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 兄 弟

“你们猜我前几天看到了谁?”

我说这话的时候,安凯和朴哲正在为股票的事儿争论不停。当时股票行情正好,沪指已经接近五千点,他们的股票都赚了不少。但对之后股票的走势产生了分歧,一个讲康波理论,说涨不言顶;一个讲价值投资,说指数已经翻了近五倍,现在估值过高了......

我的话成功终止了他们的争论,也可能是让他们意识到了不妥,毕竟我们是三个老同学小聚,而我不炒股。朴哲说:“是杨子?这小子从毕业开始我就没见过他,都在奉阳,他却像失踪了一样。”

我笑着摇了摇头,他们俩又猜了几个,都不对。安凯自己灌了一杯老雪后,说:“老关你别墨迹了,也不说个范围,连咱奉阳同学里都有四五个几年不见一面,上哪儿猜啊?”

我收敛了笑容说:“我碰见了小龚的弟弟。”

他们俩都吃惊,安凯说:“龚格辉有弟弟吗?没听说啊。”

我说:“在他弟弟给我名片之前,我也不知道。”

我频繁地看手表时,坐在我面前的这个年轻人,依旧滔滔不绝地讲他做销售的经历,讲他与各大超市的关系,讲他对各种展会的认识......言语中不乏优越感。而我透过他的谈吐和穿着,已经看出他没啥实力。我有些不耐烦了。

我说:“我们的展会和论坛是专业性的,也是全省唯一的,你想参加,我们欢迎,但需要交费,这是规定。你再考虑一下吧,我下午有会,抱歉。”

年轻人继续讲想参会又不想交费的各种理由,他语速很快,细长脖子上突出的喉结上下滑动,令我想起火车轮子上不断做往复运动的滑杆。我不得不起身,拿个笔记本,做出要走的样子。

他见状这才不得不起身,掏出一张名片双手递给我,上面写着:沈东商贸公司经理龚格煌。我前后端详了一下名片说:“你这个姓和名都少见,让我想起个同学,叫龚格辉,和你就差一个字......”

他愣住了,吃惊地看着我,说:“那是我哥......”

我更吃惊地看着他:“是真的?龚格辉是你哥?”

他认真地点了点头。我放下笔记本坐了下来,仔细端详了一下他,从他那略向前撅起的嘴和细长脖子上突出的喉结,我看到了龚格辉的影子。

他说:“你们是奉大的?”

我点点头,之后我们陷入沉默。

他说:“我哥出事儿后,我妈快崩溃了。我哥是我们同辈孩子里的第一个大学生。”

我说:“十多年了吧?”

他说:“十六年了。”

我们又是无语。我忽然想起了什么,起身说:“你等我一下。”

我去隔壁叫来了负责会务的小刘部长,给他们互相做了介绍。

我对小刘说:“龚经理是我同学的弟弟,做市场开拓很有经验,正好符合咱们的办展方向。这样吧,他很想了解一下行业相关情况,又是头一次参加咱们的展览和论坛,也别让他交费了,你给他弄一个参会证吧。”

小刘懂事儿地说:“明白。”

龚格煌点头哈腰地连连说:“谢谢关主任。”

我说:“以后有啥事儿你就和刘部长联系吧。”

听完我的介绍,安凯和朴哲短暂地沉默了。

我说:“我对小龚印象不深,就记得他独来独往,但还很爱唠嗑,逮谁和谁唠,而且几乎是只听他说......”这时我脑中出现了小龚快速张合的嘴唇和上下滑动的突出的喉结。“......其实小龚大一的时候,表现挺积极的。我记得他是思想品德的课代表,收作业特认真,老师还表扬过他......”

朴哲接话说:“可别提作业了,我都被老师收拾过。都上大学了,六十分万岁,谁还像高中一样认真?他就是一根筋,老师说什么他就做什么,不交作业不行,他追着屁股要。糊弄也不行,他给老师打小报告。背地里没少人被同学埋汰......”

我说:“小龚确实挺拿课代表当回事儿,也没少挨累。我看他当个课代表弄得焦头烂额,别的课代表就挺轻松的......”

朴哲说:“可不是咋地,他这么整,其实老师也闹心。那时哪科没有不交作业的?其他科没交作业的,课代表适当帮打打掩护,和老师说都交了,也就过去了。别的科都没问题,就思想品德总出问题,老师能不烦吗?后来就再没有老师让他当课代表了。”

我说:“这可能就是解决不了问题,就解决掉提出问题的人的道理吧。”

安凯一直没说话,这时说:“小龚没了十六年了?时间过得太快了。小龚也怪可怜的,听说毕业那年暑假,他没回家,一直在寝室呆着,自己把头发、胡子和眉毛都剃光了......”

