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有木兮木有枝

{第一章}

        月光从四处窗户钻进来,在楼板上床头前满满铺了一大方。这一年是穆清走了的第三年,三年来,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镇上的人都说穆清死了,死在了三年前的那个晚上,只是我不信。山形依旧,流水澹澹,江月年年,星汉灿烂,床头还留着她最珍贵的玉佩,她说过会回来拿的,而她,又岂会失信。

        穆清的父亲姓林,是镇上有名的商贾,为人祥和,爱好古玩和各种书画,工于诗词,写得一手好字。母亲出于书香世家,知书达礼。穆清是嫡出的,也是家里唯一的女娃,自小深受宠爱,穿的是上好的布料,上面绣着精致的花纹。据说她出生的时候家里宴请了整个镇上的人举杯同祝,他父亲苦思冥想了无数个日夜,最终为她取了名字叫做林穆清,出自诗经里的《荡之什.烝民》:“吉甫作诵,穆如清风”。穆清打小就长得清秀至极,好学,喜爱诗词歌赋,小小年纪传承她父亲写得一手好字,待人温婉,镇上的人提起她来总是赞不绝口。

        十三岁那年,她随着母亲编链子,用红色丝线编一条美满的同心结,“千条金缕万条丝,如今绾作同心结”。她听母亲说过,镇上的人结婚都会在床头挂上同心结,这样就能白首不相离。她低着头用心地学着,看着细长的线在她手里轻快地穿插着编织成型,幻想着哪天有了心上人就把这条同心结送给他,“青青子佩,悠悠我思”,这么一想,连脸颊都染上了红晕。

{第二章}

        祈然是随着支教的人来到这个小镇上的,小镇不大,靠海,每天早上都有几尾热腾腾的白气从烟囱里沸沸腾腾的升起,“这里除了海也就只有天了”这是他来到小镇的第一印象,好在小镇的天是蓝的,还有舒服的海风,他也就放开了心,打算清心寡欲的过完五年就回去,毕竟,他家里还有父母,他打算回去以后承欢膝下,好好的孝顺他们。

        林家的管家找到他们的时候他正好整理好东西,随着管家绕过曲折的小巷。祈然走进林家的时候只觉得气派,门栏雕着花,院子里有个池子,里面种满了荷花,开得煞是好看。左面正方窗门正开着,有个年约十八面容姣好的女子正在揽镜自照,隔着薄薄的纱窗,他看见房顶高高挂起的灯盏,映着女子的容颜,似曾相识,一行人里,他们两个人的身影像是隔了岁月的凝视。

        穆清初次见到祈然的时候只觉得他长得斯斯文文,很有书卷味,她站在厅里有点恍惚,父亲问她选谁做老师,她毫不迟疑的指着他,抬眼的时候她看见他眼里闪过的惊讶,“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这是她对他的第一印象。回到房间的时候,她眺望着漫无边际的海水,觉得从此轻慢不得,因为命里多了一个人。

{第三章}

        祈然年纪不大,只比她大几岁,性子却像她父亲一样稳重,会的东西极多,上至古文哲学,下至天文地理,字也写得好,遒劲有力,像人一样浩然正气。她喜欢泡一壶梅子茶和他坐在亭子里听他念诗,他的声音清亮,念起诗来一本正经,听起来很是好听,开心的时候祈然会跟她讲他家乡的故事,他说他家乡在北国,那里四季分明,虽然没有澄澈的湖泊和月牙一样弯弯儿的小河,但是深秋的时候会有红了一树的枫叶,把整个秋季浸染成火红色,他说过几年就回去了,也许再也不会回来,这里就是一场梦吧。每每听到这个她总是有些伤感,低着头问他怎样才会留下来,小声得近乎嗫嚅。她不记得那天是什么时候了,只记得是开春,他背着她立在桃树下,不知道在想什么,而她站在梨树下,看着落在他肩膀上的桃花,红了眼眶。沉默了很久以后,他说北国就是他的城,要在心里守着一辈子,若是在这里有了牵挂的人,城墙倾塌,那里就是一副模糊了的山水画,而故土的家乡,也就成了梦里的河山。

