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前最后一个梦,梦见了我婆。她如她晚年时最好的时光里最好的状态中一样,穿着干净的深蓝色大襟衣衫,慈眉善目,干净温雅,富态慈爱。她从门里飘进来,带着一贯的温和浅笑着看着我。我惊喜万分地叫着婆,我清楚地知道她和我已经不在同一个世界,所以我是那么惊喜,我知道她是专程来看我的,我没想到我还能再见到她。
婆来的时候,我住的是结婚时住的坝里的大院子,盖的新房。女儿还是四五岁的样子,在卧室里大床上看童话书,看到婆,惊喜地扔掉了书,大喊到“老太太!”——我给我的孩子们安顿婆的称呼的时候就叫老太太,虽然女儿从来没有见过婆,但她知道我婆是她的老太太。婆俯身好像想要仔细看看女儿,女儿又似乎意识到什么,往后缩了缩,求助般地看着我。我看到婆仿佛全身都是云烟做的,轻盈虚幻却眉目清晰。我笑着对婆说:香儿没见过你呢。我和婆从卧室里走出来到了外间,场景又变成我还在年少时住的家属院,原本是通的,被一排厨房从中间隔成长长的两条道,后来每家都隔成了独院,在婆和我们一起住过的房子里,一个大炕,一个衣柜。我当时刚起床,今天7点40分要集合下乡督查,我起得有点晚时间快要赶不及了。我在衣柜前一边穿衣服一边和婆说话,婆在旁边笑眼盈盈地给我说多穿点,不要感冒了,别的都不重要,身体才是各家的。我一边往腿上套着厚厚的加绒打底裤手忙脚乱地蹬着棉靴,一边给婆说:穿得厚着呢,就怕感冒。
婆一直浅笑着看着我在那儿手忙脚乱地穿好了衣服,说:看到你过得好我就放心了。然后就转身飘了出去。婆整个人看起来都那么真实,甚至能感觉到散发着温暖,能感觉到是实实在在站在地上的,可是她走起来就是飘着的,像舞台上的花旦,行走间轻盈灵动却行不动裙。婆盈盈笑着飘出门外,我大惊,追出去喊着:婆!婆!婆!婆在我眼前化作一缕青烟,青黑色,如同她惯穿的大襟大褂的颜色,青烟浓缩成只有两寸多长的螺旋状,仿佛儿子小时候我陪他看过的动画片《猫和老鼠》里边那个调皮的小旋风的模样,在我眼前高于我头顶的位置从院子里一路往出飘,我哭着喊着婆追她,我知道她这一走就再也不会回来。
院子里靠院墙一侧站着一个人,后来想应该是爸爸(我公爹,香儿的爷爷)。他站在那儿看着我一边对着虚空恸哭着喊着婆一边往出跑,我知道只有我能看见那个往门外飘移的小旋风。旋风飘出门外,不见了,大门口却多了一个穿绿衫的小姑娘,十七八岁。爸爸和小姑娘说话,大概是说我思亲过甚,入了幻相了。我感觉绿衫姑娘是小旋风变的,却奇怪为什么别人也能看见她。然后就醒了。
醒来看到牛哥靠在床头看着手机,黑暗中只有手机屏幕亮着光,我问时间,牛哥说还不到6点。我闭上眼睛继续睡着,默了一会儿,闷声对牛哥说:我梦见我婆了……又说:她看起来状态很好,就是平时的样子,慈祥温雅,闲适从容,干净富态,婆说看到我过得好就放心了。我给牛哥细细碎碎地讲我梦中的每一个细节,讲我看到婆的惊喜,讲婆走时我的不舍和悲恸。又说到当年和婆一起的日子,不由又大哭了一场。