“我也听说了,但他是为什么呢?你俩是一个寝室的,你应该知道吧?”我看向朴哲。

“我也不太清楚,但从他妈妈的话里,我听出是小龚埋怨家里没给找到好单位。他家条件一般,爸妈都是普通工人。他妈妈来过我们寝室,是一个非常强势的女人,而且对小龚期望非常高。”

我问朴哲:“小龚毕业好像分到废品公司了吧?是不是你们物资局下属单位?”

“是。当时我分到机关了,他对分到企业很失落。毕业第一年的中秋节,他居然拎了两盒月饼到我家,求我帮忙调到机关。你说他怪不怪,找我还拎什么月饼?再说了找我能办什么事儿?我也是小兵一个。”

安凯说:“不管怎么说,老关,小龚的弟弟,你能帮就帮帮吧。小龚已经不在了,而我们不管过得好不好,毕竟还活着。”朴哲也点头附和。

“我也是这么想,而且我已经在帮了。”

展会和论坛结束后,我找了个小酒馆请小刘和他的手下吃饭,算是犒劳,这是惯例。

我照例肯定了小刘他们的成绩,敬了他们酒以后,就任由这些年轻人自由发挥了。

酒至半酣,小刘敬我酒说:“关主任,谢谢您一直以来的关爱和提携,小刘我是个懂得感恩的人,我对您绝对忠诚......”

“我明白,小刘你不错,又能干又听话,这很难得。有的人能干但不听话;有的人听话但干不了啥......”

“主任您放心,您安排我的事儿,一定落实的好好的。您那个同学的弟弟,后来向我要了两张卡,又要企业联系方式,又要纪念品,我都给办了。他收获不小呢,还和一个企业签订了代理协议......”

我又夸了小刘几句。小刘略带犹豫地说:“主任,您和你那个同学关系咋样?您的同学我也认识几个,咋从不见他呢?”

“你能见到他才奇怪呢,他已经不在了。”

“啊?怎么回事儿?”

“自杀了。在我们毕业不久,他就从他家的十八楼跳下来了,可能是因为毕业分配不如意吧。”

“怪不得呢。主任您以前从来不给我安排照顾谁的事儿,这次却挺上心,我还以为这个同学有啥特殊背景呢。主任您就是心眼儿好使......”

“小刘,我听你的话里好像还有话啊?”

“不瞒您说,这个龚格煌有点儿不太讲究,也没交钱,吃自助餐还带别人,会场上的矿泉水也拿,宣传册、笔记本也多拿,还......”

我打断了小刘的话说:“这点我能想象到,他哥也这样。我听一个同学说,刚入学不久时,有一次他去小卖店买夜宵,恰好碰到他哥龚格辉。他俩一人泡了一袋方便面,又每人吃了一根香肠,最后是龚格辉结的账,总共花了八块钱。他觉得龚格辉这个同学不错,挺热情,挺大方,没想到过了不到一个星期,龚格辉找我那个同学要四块钱,把我那个同学都要懵了......所以呀,这种小事儿就别计较了,毕竟他哥不在了。”这个事儿是那天喝酒后一起打车回家时,安凯对我说的。

“那是。但龚格煌总打您的旗号办事儿,说他和您关系如何如何好,用您来压别人。有的厂家不满意,都找过我。”

我忽然有些生气了,说:“他真这样?那可太不懂事儿了。小刘,以后你就适当照顾吧,过分了可不行。”

“明白。”

像第一次见面时一样,龚格煌又没有打招呼,就来到我的办公室。

算起来,我和他认识也有两年多了,我现在和他的关系,与念书时和他哥哥的关系非常相似,都是没有走近的理由。

他又滔滔不绝讲他的扩张设想,我把眼光投向窗外,做出思索的样子,其实是避免看见他那细长脖子上快速滑动的喉结。我又想起了龚格辉,我之所以念书时和他接触很少,其实也是逃避和他唠嗑,他很像《大话西游》里的唐僧。

“......省内这些企业销售都不行,眼光还像农民一样土,如果让我来给他们代理,肯定能在奉阳做大做强......”

“那好啊,你帮他们卖产品,你也能赚钱,这不挺好么。”我敷衍道。

“可他们目光短浅,就在小城市里混,不想开拓奉阳这样一个大市场,那能有什么出息?”

