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天刚蒙蒙亮,我是被一阵吵闹声惊醒的。
昨天赶了一天的路,回到家就直接躺床上昏睡过去了。一大早便被吵醒,心里多少有些怨气。待晃过神来,我才预感发生了些什么。先前萦绕心头的烦躁被随之而来的不安替代了。
又来了。
耳边隐隐约约传来母亲些许激动的嗓音,似乎在叱责着什么。话音未落,另一阵雄浑的声音响起,仿佛是在争相比着看谁的嗓门大。其间似乎还夹杂着一丝急促的流水声。
我恍若凭空挨了一道霹雳般,立马从床上蹦跳起来,赶忙往楼下奔去。
待我急匆匆赶到楼下厨房时,惊觉屋里已经积了一层薄薄的水层。抬头往那两道争执的身影望去,才发现原来是洗碗池那边的水龙头坏了,水声哗哗,水流汩汩。生命的源泉正止不住、无情地流逝着。
耳边嘈杂的吵闹声未断,越发激烈刺耳。我抬脚朝不远处争得面红耳赤的两人走去,习惯性地一脚站到他们中间,双手朝两侧撑开,企图把两个仿若仇家般的人拉扯开。
母亲一见是我,面色一顿,想到大概是自己的大嗓门把我给吵醒了,脸色有些愧疚;随即眼神好像放着光一样,一手紧拽着我,一手恶狠狠地直指父亲的鼻头控诉道:“娃呀,你看看这......哎呀!都是这糟老头弄得呀。明明自己一晚上没睡,居然连厨房里漏水了都不知道。出水口他一向习惯关着,结果倒好,这水流的到处都是。这都什么坏毛病啊。这水都流了一个多小时了,不知道浪费了多少水。你以为水是不要钱的吗?我叫他赶紧去拿个新的水龙头出来换,结果坏的拔掉了,新的里面也不知道是什么小东西他说不小心被水给冲走了。我早就说了不要把它们都拆出来,不要拆出来!他偏偏不听。那么小的一个零件,他就这样随手放下去,不被水冲走才怪嘞......真是没得用哇!这大清早的你说叫谁来修?还弄坏了两个水龙头......可怜这水啊,这水可咋办呀?”说着说着,母亲急得眉毛眼睛都挤到一块去了,表情看上去愁苦不已。
“你放屁!它自己水管爆了我能管得着嘛!本来水流就大,一盖上去它自己里面的东西就被冲出来了,这还赖我咯?这破玩意我还不修了呢。流吧,全都流光了吧!最好全都给我流走!省的我见了心烦。”身旁的男人宿夜未眠,眼睛下面一团乌青,说话声音嘶哑。此刻情绪激动,眼球被撑得大大的,再加上面色黯沉,看上去竟有几分骇人模样。
“你还好意思说你,都怪你......”
“好了,别再吵了。有什么好吵的!”我顿时也来了气,年轻的声音洪亮得盖过了这对半老夫妻的嚷嚷声。“水流了就想办法把它给止住不就行了,老是吵来吵去的,吵有什么用!左邻右舍都要被你俩给吵醒了。”
我用自认为严厉的眼神来回无声地质问着身旁的两个人,如同面对两个孩童无理取闹一般。
气氛一下子僵住了。耳边只有那道还在畅快地流淌着的潺潺的流水声。
母亲哑然,嘴唇哆哆嗦嗦,最后才似让步般地吐出一句:“那你,那你看着办吧。看下能不能止住水先。我不管了......你们爷俩自己看着吧。”说完便踟蹰了一会儿,走开了。走时还不忘回头瞪了父亲一眼。
父亲面色一沉,冷哼了一句,抬脚打算朝另一个方向走开。
“先别走。给我拿条布过来。”
2
父亲不动声色地递给我一块布条,随后坐在一旁椅子上看我捯饬着。那道深沉的目光看似在望着我,实则里面空洞洞的,没有一点内容。
他的心绪已不知飘往了何处。
我瞥了他一眼,没再说话。也没什么好说的。父子俩就这样干沉默着。
这便是我和父亲相处时的常态。由于常年在外,一年只回两次家,我和父亲一年之中说过的话,算来不超过十句。
有些夸张,但确是事实。
水总算是止住了。
其实我也没干什么,看上去好像里头水管也坏了。我本想自己试着鼓捣下,看看自己身上是否暗藏着某种特殊的技能,结果发现自己没这本事。
算了,还得等下让维修师傅来检查下吧。
我转过身。由于刚刚一门心思在止水上,丝毫未发觉在我忙活的时候父亲已经将地给拖了,早饭也做好了。
那热腾腾的薏米粥和香气扑鼻的荷包蛋摆在餐桌上,简单却令人满足。
要知道父亲一年中做饭的次数并不多。
我有些意外,但并未想太多。此时此刻,我只想安安静静地享用我的早餐。
说起来,这本该是一个静谧如常的早晨的。
我快速地洗漱完,刚欲在餐桌旁坐下,父亲那双漆黑的眼眸一直紧盯着我,嘴巴抿了又抿,好像有话要说。
我挑了挑眉,表示疑惑。
父亲抬头往楼梯口方向望去,眼神有些犹豫,双手支棱在桌上来回搓着掌,等了老半天才听他支支吾吾地说了句:“你......你,不要只顾自己吃嘛。上楼,看看你妈在房间里干嘛。”