在我的童年里,婆就是我的伴儿。可能因为那时年纪太小,婆和我并没有说过太多的话。记忆中,在乡下那个小院里,婆和院子里的那些鸡们,爷养的那两窝蜜蜂,那条土狗,那畦菜地,那棵苹果树,那丛月季和七叶花——都一样,是我童年的伴儿,都没有言语的交流,我自己也是,没有多少话。我常常一个人趴在屋后小山的坡埂上,用半天的时间,去寻找偶尔发现的可以吃的“甜甜梗”——一种植物的根,从泥土里边拽出来,很长,莹白,擦去泥土,咬在齿间,脆脆的,清甜中夹杂着泥土的清香。却也很少见到,有时候一个下午也找不到一根,但从来不会觉得不耐——那时候的时光好像很慢,一天都很冗长,没有什么事要我急着赶着去做,也就没有感觉用一个下午去做一件没有结果的事是浪费时间。
有时候一个人站在门前流过的小水沟里——后来上了学,就把它叫“小溪”了,因为语文书上说的小溪就是那样流动着,清澈见底,可以看到水底每一粒小石子。虽然乡下院子前的这个“小溪”其实就是一道窄窄的水渠,丰水期,山上的水汇在一起,浅浅地流过,水渠里两侧一路都是青青的草,到院前角那儿水渠地势有了一点落差,就汇聚成了一个小小的池,穿着凉鞋的脚轻轻地放下去,水流刚刚淹过脚面,清凉舒爽。
有时候会发现某只母鸡一边警惕地微侧着头斜着眼左顾右盼,一边往给它准备的专门下蛋的窝的方向走。我会按捺着雀跃的心,蹑手蹑脚悄悄地尾随于后,在它看不见的地方蹲下来躲起来,静静地等待。终于等到母鸡从窝里跳下来,一边赤红着脸,一边“咯咯咯咯蛋——咯咯咯咯大——”地叫着往出走。我激动而又忐忑地跑到鸡窝旁,踮着脚把鸡窝往下拉一拉,把手伸进去。给母鸡下蛋的窝,是爷和婆用废弃的背篼做的,挂在鸡舍旁边的墙上,比当时的我个头还要高点,背篼里边铺着干净又干燥的麦草,发着金黄明亮的光泽,因为母鸡刚卧过,触上去还有温度,踮着脚努力地把手伸到背篼底部,就摸到那颗还很热的鸡蛋,圆溜溜地很光滑,充盈着我整个的手心。这时候,忐忑的心才安定下来,被喜悦替代。我家的鸡蛋很干净,我从没看到蛋壳上沾有鸡屎,导致后来在市场上看到卖的鸡蛋壳上有鸡屎,并且以此被当做土鸡蛋的标志,我就很不屑和无奈,明明是他们的家鸡的主人没有把鸡的卧室和产房分开好不好?在我们老家,鸡晚上休息有鸡舍,下蛋有干净舒适的产房,鸡如果在院子里拉了便便也是第一时间会被清理的,而且鸡们下蛋时是会规规矩矩进产房的。每天收鸡蛋,是我很乐意干的事情,有两次,发现鸡蛋没有外壳,只有原本在鸡蛋壳里边的那层薄膜裹着整个鸡蛋,我小心翼翼地拿去给婆看,婆说那是鸡下了软蛋,那几天就会把我们吃过鸡蛋的蛋壳给母鸡吃,说母鸡吃了蛋壳就不会再下软蛋了。
春夏季节,院子里的月季花和七叶花开得正妍,摇曳着美丽的容颜,散发着芬芳,蜜蜂嗡嗡地从空中飞来飞去,飞得还是比我个头高。院子里一小畦菜地里边是挺拔新鲜的葱。我常常一个人站在菜地旁看着花儿,菜地,飞舞的蜜蜂,除了蜜蜂嗡嗡声,一切都很安静。有时候会犯困,就自己努力地爬上炕,婆很爱干净,炕上就很干净,炕也是照着老家的习惯盘的,炕眼门是开在墙外的,所以,从来没有村里别人家里的那种陈年烟熏火燎沉积出来的“炕味”。几乎在头一挨到枕头上的瞬间就会睡着。不知道睡了多久,自己醒了过来,屋子里很安静,从炕上溜下来,走到门外,看到婆依然在院子中间那棵苹果树下小椅子上坐着,手里拿着正在做的针线活,多为婆和爷的衣衫,柔软地搭在婆的腿上。脚边地上放着她用了多半辈子的针线笸箩。三两只蜜蜂依然在花间飞舞,菜地里的葱依然挺立着,院子旁边的麦场里,一垛垛的麦草垛和玉米杆垛依然静默着,鸡们也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太阳依然照着地面,白花花的,明明是土院,却被婆打扫得几乎看不见一粒浮土,空气仿佛没有流动,让人恍然以为时间停滞了,一切都和我睡觉前没有改变,仿佛方才我并没有真的睡了那一觉。
