字阴符经》,才觉得这位可爱的老师和褚遂良有异曲同工之妙。
作为语文教研组的组长和县志的最终校稿人,他自然是文采风流。但是,和所有的大才子一样,在学校的权力游戏里,却不是很顺利。所以讲《离骚》的时候,黄钟毁弃,瓦釜雷鸣感慨,和他共鸣多多。那时的我,还有些年少天真,对于这些争斗,还是有诸多不解,所以总有点不买他的账。现在想想,他其实倒是我走向现实人类世界的第一人生导师了。学校大概从来不是什么象牙塔,至少不是单纯的是,它其实也是一个小小的维斯特洛大陆。象牙塔不是天生自然的,和世界上所有美好的东西一样,它需要通过努力和抗争才可以造就。褚遂良晚年凄惨的死在去越南的路上。但是,我的张飞老师,最终结果还是很好的,他的才华终于还是给他带来了很好的收入,他的确是很好的老师。褚遂良在权力的面前微弱的强悍着。没有《雁塔圣教序》的唐代,好像少了些什么。
最后一个我的老爸,他不是什么 “老师”,他是我的老爸。我一直不喜欢他的“潦草字”,而且他只会写繁体字,他的名字里有个“义”字,实在的不好认。然而,他却是第一个给我写字帖和手把手教我写字的人。当然以我的猪头之笨,或者另类的聪明,他写几页,就没工夫了。
那一年奶奶养了很大的一头猪,卖了一些钱,于是老爸有了去县城的中学上学的机会。钱用完了,老爸还没毕业,也就辍学回家了。他在村里水电站谋得一职,只是简单的开闸放水之类的工作,后来应征到部队里做了一辈子的水电工。
老爸动手能力极强,年轻的时候很爱学习,家里有很多机电,无线电设备的书。这些书,我大多看不太明白,他也懒得搭理我这方面的问题。初中之后,我一直对自己一手庞中华颇为自负,特别是老师表扬了我写字,“刚健有力”之后。只要老爸说我就是一手的烂字,我就立刻回敬他,说他是一手的烂潦草字。
多年以后,我自知字丑,老爸却只能静静的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着无聊的球赛和电视剧打发病后的余生了。而他那一手有力的行草,从今天看来,笔力,结构,和章法都远在我之上。更可怕的是,我坐拥古今字帖一堆,而他的字帖就几本小小的《老三篇》行书字帖,很简单。今天老爸留下的一堆小册子是他当年掌管配电房库房的清单,和一些平时手画的施工图草图。横平竖直的线条很有力量感,他手腕力量惊人,据说村里同龄人没有几个可以和他相比,所以,圆珠笔写的力透纸背。
老爸作为物资管理员,在那个监控管理很宽松的非计算机时代,却从不自肥。或许我就是因为这冥冥中积下的德,最终可以逃离部队的营房吧。而至今让我感叹颇深的是,他在病倒的前夕写给我的最后一封信,信里说的都是些无关的小事,报一个平安之类的。笔迹有些败落和凌乱。竟然没有从前的凝练和神采了。我读罢,有些不详的预感。没想到过年回家的时候,他已经病倒。之后,他再没有写过任何东西。而我没有什么收留信件的习惯,大部分的信件,看过之后,学期末的时候都会当做废纸处理。老爸留给我的最后一封信,就这样的无声无息的消失。
好吧人生是一场漫长的告别,只是你不知道谁什么时候会离场,所以我们总会后悔没有好好的告别。上次回家整理自己的东西,却发现老爸的一本字帖,是赵孟頫临兰亭序。
Anyway, 这个刚过去的教师节,我练习书法快三年了。关于书写,突然有了这么多感慨。他们像是记忆长城上,永恒燃烧的一个个烽火台。书写作为我,一个成天打键盘,英文比中文要流利的程序员来说,总有一些不舍的情怀,所以总想坚持把字写到一个令自己赏心悦目的状态里。而有所表达,大概就是因为如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