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命挺硬。真的。

2007年2月,我随中石化下属的一个工程建设公司去了沙特,参加当地的一家天然气厂扩建项目。我去那个鬼地方的目的很简单,就是为了挣钱。我的任务,或者说岗位,是翻译,既做笔译,也有很多现场口译,工作内容很杂。工程忙的时候,每天要翻译很多文字的东西,合同啊,报价啊,质量计划啊,施工计划啊等等,这些算是“正事”。除此之外,在那儿的将近一千中国人的生活,包括生病住院,进城买东西、配眼镜,职工食堂的建设和正常运营,物资采购,营地的正常供水,印巴员工是不是在乖乖干活儿,我都得操心和担责。甚至连哪个巴基斯坦人长了痔疮,哪两个菲律宾人在搞同性恋,我都会在无意中知晓。

当然了,人那么多,翻译自然也不止我一个。最多的时候项目上有五名翻译。我们就像一群妓女,整天被“征召”来“征召”去。如果是领导或者老资历的同事征召,大概就是一嗓子或者一个响指,“哎——那谁你来一下!”我们就得屁颠屁颠的跑过去问他需要什么服务。客气点的会说,“XX翻译,麻烦你来一下可以吗?”这时,我通常都会很客气的说,叫我小刘吧(那时候我确实还挺年轻的)。

记得有一次,单位给所有的中国员工每人发了一张电话充值卡,我坐在食堂,花了四个小时帮一大堆同胞设置亲情号码、充值。其实,这些事如果换了是在国内,都是不值一提的小事,人人都能自己干。但在国外就不一样,因为提示音是英文。有的焊工,架子工一个英语单词都不会,但凡涉及到跟外国人沟通的事,他们都干不了。上帝在制造巴比塔的同时,似乎也成功地降低了人的智商。你别不信,公司有一位姓左的书记,是全公司数千员工的领导,德高望重,用他自己的话说,“干了一辈子革命工作”,去沙特后,由于语言不通,习俗不同,无法开展工作,一个月之内,愁得头发全白了!项目经理王总,每天愁得抽三包“三五”烟,脸色像茄子。

我之所以说这些废话,主要意思是想说:虽然翻译像妓女,但翻译工作很重要。

2007年中秋节对我来说是个刻骨铭心的日子。当天夜里,几位新同事从国内抵达利雅得国际机场。正如上面所说的原因,需要一名翻译与司机一道去接机。当然。这个翻译有可能是我,也可能是王,也可能是杨。对司机来说,这个选择无关紧要,谁去都可以问路,都可以帮忙导航,只要能看懂机场的标识和电子牌上的信息就行。但对我们几个翻译来说,这个选择将直接决定我们五个之中谁将有去无回!当然,在当时,除了万能的阿拉,谁也不知道这个可怕的后果。

被选中的那个倒霉的翻译姓季,河北人,据说家境十分困难,他的父母好不容易供他上完大学,毕业刚刚一年多便来到这片地狱一般的戈壁滩。在接机返回营地的途中,车突然爆胎,车以180公里的时速撞向路旁用来拦骆驼的钢缆,接下来,就是翻滚,翻滚,翻滚…也不知道一共翻滚了多少次,原本十分结实的福特越野彻底报废,小季当场就死了。刚回国休假返岗的人力资源部经理把外套脱下来,盖在了他头上。车里还有一名会计,第一天到沙特,不知道哪儿飞来一根钢条,无情的刺破了他的左眼。据说,一个月前他刚刚订婚。

我们几个翻译的房间紧挨着,小季出事前就住在我的隔壁。出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每次我经过那个房间,都会不由自主的朝里面看看,心想他会不会还在里面。

眼睛受伤的同事姓孟。出事后,领导派我到胡富夫的医院陪同小孟治病。那几天,他的双眼蒙着厚厚的白纱布,我连他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只能看见他那龟裂的嘴唇,还有听到他时不时发出的无奈的叹息。胡富夫医疗条件简陋——设备倒是先进,全进口,沙特土豪根本就没有工业,但医疗人员紧缺,医生的水平估计跟咱们的“赤脚医生”差不多。手术安排在两三天后。由于语言不通,在做术前准备时,我也跟着进去了。看着纱布被一层一层剥开,我不断地提醒自己做好心理准备。可等他的那只眼睛暴露在那一束白色的光线里的时候,我的魂都快吓掉了——那个大概是眼眶的东西里面,根本没有黑色的眼珠,只有一窝类似腐肉和脓血的混合物!我的胃顿时开始痉挛,刚跑出门手术室,把头一天吃的东西都吐干净了。