婆有一双橡胶的雨鞋,比婆的小脚上穿的鞋略微大一点,是套在小脚布鞋上穿的。院子里有一条用一块块石板相隔着一点距离铺出的一条路。下雨天,婆会套上这双鞋,走在这条路上,去猪舍给鸡和猪喂食。而我总会等婆脱下那双小脚雨鞋,就好奇地把自己的脚伸进去。婆就嗔怪,怕我给她憋坏了,可是我穿进去还空的呢。我不知道我那时候几岁,估计能穿上婆的鞋,年纪应该还很小吧,毕竟婆的鞋只有5寸长。婆的性子很柔和,做任何事也都是慢慢来,我没见到过她急躁或者愤怒是什么样子。只有在有一次,还是有几次,我出于好奇,想看看厨房门口那口比我还高一点所以我看不到里边是什么样子的水缸里边究竟是什么样子的,我用双手紧握着缸沿努力踮着脚伸长脖子想要看到里面是什么样子,婆厉声呵斥了我,但这个“厉声”,声音却也是不大不狠的。后来想起那口缸,肚大底小,如果一旦被我扳倒,把我压下边就有祸事了,难怪婆当时会骂我。
在我的童年里,婆就是这样一个存在,静静地陪伴着我,那是我上小学之前的童年生活。直到5岁半夏天进城,秋天上小学。和婆在乡下的日子里,这些场景是我生活的全部,还有爷。我不记得这些场景里边有爸妈,后来我问过妈妈,记不记得她是什么时候进的城,是不是进城的时候就留下我,让我跟着婆一起生活的,妈妈总是想了又想,还是说她也不记得了。而我的印象中,我对妈妈有记忆就是在我5岁半到城里的那个夏天才开始的。
上小学不久,爷病重,快要离世时,婆跟着一起回了老家。在老家过了几年,后来过不下去,爸爸又接到我们家和我们一起生活。那年夏天,我们一家在家属院前边爸爸单位的花园里拍了一张全家照。满花园都是爸爸种的各色的月季花,婆脸上还带着刚从老家回来的微微的消瘦,后来我看照片,婆的微笑里略带一点忧伤,应该与她当时的心境有关。但身上穿的已是干净整齐,青蓝色大襟大褂,黑色裤子,青白色的袜子,一双小脚规规矩矩地并拢着,手里拄着出门时从不离手的手杖——因为婆在老家时踩着小凳子从高处取东西时摔下来过,一条小腿摔伤了,没有送医,就那么缓着,用燃着的酒洗,错过了医治时机,后来爸爸回老家带去拍片看到骨折错位后已经在错开的位置上又自己长在一起了。走路虽然没有明显影响,看起来依然步履稳而轻便,走得端端正正,不慌不忙,可总是落下了病根,天气变化时会痛,也不能用力。从那之后,婆出门走路总要拄着一根竹节拐杖,拐杖轻轻点着地面,但看着却不嫌累赘,倒平添富贵。婆每天早饭后和晚饭前,都要拄着这根拐杖,配合着她永远一丝不乱的银发,一尘不染也一点皱褶都没有的大襟衣服,柔软的略宽的阔腿裤,一双小脚踩着不快不慢的步伐,一步一步稳稳地一路走出去到莲湖公园散散步,坐下来歇一歇,和认识的不认识的老婆婆们说会儿话。那段年月,婆是那条路上的一道风景。
婆本来气质就很好,尤其晚年和我们在一起生活之后,生活条件好,婆的心态也好,便更显雍容富贵。我们私底下都悄悄猜测过婆年轻时一定是个大美人。那时候上映87版电视连续剧《红楼梦》,我们姐妹从心底就没看上过里边的贾母,觉得无论眉眼还是气质,婆倒要更富贵雍容慈祥些,若要婆演贾母,定要比剧中演员更适合些。
