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别

图片发自App



今年的极北甚是热闹,常年无人踏足的树林里雪积得很深,落在地上的鸟儿被什么东西一惊,蓦地飞入林深处去了。雪还在下,凌乱的脚印片刻便被掩得难以辨别。那人在这冰天雪地里疯了似地逃跑,轻功已经是用到了极致。然而两天一夜的奔逃已然消耗了太多气力,即使他轻功超群,已经将大部分追来的人甩在了身后,但还是有两人一直紧随不舍,他感受到两股杀气从东西两边凌厉地逼近,不禁紧了紧怀中残剑——这该死的神医阁不知道发什么神经,突然昭告天下,谁能拿到这把墓中盗出的古剑就许他一枚还魂令,能得到神医阁的承诺便相当于多一条命,一时江湖哗然,而他刚从墓中出来就被一路追杀到了人迹罕至的极北之地。

雪越下越大,他瞥见身后那袭红衣正越来越近,苍茫的天地间,火一样的身影如幻,几个翻身就到了盗侠单明的身侧,然而不待她出手,单明就一个躲闪,往东边疾走而去。红衣气急,背上碧弓已是张满,弹指便是三箭齐发。

“夺!”那三只箭竟丝毫不受风雪影响,瞬间来到单明背后,他于千钧之际顿住身形,破风声挨着耳朵划过,狠狠地钉在身侧的树上! 他暗道一声好险,一个箭步往东边而去——今天这剑定是要不得了,待东边那人赶到把剑留下任由他俩争抢,说不定仍有一线生机。

红衣女子身法极轻巧,手中的箭又刁钻异常,两人的距离正在慢慢拉近,她忽然凌空跃起,一支箭从弦上如电般射出,这是取人性命的一箭,杀气凛然,而她身子一转,已是追着冷箭而去。然而单明竟停了下来,蓦地一扬手,是古剑!她足尖点地,忙去空中截它,就在这时,她感受到前方一股骇人的剑气如浪般划开,这样惊人的剑气几乎瞬间就能切断双手,她不敢大意,只得避其锋芒,那古剑在空中一个踉跄,斜插在了半膝深的雪里。

“是谁?”她见林间有黑影掠过,张弓便是几箭射去,东方既白,朝阳的光映在剑上潋滟起夺魄的寒芒,这一剑来的又快又狠,她忙用弓格开,几个翻身间连射七箭,那样的电光火石,已是毕生所学之极致。然而这七箭也被长剑一一格开,江湖上能接下她这七箭的寥寥可数,但是这剑法分明是……她惊呼:“流云剑法!”,在这样的高手面前竟是忘了防备,命门大开。

只是黑影没有再出手,他将剑缓缓收入剑鞘,轻声道:“七星破尘箭。”

几夜的追杀终于结束,雪地里黑影终于露出帽子下的容颜,不会错的,这天底下会流云剑法的绝不会有第二人,红衣看着他将帽子缓缓脱下,那样清秀的脸甚至带着书生气,一如当年,然而几经辗转,谁能想到,再见时已是刀剑相向,这数十年无言的岁月里隔着无法跨越的深渊,彼此间又深种下了多少纠缠无解的前尘孽果?

“你也要那还魂令?”男子淡淡开口,拍了拍肩头厚厚的雪。

“嗯。”她本就不是开朗之人,这么多年下来话倒是越来越少了。

“还是为了他?”男子目光如电,几乎是质问。

“那又如何?”女子似乎并不怕他,径直朝古剑走去。

“哼,如果我今日不让你这把古剑呢?”利剑瞬间出鞘,轻吟出声,男子突然气急,一步拦在红衣面前。

“那我便杀了你。”女子冷冷地,亦是碧弓拉满,不甘示弱。

“你果然说出来了吧!”男子一剑削向身侧的枯树,“绯夜,这么多年,你终于还是说出来了吧。”

“原来这么多年你一直是这样想的……”被唤作绯夜的女子扬了扬眉,竟突然哽咽,“枕书,你我既已决裂,便莫再作这般情状,明明当初是你负我,倒像是错全在我?”

“我何曾负你?温韬,虞樱这般说我且作罢,唯独你不行!”他双手紧握,指节因用力而发白起来,然而那前尘的窗一旦推开便再难合上,这些年的只字未提,原来不过是一场自欺——他这样的人,明明极重感情,却又心傲无比,故人旧事就是他心上的疤,除非是换颗心,等闲是忘不掉的。

那一年他们钱塘初遇,正是鲜衣怒马,客栈外风声雨声正大,桌上残烛摇曳,已是积了厚厚一层烛泪。这一夜他们四人死守在阁楼里,竟真的灭门了不可一世的苍狼帮!也是在那个时候,枕书与绯夜同温韬虞樱歃血为盟,创下岭南缙逸轩。他们曾在那么危险的江湖里厮杀,尸山血海,穷途末路;也曾同受过那种近乎迷信般的拥戴,闻名天下,人尽皆知。然而四人常年积累下来的矛盾终于被揭开,摧枯拉朽,多年来苦心经营的缙逸轩一夕间分崩离析,他的隐退,虞樱的离开,仇家们的反扑,那本就底蕴不足的缙逸轩一时风雨飘摇。若不是绯夜和温韬拼死守候,他们多年的心血便真如黄粱一梦,前朝烟雨了。

他和绯夜是故交,已是先于后两人认识多年。也正因此枕书才会这样介怀绯夜喜欢温韬,她对温韬的欢喜胜过于她自己……和他们之间的友情。他们曾是彼此最信任的人,绯夜啊,温婉善良,是时光里的轻尘,是缱绻在山间的兰花。可是为什么她为了别人连自己都不爱了呢?她多次为温韬挡剑,若不是内功过硬,光那次苗疆之行便能要她三次命。他只知道,在温韬之后,世上再无绯夜。那个女子像是被魇住了一样,她的生命里再离不开那个男子。然而那个男子太过精明,重权势于感情,岂是可以托付终身的人?他不怨不恨只是失望,到了后来已经是赌气般不相往来。

那么绯夜呢?江湖中她只有两个朋友。但枕书似乎和虞樱更合得来,她从未见过枕书不正经的模样,就像守了一夜的昙花却不曾见其开放。是啊,虞樱那样的女子,聪明伶俐,落落大方,顾盼间风华绝代又有女子身上鲜有的利落爽朗,便是万千个男子也比不上的。原来谁对谁好都是一瞬,那些为他度过的日夜不过流年,细雨湿流光,芳草年年与恨长。

苍茫的雪地里静了又静,雪势依旧没有变小的样子,那袭红衣依旧如火般热烈,黑衣则沉默得多。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韶华已逝,那少年已于红尘中遥远,那女子亦红颜不在,经年纠缠的爱恨宛如系在一起的青丝白发,已然教人无心再去解开。

他终归还是让她带走了残剑。

“你为什么要还魂令?”她背对着他慢慢远去,像是多嘴问道。

“你还记得当年钱塘外小酒馆里的丫头吧,我曾是她的夫君,后来多年无子女……她便留下一纸家书不辞而别了。”他笑了笑,眉宇间竟也依稀染上了沧桑。

“多年无子女!”她惊也似地转身,瞬间泪流满面,“难道你……”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道幽人独往来,缥缈惊鸿影。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那片雪地里,已是再无人影。

“枕书,我们去漠北逛逛可好?”

“不了……咳……我就不去了吧……咳咳……”

“这么多年,我可曾求过你?”

“绯夜,我去就是了。”

你可能感兴趣的:(君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