卡加瓦医生说,手术很成功,不过,毫不意外,小孟永远失去了他的左眼。

上面我说,2007年中秋节对我来说是一个刻骨铭心的日子,之所以说刻骨铭心,除了戈壁滩里的这场车祸,在万里之外的国内,我的一位朋友小姚也因为一场车祸走了,而就在半年前,我们还在一起踢球。

中秋节是个万家团员的日子。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在这一天,古代的文人骚客最爱对着月亮喝酒吟诗,现代老百姓也是如此。驻外的销售,出差的客服,异地的小情侣,两地分居的老夫老妻,都期盼着着这个团圆的时刻。

小姚在石油系统上班,长期驻扎陕北,跟远在西安的媳妇几个月也见不了一面(当然,现在情况可能不一样,那时没有高铁)。再过几个小时,单位的班车就发车了,就能回去跟媳妇团圆了,想到这,小姚一定激动万分。这时候,有一个诱惑摆在了他的面前,单位有一辆皮卡车要提前回西安,马上出发。司机问他走不走。

也许人的阳寿是上天注定的。如果没有这辆破皮卡,如果这辆皮卡没让小姚看见,如果小姚并不认识这个皮卡司机,如果这辆皮卡也是在下班到点后才出发,如果小姚能遵守单位纪律,不提前走——只要这些假设有一个成立,那么小姚的生命也不会定格在二十五六的年龄,而他的孩子也不会生下来就没有爸爸。

不幸的是,这些假设都只是假设。小姚所坐的皮卡在回西安的路上,在一个弯道处一头扎进了前面大车的肚子下面。其他几个人都没事,唯独小姚个子比较高,他的头盖骨几乎被切掉了…

这些细节,是我在中秋节的第二天打电话给国内的朋友时后才得知的。而与此同时,我还在承受着小季去世和小孟受重伤的悲痛和恐惧,因为那本来有可能是我。

现在回想起来,2007年我还年轻,心也大,似乎很快就挺过来了。2008年2月,我就顺利回国了。

2010年,我入职西安的一家民营企业。我们是做石油测井仪器的,当时的市场仅限国内。跟所有的民营企业一样,公司也瞄准了国际市场。2011年秋,几个俄国人来到西安寻求合适的产品。詹总带着我去绿地假日酒店见了这几位外宾,跟他们洽谈合作。当时似乎没有预见到我们会跟俄国人擦出什么火花。可现在看来,大概这几个俄国人就是上帝派来拯救我的。

在石油行业,世界各地每年有不少的石油装备展,北京的CIPPE(北京国际石油装备展)就是其中之一。每年三月,公司都会带产品去北京参展。

一直以来,公司在国内的最大客户都是中海油,而中海油的基地就在河北燕郊,紧挨着北京市。所以公司在燕郊租了一套房子作为办事处,作为对海油的营销基地。 这样一来,去北京参展的机会同时也是跟燕郊基地搞好关系的绝好机会。所以每年三月,我们都会提前一天开车到燕郊去打点一下,然后第二天再从燕郊到北京参展。

2014年的北京展会,公司照例准备参加。如果一切照旧,我必定会一同前去。因为每年如此。

就在公司即将决定最终的出差人员名单的前两天,我收到了一封邮件,就是上面的那几个俄国人写给我的,信中说,他们准备来西安参观我们公司,并计划采购一批产品。于是,公司临时决定我留下,派另一名懂英语的同事去北京。

2014年4月1日晚,我的同事们从北京开车返回。在距离西安仅十几公里的高速上,天突然下起了倾盆大雨。突然,前面有一辆车发生侧滑,横在了路中央,司机来不及刹车,向应急车道猛打方向盘,碰巧跟在后面的时一辆大平板,平板的司机也做出了同样的反应,就在两车即将相撞的一刹那,大平板又向左猛打了一把方向,致命的意外发生了——大平板车上的一个数十吨重的变压器由于巨大的惯性滑落下来,不偏不倚地砸在了我们的车顶上,把那辆可怜的GL8直接变成了一张饼…

车上一共四人,司机、副驾驶的一个副总、后排的小贾当场死亡,只有后排的小周把座位放倒在睡觉,而他的那一侧没有完全被砸正,躲过一劫。

追悼会那天,我的眼泪都快哭干了。小贾的追悼会是第一场,我哭得天昏地暗,在跟遗体告别时,我竟然差点在小贾的灵柩旁边摔了一跤。追悼会结束后,小贾的新婚妻子刚走到门口,我亲眼看到她身体一软,就跟一个面团似的溜到了地上。我跟几个同事赶紧去扶,却怎么也扶不起来…

我想,我应该永远记住这几个俄国人的名字:伊琳娜、卡尔、亚历山大。是他们的来访,硬生生的把我从奈何桥上拉了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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