后来有段时间,家里没地方住,婆在一中住了一段时间,是借用一位老师一间不用的宿舍。我有时候会跑去看她,和她说话,她也会给我讲一些听到看到的笑话趣事。有一次去的时候,正赶上她在锅里烙饼,她说她看到卖大饼的人把锅颠起来,饼在空中翻个个儿又落回锅中,她说锅里的这个饼已经快烙熟了,她也试试翻给我看。于是我们俩一起屏声息气地盯着她手里的锅,看她把锅往起来一扬,厚厚的大饼果然“唰”地一声高高飞起,然后在我们俩一路跟随它的身影的目光注视下——和婆接着它的锅沿擦肩而过,华丽丽地扣在了地上。我和婆同时发出一声爆笑,直到婆把大饼捡起来拍拍打打重新放进锅里,我们都还在一直笑。婆也给我讲旁边老师们的一些琐事。她说,我听,也并不记在心上。直到多年后,我写过一篇日记《在岁月中优雅地老去》,里面有大量的篇幅提到婆。一个文友看到,她惊呼:原来那就是你婆!说她那时候从老家过来这边儿,在哥嫂身旁生活念书。小姑娘家胆小,怕哥嫂,也没人说话,就总溜去隔壁我婆那里,常吃婆的馍馍婆的饭。有时候心里难过了,也去找婆说,有时候还会在婆床上睡一觉。说婆是最好最善良的老太太,在她的少年时代,是带给她很多温暖的老人。当时婆已经去世快10年了。她听我说了也难过了一会儿,说怀念婆。
还有一个文友看到那篇日记,也惊呼:原来那是你婆!我原本都想写一篇关于你婆的文章呢!我就想不通,一个农村老太太,为啥就有那么好的气质来?!那些年,我还不像如今这般说话比较率直随性,只是笑了笑,在心底说:你只知道婆是从农村来的老太太,你却不知道婆的老家在大地湾遗址,仰韶文化距今已有8000年,有农业、制陶、文字、建筑、绘画等关系华夏文明进程的几项最早——这是婆生活的大环境。婆生活在一个大家族,即使村庄位于半山坡,但上下几个庄,都是一个祖先留下的后人,开枝散叶,形成了几个庄子。在自己家,一个爷爷的后代,四世同堂也是不分家的,有当家掌柜的主事,男主外女主内,家族式管理,吃饭男女长幼不同席,饭菜都是用托盘端上桌的,长辈在面前,晚辈得退出屋子,不能转身给个屁股直接就走——这是婆生活的小环境。所以,这个农村老太太的气质,又岂是你们这些文化底蕴很差的地方的城边边上的人能够望其项背的?
后来,我初中毕业考上中专,4年中专读毕业又通过成人高考上了3年全日制大专,和婆总是聚少离多。但每次只要在家,我总是喜欢逗婆开心,出洋相,说笑话,看到她大笑我就开心。她就说起我像她年轻的时候。说她年轻的时候风趣活泼,虽然裹着小脚,却不影响她在田间地头给一起上工的媳妇大妈们发挥她与生俱来的表演天才。学新嫁进村的新媳妇的娇羞窘迫,学家族里掌柜三爷威严的正八字步,也学喇叭里传来的公社干部拖着长腔的每天上工前和收工后的训话:“场里家的xxx,你咋咧?!咹?!日头都照着沟子上了,你还不上屲,你要咋咧?!咹?!你还把你妈的个茶喝不罢,你是城里的干部吗?!咹?!我看你比干部还劲大......”每每等婆表演完回头时却看不到观众----一众媳妇大妈全笑趴在田里喘不过气来。
大专毕业上班后,和婆、妹妹住一个卧室,便每天和婆朝夕相处了。一直到遇到牛哥之前的那段日子里,婆和妹妹是我生活中所有关系里边很少的让我不冷不痛的,却也温而不暖。如同一支微弱的烛光,她即使想要照亮你温暖你,但她想要自保尚需小心翼翼,还常常需要我的力量,又何来能量来温暖别人,但那种“温”,却也已经让我感受到暖了——当你常常触摸着冰时时,有一桶凉水也会觉得很暖,何况,婆本身就是一块温润的玉呢。我常常坐在婆的床沿上,看她坐在床上,双腿一贯是并拢朝一边往后曲的,这是老家妇女尤其是小脚老太太的固有坐姿。我和婆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婆的肤色很好,80多岁的老太太了,脸上没有斑,肤色泛着象牙般的光泽,从不用任何护肤品,却看起来清透润泽。光线透过窗户照进来,婆的耳朵都仿佛是半透明的。有时候,我们笑闹一会儿;有时候,就静静地,我看我的小说,婆也不说话,后来我想,婆大概也在回忆她走过的岁月里的人和事吧。