“人家不想开拓奉阳市场,是人家有自己的想法。做生意我不懂,但我觉得应该是你情我愿的事儿,这你不能强求。”

他似乎没听懂我的话,继续按照他自己的思路说:“我和小刘说了,想让他帮我做做几个企业的工作,让我代理他们产品在奉阳的销售,小刘不帮忙。”

“我觉得小刘不帮忙是正常的,他也帮不了什么忙儿。我们只是办展览和论坛,和那些企业没有隶属关系,也不能给他们提供资金和优惠政策,我们说话人家也不一定听。况且做生意嘛,就应该前半夜想想自己,后半夜想想别人,要想公道,就得打个颠倒,是不?”

我已经在明确点拨他了,他这回住了嘴。我又说:“说实话,小刘也没少帮你,参展费你一直没交吧,包括其他方面他都开绿灯,也算尽力了。”

龚格煌用意味深长的眼神看着我,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说:“我懂了。”

没过几天,龚格煌给我打电话:“关主任,我给你带了点儿东西,给你送过去方便不?”

“你给我带什么东西?用不着。”

“就是两箱饮料,我代理的产品,给你尝尝。”

“小龚谢谢啊,但我没在单位,改天再说吧。”

过了半个小时左右,龚格煌又打来了电话。我刚想着编个啥理由告诉他我还没回单位,他就打消了我的编瞎话的念头。

“关主任,我就在你车旁呢,你看我是上楼方便,还是你下来方便?”

我想让他把饮料搬到办公室,又觉得让别的部门人看见不好;想让他交给小刘,似乎也不妥,如果他说的是“几箱”还好,大家可以雨露均沾,可他明确说了“两箱”......犹豫再三后,我决定还是下楼看看再说。

龚格煌的微型面包车停在我的捷达车旁,我打开后备箱,他搬出两个纸壳箱,放了进去。纸壳箱比较粗糙,一看就是小工厂产品,估计里面的饮料品质也好不到哪儿去,而且确实就是两箱。

汉语词义很丰富,譬如说有人送礼,怕对方不要,便会说:“这东西我很多,随便拿两个给你尝尝。”这时的“两个”就是“多个”的意思。现在看,龚格煌让我多情的猜想彻底落空。

龚格煌放好饮料后,对我笑了笑,开车走了。我总觉得他的笑挺特殊,像是验证了没有猫儿不吃腥一样。

之后不久,他第一次事先打了电话后,来到我的办公室。

他说:“关主任,我和秀山食品公司已经谈得差不多了,我给他们做奉阳市场代理。我听说你和他们老板关系很好,你给打个电话呗。”

“做生意就是互惠互利的事儿,你们谈好就行,我打电话不合适,况且我和李老板也没办过事儿。”

“关主任,你打电话肯定管用。你是我哥的同学,一定要帮我这一次,这对我很重要。”

我真心不想打这个电话,但不知是因为龚格煌打出了他哥哥的旗号,还是我收了他两箱饮料的缘故---那两箱饮料我已经转手就送给了小区管车位的保安---我还是当着他的面儿,给李老板打了电话。

说实话,打完这个电话,我心里极不舒服,像是在喝了一半的饮料瓶里发现了一只苍蝇。我暗下决心,这是最后一次了,就权当看在龚格辉的份儿上吧,我对得起这个不在的同学了。

我说:“小龚,我其实都不应该打这个电话,我真是看在你哥的份儿上。前几天同学小聚时,他们还让我对你多照顾照顾呢。”

龚格煌哼了一声,似乎是在笑,接着又连声对我表示感谢。我没说话,只是摆了摆手。他走到门口,又回头说:“关主任,你等我电话,就下周,我请你们吃饭,奉阳新开了一个粤菜馆,很不错。”

说完,又向我奇怪地笑了一下,他的眼神,似乎洞穿了一切。

我始终没等到龚格煌的电话。过了一年,又过了一年......我也再没见到他。

又一次办展结束,我请小刘他们吃饭时,想起龚格煌说要请我们吃饭的事儿,便问小刘:“我似乎挺长时间没看见龚格煌了,他不干了吗?”

“他是干不下去了,他代理了几个品牌,合作得不愉快,似乎欠了厂家不少货款,有的厂家对您也有微词......”

“唉---他不干倒好,我也解脱了,我对这个小子实在不托底,再帮下去,我的口碑恐怕要帮光了。我也算尽力了,说实话,他和他哥哥都应该感谢我,我完全对得起他们哥俩。”

“有些话不知该不该说,主任您就是心太软了,我都为您抱屈......”

“什么意思?”

“您都不知道他怎么说?有一次他参展时,和我一起喝了点儿酒。酒后他对我说,你们这些同学之所以帮他,是因为你们对他哥哥有愧疚;他哥之所以想不开,是因为你们这些同学都欺负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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