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认识那个骑着木马的小男孩。
但我认识那张照片,它夹在我家那本厚厚的相簿里,随着我们搬家、整理杂物、再搬家被挪动,没有人特意关照过它的去留,它仿佛乘着一架就地瞬移的小木马,每次都能准确定位落地到我们之后的家。
每隔几百天,我们都会打开那本相簿,不是为了完成节日或生日的仪式感的一环,而是在某个风和日丽的下午,或者午餐的一顿饱食后,有一定的几率踱步到书房,然后又在某种概率下突然打开书柜想要盘点一下文化资产时会将它抽出。很像rpg游戏中的随机彩蛋,只有连续吃完100次午餐才有几率触发。
一本书散发的味道是隐秘的,只有打开书的时候才能闻到幽幽的印刷味。而一柜子书,尤其是那些被久久锁在阴暗房间里不见天日的老书的气味是浓厚的,带着一种潮湿的呜咽,像宣扬某种存在感的倔强呐喊。
那本家庭相簿就和这些书一块挤在书柜里,却没有沾染上太多衰败纸张的气息。它有着90年代常见的那种柔软的表皮,一看就是为了抗压防震、传家之用而设计,但自我记事起,它的四个角业已磨损,露出了看似硬邦邦却不堪一击的硬纸板。
也怪我们的照片太多,要每日每夜兜住他们都需要坚韧的包容心。除了夹在页与页之间那些一打开就往外流的照片外,一个照片格子里通常会利用率极高地塞入三四张照片,如同香港寸土寸金到处塞人的鸽子笼。
在用力抽出表面那张想针对性重温的照片后,总会噗噜噜带出压在里面的其他几张。看着桌上摊开的场景和人物风马牛不相及的几张照片,偶尔有种在玩会吐出随机造句的扭蛋的老虎机的奇妙感。但谁都没提过要买一本新的大的更精美的相簿,它代替了脑子替我们保管这满满当当的记忆,它同这些记忆的血肉已经紧紧相连,无法移植。
相簿的前半部分是爸妈年轻时的照片,和我的一些小姨姑姑年轻时的照片。在照片中的他们都是如我现在的这般年纪,红扑扑圆滚滚的脸蛋,女性穿着碎花连衣裙,男士穿着白衬衫黑皮鞋或者汗衫短裤,站在树下、坐在岩石上,蹲在小溪旁,满心希冀留下一张倩影可以偷偷夹入心上人的皮夹或玻璃桌垫下。
那时,他们还没有学会“中老年人旅游照标准姿势”,我爸通常在不同的地方笔挺挺地手贴裤缝站军姿,我妈则爱和小姐妹扶着对方的手臂,仿佛在互相打气。之后,所有的紧张、期待、扭捏、端庄被一个叫“傻瓜相机”的黑盒子整个吞入腹中,吐出来后得到一张曝光过度或不足的照片,尽管遗憾却无从选择。他们浑然无法预测,这失真的色彩在20年后竟成为一种刻意为之的流行。
所有的照片都在时光之手的抚摸下变黄变皱,唯独那张骑着木马的男孩除外。
那个穿着牛仔裤,满头毛刺刺的虎头虎脑的小男孩,坐在比他小小的身子还小的木马上,双脚踩着草坪,手把着木马头两旁圆柱形的把手,眼睛望着远方咧嘴笑着。没有什么牙可露,于是露出了冒着参差白色的粉红色牙龈。从象征着第二性的寸头、小牛仔裤,到眼睛里闪烁的光芒,甚至那充满征服意味的姿势,都让我感觉陌生。
妈妈说,这是你一岁的时候,你不记得啦?
我拿着照片用力回忆,但徒然。
我时常会陷入对记忆的二次编剧,对梦境的信以为真之中,但对着这张照片,我却无论如何都无法自我代入。
我猜想:最大的原因是,这张照片太像穿越而来的了。在这本凝结了旧时光的相簿里,无论它摆在哪里都显得格格不入。
首先,和其他昏黄的照片相比,无论从清晰度还是色调来看都太“超前”了。这张照片里的这个“牛仔小子”造型、这个小清新的色调,在我的一生中只有这么一张,“男孩”的表情笑得太顽皮太灿烂,和记忆中寡言沉静的小小的我完全不同,完全不应该是一个人。而差不多同时期的其他照片,那些在黑暗的卧室、破旧老屋的藤椅旁,被抱着或者趴着的那个顶着高原红的或惊恐或惊喜而眼睛溜圆的、不在被拍照状态的我,才是能拼凑出完整成长影像的我“承认”的我。所以,无论我妈怎么跟我描绘拍照时的情形,我都无法完全相信这回事。
还有一件事是我介意的。如果这是我一岁时的照片,那么到今天它也有20多岁了,几乎相当于和我共同成长。20年,草坪会在日复一日的鞋底碾压中变得枯黄,被踩成泥巴而后重生,但这一批绿和上一批已然是不同的生命体;木马的螺丝会生锈变松,然后在某一天马头会砰地一声砸向地面;小男孩很快会脱下不合身的牛仔裤,然后穿上裙子,渐渐学会笑不露齿,面对人群嘴角勾画出恰到好处的弧度。然而,但在这漫长的20多年里,每次打开相簿,这张照片似乎都比上次看见时更崭新一点。照片上的小男孩永远对着远方未知的快乐咧嘴笑着,崭新的草坪踩着崭新的小鞋子,崭新的空气包裹着崭新的人生。
《银翼杀手2049》里有一个刻着日期的小小木马。男主角循着童年的记忆在废弃孤儿院的角落将其摸出,他满心欢喜,以为找到了它就等于找到解开身世之谜的钥匙。但到了最后,电影让我们残酷而无法回头地认识到:木马是真实存在的,但记忆却不是他的,而是被植入的。包括他自己在内,原来都只是这场童年回忆杀的旁观者。小木马在他手上,触感冰凉,再也无法被捂热。
如果没有与童年回忆绑定,木马对于成年人的意义是什么?我陪同事逛家居馆时,在一片奢华的真皮家具包围中发现了一只突兀的小木马,就像从兔子洞反爬出来却迷失在成人世界迷宫里的小木马。随后,一种不可思议地亲切感油然而生,那个照片里的小男孩突然回到了我的脑海里。我兴奋地问同事:你有没有坐过小木马?她心不在焉地应答着什么,一边绕过木马笔直地走向沙发,然后闭上眼,全身心陷入真实的动物皮肤触感带来的舒适中。
我用脚尖轻轻推了推木马,它欢快地摆动着身躯回应我。这个家居体验馆开在公司园区里,平日里就没什么顾客,推门而入的瞬间,我看见半凝滞的空气在昏暗的灯光下往前流动,惊醒了前台昏昏欲睡的小妹。园区里不可能有孩子,更别提进这家店了,所以,这只木马究竟在这里睡了多久呢?
我开始相信,那个骑着木马的小男孩就是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