其实从我的感受和听婆说的话里边,我知道童年时的我并不曾得到婆的很多宠爱。也许与婆的性子本就从容淡泊有关,也许也与我小时候并不非常“听话”有关。婆曾说过,我和二姐还不会走路的时候,她做饭时或者干其他活时,会把我们栓在炕上窗扇上,二姐就乖乖地被拴着不闹,每次去栓也乖乖的不反抗。而轮到我时,总是拴不住,一个转身间,我就把自己吊在半炕边上上不得上下不得不了。而且下次只要拿出绳子,我就八头子地使劲连甩带蹬地闹腾,绳子根本搭不到身上。所以婆给二姐起了个绰号叫“有治”,给我起的叫“无治”。一个人又要看孩子又要干家务活,能想象婆当时对我的无奈。没想到很多年都很胆小怯懦的我,小时候原来也那么懂和“命运”抗争。
我和牛哥谈了半年恋爱,确切地差两个星期半年,就结婚了。结婚那天,是从我和婆住的那里出门的。当车队来接时,我记得我稀里糊涂转身就准备走,送亲的阿姨说让我给婆磕个头,我刚转过身,婆就拄着拐杖从卧室里几乎是脚步错乱地乱踩了出来,几步就站在了我面前。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婆失态,妈妈曾经说过,婆的性子,就算油瓶倒在脚下,也不慌不忙,甚至可以抬脚跨过去。可是那天我还没看到她是怎么走出来的,她就已经站在我面前了,她几乎就是冲出来的,而眼泪已经顺着下巴滴到了地板上。我才仿佛触动了情绪的开关,顿时泪如雨下。一时间婆孙两人站在客厅中央,相对无言而泣。直到接亲的人催促,又安慰婆说,嫁得近,一个城里边,想回来就又回来了。我才又重新起步往出走,但眼皮已经肿得粘好的眼睫毛一端都开了翘起来了。到现在我都想不起来那天出嫁出门时,爸爸在不在现场,就记得妈妈不在,已经上车了,看到妈妈在车旁,刚止住的眼泪又出来了,可是被妈妈不耐的眼神和不耐地催着我赶紧走的语言和动作又给顶回去了。
再后来,我怀孕,生儿子,上班,带儿子,生活忙碌甚至狼狈。和婆的相处就越发少了。儿子半岁多时,还特意让婆抱上照了张相,照片上,儿子不愿被“禁锢”在他老太太的怀里,使劲挣扎着要下来,应该像极了当年不愿被禁锢的我。婆去世后,那张照片我一直夹在一个小镜框里放在梳妆台上,我的孩子们认识“老太太”就源于那张照片。后来搬家时,我记得专门把它收好了的,但是好像却再没有看到过。
再后来,婆在一个盛夏回了老家,据说那一年的夏天是50年来最热的一个夏天。当我知道我无力改变这个事实后,在婆回老家前,我想让她看看我的家,我生活的地方。婆的一双小脚已经不能靠走路从城西走到城东,那时候也没有出租车,街上只有载人的电动三轮车。我和牛哥把婆接过来,想着家里有婆婆,觉得按照规矩,该让婆先去婆婆那儿,坐一会儿再去我那边。下三轮车时,婆腿上没劲下不来,牛哥背下来的。婆直呼胸前痛,原来是装在大襟大褂胸前口袋里的钥匙把婆硌疼了。在婆婆床上休息了一会儿,婆还是说硌过的地方痛,想回家休息,就不去我新房那边了。后来我想,老年人骨质疏松,可能是硌着胸骨了。所以,婆直到回老家,也没去过我住的小院。