呵,我还以为说些什么呢。想叫妈一起下来吃饭就直说呗。
我略微点了下头,心里如是嘀咕着。
算了,知道他俩就这样,这对夫妻都别扭几十年了。
于是,起身,上楼。
3
我来到母亲的房间。
房门没关,我推门而进,便看见母亲背对着我坐在床头。手里头好像还拿着什么。
我顿了顿。那道偏瘦的背影不禁令我回想起了我的少年时期。
记得在我叛逆期那会,许是年轻气盛吧,要不然哪来那么大的火气。每天都跟父母吵架,气不过了就自己一个人待在房间里,双手交叉在胸前一动不动地坐在床上。表面上虽然气鼓鼓的,心里却仍不住地希望母亲能来跟我好声好气地说上几句话,我好佯装原谅了她,然后待她再煮上一桌好吃的饭菜来讨好我,就什么事儿都没了。
当然,母亲每次都会来看我。没说什么好听的话,就喊我下楼吃饭。
这大概就是某种维系着家庭的东西吧,在我们家就是吵一通或大或小的架。即使有这样那样的怨怼和不满,背后藏着的仍然是真心真意。
如今,白云苍狗,岁月轮回。时间过得真快啊。
轮到我来喊我妈去吃饭了。
我嘴角一咧,边走进房间边说道,
“妈,您还跟爸怄气呢。生气归生气,那也不能不吃饭呀。快下楼吧。爸煮了您最爱的薏米粥哦。”
母亲有些许惊讶,但很快便恢复了平静,回头朝我“诶”了一声,正欲把手中的东西收好。我好奇地走上前一看。
在窗外和煦阳光的照射下,我看到了母亲手中的那件东西。
那是一条精美的领带。藏蓝色的布料上点缀着如星宿般分布的亮点,样式飘逸而又不失含蓄。我有些惊喜。
“妈,谢谢您送我这么好看的领带。我很喜......”
“欢”字还未说出口,母亲便一把把领带夺去,对我嗤了一声:“娃呀,你想多了,这不是给你的。再说领带你不是已经有很多了吗?不差我这条。”
“可我没收到妈您送我的呀,这意义不一样......慢着,既然不是给我,那妈你这一条领带是要给谁的?难道是......”我已有所猜测,但仍故作惊讶。
母亲朝我看了一眼,脸上笑意融融的,完全不见先前那股子气势汹汹。
“说对咯,是给你爸的。他呀,昨天本来打算等你回来之后呢,我们一家人一同上那家新开的高级餐馆去吃大餐去的。听吃过的人说还不错,那里环境又好,我们想你肯定会喜欢的......结果你说,你爸糊不糊涂,竟然忘记去预约了。就因为这事儿,我们昨天还吵了一架。等到要再订位子的时候你已经到家了,且二话不说倒头就睡。我们看你太累了,也就不忍心叫醒你。想着不然就今天再上那家餐厅吃去。可不知怎的一直订不到位,给你爸愁得,一晚上睡不着觉,就一个人在客厅待了一晚。可一大早的这个糟老头子又给我整了这么一出,真是把我给气得啊......也把你给吵醒了......人老了,真是越来越不中用了......我和你爸都一个样。”
母亲无奈地摇了摇头,语气动容里还有一丝我从不曾听见过的沧桑。
我的心猛地一阵抽疼。
“不过啊,娃儿你知道吗?你爸他呀,前几天给我买了一件新衣裳哦,说什么到时上餐馆吃饭时我可以穿上,让我别老重复穿那两套衣服。我嘴上说着嫌弃,心里还是乐滋滋的......这糟老头子,结婚以后还没给我添过一件衣裳呢。呵呵......所以啊,我也寻思着送你爸点东西。这不,他那条领带啊,打上班时就一直戴着,现在都洗得发白了还戴着。我就想着给他也买条新的领带。然后等你回来呢,我就穿上你爸买的花衣裳,你爸就戴着我给他打的领结,我们一起迎你回家,咱们开开心心地吃上一顿饭......可你爸这人,还是一点都靠不住......对了,我给你看下我的新衣服吧,可漂亮了......”
母亲满怀欣喜地从衣柜里捧出一件衣服,正欲转过身来......
我早已泪流满面。
4
曾几何时,我一度认为,父母之间的爱情是在那个匮乏的年代下凑合出来的。
两个人,相互之间看上眼了,也便在一起了,这在一起就是一辈子。
他们的婚姻,没有多少华丽的誓言,更多的是从琐碎嘈杂的世俗里磨砺出来的情和谊,背后有切切实实的饮食生计作铺垫;没有多少诗意的光彩,可是放到现实里也不那么容易就水土不服,跌倒了也不会立刻就撞得粉碎。
也许吧,这就是父辈人的爱情——埋藏在柴米油盐的烟火里,禁锢在家长里短的琐碎里,比我们的速食爱情更朴素,也更厚重。
平凡的爱情,幸福得不平凡。
希望有一天,你我都能在孤独的世界里寻到一份值得守护一生的爱;也希望有生之年,你我都能成为别人心中值得托付一生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