        日子这么平淡的过了,偶尔随来的同伴走的时候穆清会陪着祈然坐在港口上望着天空,海面上的天空蓝得像倒挂的深海,还有洁白的海鸥成对的在空中盘旋。祈然没有说话,只是沉默的看着漫无边际的大海,似乎海的对岸就是他心心念念的北国,这么一坐就是一天。那天晚上闪着星光,海风很柔,轻轻的拂过她的脸。他说他辗转来到南国,远离了他的故土来到这里,他从未想过他会喜欢上这里,喜欢这里的暖春,这个小城的宁静,就连这里的海风也是暖的,还有了心心念念着的姑娘,北国之于他,也许真的只是梦里的河山。那晚上的湖面波光粼粼,她看见斑斓的星光倒映在海里,他的眼睛灿若星辰。她把随身带着的同心结系在他的腰带上,两个人就算订了情。

        祈然是个顶细心的人,每天早上会买好热腾腾的早饭在院子里等她,陪着她去采莲蓬,微笑着把剥好的莲子递给她,因为她的一句话花了三天的时间为她做了纸鸢,似乎他就是长长的线,只要线不断,纸鸢还是会飞。偶尔他也会带着她去街上逛。有一次他带着她去玉石店,他左挑右捡的帮她买了一个玉佩,低着头用红色的丝线缠绕好戴在她的脖子上,她摸着贴在她胸口的玉佩想着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好的一个人,好到她觉得就算物转星移,青山也是年年岁岁不变。

{第四章}

        她记得印象里的父亲对她总是微笑的,出海归来总是带着上好的东西,从他的眼里看出他是极疼爱她的,她不知道为什么那天的父亲为什么对她那么凶,是因为二娘吗,她不知道,她只听见父亲说要把祈然辞掉了,他不允许他的女儿喜欢上一个外来的穷小子,在他看来,儿女的大事就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何况门不当户不对,嫁过去不会有好结果的。院子的门关上了,管家不让她出去,穆清就像一只金丝雀一样被锁了,她出不去,祈然也进不来,但是晚上的时候祈然总会在窗子的正方下面,点上一个灯笼,明晃晃的在黑暗里摇曳,就像新婚当晚的长夜烛,亮到天明。

        二十岁那年,父亲经商失败,家里一时间颠沛流离,过上了躲债的日子,偌大的院子里满目萧条,上好的梨花木被人抬走了,小桥还是小桥,只不过没了流水,那曾经开得鲜艳的荷花忧伤了整个秋季。二娘说要她嫁给死了妻子的富商做续弦,这样还能还债,也许还可以回到宅子里,她狠狠的吐出“不嫁”两个字,力气大得连她父亲都被吓到了,惊讶她从小文静的性子会如此倔强。

        祈然还是祈然,只是眼里多了几分她看不懂的情愫,比以前冷漠了,待她也不如从前,会很久的望着海面。五年的支教一闪就过,他说前不久收到了他父亲写的一封信,信里说为他订了一门亲,对方是世交的女儿,长得很秀气,家境也不错,要他赶紧回去,他没有拒绝,下个月就要走了。

        那天刚好下着小雨,他撑着一把深蓝的伞,把她送的同心结放在在码头上的栏杆,立了一会儿,走了。船开的时候她看见他站得挺直的身影,从始至终,未曾转身。


{第五章}

        没事的时候她总会望着曾经的院子,那里种着两棵树,一颗是梨树,一颗是桃树,那是她五岁的时候随着父亲种下的,每年春天会开着一树红,一树白,红白相映,原都只是衬得世事无常。只不过她不信人事易分,每天一封信的寄给他,在她看来,祈然不过是外出了,他会出来的。

        后来她收到了他寄来的一封信,信里说他要结婚了,短短的几个字,如同染上了血的利刀,刺得她窒息,她真的死心了。决定嫁给别人续弦,她把他买的玉佩用雕花的盒子装好,从此不再打开。

        只不过江月年年,星汉灿烂,穆清再也没有出现过,人们都说她铁定死了。在婚礼的当天,一把突如其来的大火烧了她所在的整个新房,她穿着大红的喜袍坐在婚床上,呆呆的看着床头挂着的同心结,没有跑出去。漫天的大火在海水的映照下,红遍了小镇。那天晚上,天黑得吓人。


后记:在距离小镇很远的乡下有一个被火烧了半边脸的女人,她是几年前来到这里的,没有人知道她的家乡在哪,问了她也不说,只知道她会念诗,会编好看的同心结,很和善的教孩子们念《诗经》,“青青子佩,悠悠我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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