婆是我和四叔送回老家的,走的时候,小姑姑眼里含着泪隔着车窗跟着车叫着妈,婆低着头,拿手捻大褂上的不知有没有的细尘,没有抬头。我感觉从婆决定要回老家开始,婆的精气神就散了。或者说,婆的精气神散了,她就决定回老家了。我知道婆后来后悔了,她后来想回来,却没能回得来。婆回了老家半年时间,就摔了一跤从此再也没能下得了炕,又耗了一年,耗干了一身的富态之躯,终于去了。据赶回去见了一面的四叔说,老家寒冷的冬天里,婆的炕是冰的,炉子是冰的,婆的身子是干瘪的,肚子是空的,一口气吃完了四叔泡的一碗饼干,说了半句“你……把……我……”再没说出来就咽了气,一颗眼泪才慢慢从眼角滑落下来。
婆一生养育了四儿两女,在跟前尽了孝的,却是她相对并不算疼爱的两个。多子女的家庭,往往都如此,辈辈相传,也不奇怪。这世间事,因果循环,今日果昨日因,今日因明日果。看得多了,看得久了,便自然通透起来。
只是当年婆去世后,一度似乎成了我的心病,我总在后悔当初没有把她留下来,和我一起生活。虽然当年婆要回老家前,我有过这个想法,但和牛哥讨论了一下,觉得这个方案绝不可能被大家同意,不但达不到留下婆的目的,还会白白给本来已经如惊弓之鸟如履薄冰的我增加更多麻烦。
婆去世后梦见过两次婆,每次都从梦中大恸哭醒。这是第三次梦见婆。这三次梦里,婆的状态一次比一次好。第一次,我们坐在崖上,婆和我说着话时突然变脸,以我从未见到过的面目狰狞,卡着我的脖子要把我往悬崖下推;第二次,在一个仿若民国或之前时期的大户人家的后花园的回廊里,婆坐在长椅上倚着栏杆侧头看着塘里萧索的残荷,身影和残荷一般萧索,我从她身边走过,她没有理我,仿佛看不见我;最后这次,她是那么从容富贵,温和地浅笑着来看我,她从没去过我家,却能轻车熟路找到,她叮嘱我注意身体,她还说看到我过得好她就放心了。近几个月一直觉得身体有异,觉得也许不是什么好病,却一直拖着没去检查,还是不够在意自己。有的人太在意自己,没啥问题却总担心自己得不好的病,折腾一气。而像我这样的,身体发出信号很久拖着都不在意的,也许等问题大了才会后悔吧。
我觉得,婆来给我说这样的一句话也许是有含义的,我该听婆的话,把已经拖了一年的检查身体事宜放在第一位了。我感觉那个绿衫的小姑娘是婆变的小旋风变的,牛哥说人去世三年就会投胎,婆应该已经投胎转世成那个小姑娘了,要不爸爸怎么能看见她和她说话呢。我也希望是这样,可是,那个小姑娘一点都没有婆漂亮,也没有婆的气质好啊……无论如何,婆用她最好的状态专程来看我,就是来告诉我她很好,让我不要记挂她,十七年过去了,婆这一次,是真的来和我告别的吗?她让我看到了她一切都好,她也看到了我过得好,还叮嘱我一定要注意身体。她这就算是,就算是真正的告别了吗?那么以后,婆是不是就真真正正地从我的生命中离开了,在这生生世世的轮回中,永远再不会相遇了。
好吧婆,我知道了你现在一切都好。所有你曾经受过的苦,所有你心中曾有过的不甘和怨忿,我知道都如过眼云烟散去了,我看到你已经释然了。你温润地微笑着的面容,是我看到过你最美的样子,我愿意把你最美的样子永远留在我心底。
婆,就让我最后一次,再因为想你恸哭这一次吧。
我放了这些照片给你,这些是你挂念的,也是我想让你知道的。我们都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