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9-2.13,大别山深处,待了23天。
此刻,心中仿佛并未涌动什么,列车轰隆往前,乘客不多,每个人都带着口罩,两个小孩子没有戴口罩,在车厢跑来跑去,很是活泼,整个车厢都飘着他们的声音。几个乘客泡了方便面,夹杂的味道飘在空中,在古寺吃习惯了清淡的素食,这么浓郁的香味袭到鼻端,很是不适应,胃里有点轻微的翻腾感,身体开始想念寺中的新鲜蔬菜。
这个23天,待在与世隔绝的深山古寺,外面的世界喧嚣一片,修行的禅堂更是在山的怀抱里,除了我们几个被滞留的人,再无外人打扰。每天和出家的师父们同样的作息时间,早起、早课、坐香、吃饭、干活、礼佛,每天如此。过去的23天似乎得到了很多,心似乎也感悟到了很多,但心仿佛又很沉默安静,不知道有什么是值得去写的。就像一个人在外漂泊久了,回到家休息了一段时间,身心会感受到踏踏实实的安然,而不是喧嚣的领悟。我问师父,别人问我在这里待着感觉怎么样,我好像除了说菜很新鲜好吃,其他不觉得还要说什么。师父说,是呀,孩子回家了,就只会撒娇了。
给小伙伴们发寺里的作息表,几乎所有小伙伴都会询问,这么早能起来吗。被问及,才发现,对哦,从第三天开始,身体就习惯了这样的作息,晚上九点就困了,早上四点就醒了,发生得那么自然,自然到我都忘了在城市里时,我的作息与这个时间表是那么的不同,我甚至都没想过,要鼓励自己坚持早睡早起,就这么悄然发生了。
刚到的某天,午饭吃饭,师父说想喝牛奶的,可以去热牛奶喝。师父看着我,说你要喝吗?我说不喝,喝了消化不了,鸡蛋也消化不了,会在胃里撑很久。师父说,哦?我说,嗯,就是吃菜舒服,从小就是,每天都要吃绿色蔬菜,不然就会觉得那一天没吃饭一样的。师父说,不是消化不了,是你的自心不需要那些。然后我们一起往外走,他忽然拍了拍我的脑袋,说,对嘛,这才是我的孩子呀。
晚上,小伙伴们一起和师父喝茶。我说到一个梦,无意中提及一句做了很多年被人追杀逃跑的梦。师父说,我也梦过这样的梦很多年,那是因为灵性上一直在漂泊。
白天的那句孩子,晚上的这句漂泊,瞬间点到心中最深处的疑惑,强忍住眼中的泪。跟师父说,这几天好几次都在忍着眼泪。师父在那一刹那非常慈祥,轻轻点头,我知道呀。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吧嗒吧嗒往下掉。
而后的几天,师父三言两语点破我心中对当下感情状态的纠葛,清晰有力地告知我要如何处理。他说,真话是不会伤到人的,明明你的心不是那样,却要勉强自己,这就是在骗对方,这是会伤害人的。
然后将心中实话一一道给对方,经历了一阵风波,然后真的如同师父所说,心中妄念层层碎裂,那份要勉强自己去维持幻象的纠葛随风飘散,对方也同样,经历了心中起伏挣扎之后,获得了平静和安宁。
然后心下清明,就仿佛回到家一样的安定、自然。新鲜的蔬菜,与土地的亲密联结,山间的日出日落,阳光大雾冬雨,柴火的香气,这些一直存储在身体里的渴望一一在这里复苏、满足。灵魂中复古、年长、少欲知足的部分,在这里找到了归属。我跟师父说,常常会在生活中有种局外人的感觉,我看着世界上的忙碌、积极上进,心中总会在某个时刻就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一直在找家在何方。师父说,这就叫颠倒。
打坐中开始经历几波轮回,有一天,想着换个角度,去和不断冒起来的妄念对对话,你到底想要我做什么。几次起伏呈现下来,听到背后对自我的苛责。这个核心的模式,心理咨询中我已经看到了很多次,也松动了很多,但在每次遇到新信息,新情景,尤其是有可以自我成长的点时,又会成为第一时间的思考方式,根深蒂固。但只会越缠越紧,适得其反。而每每身体感受到热度,都是心中体会到自我慈悲的视角和力量。
心中涌现,你已经做得足够好了,胃部开始暖。
心中涌现,哦,这当然不是自私,手开始暖。
心中涌现,哦,就算一生没有成就,我依然爱你,腿部开始暖。
某一天打坐,一口气从腹部涌出,直接冲口而出,咳嗽一声后,整个身体开始被浓浓的暖意包围,如同火苗燃烧。结束那一坐,整个人仿佛轻了很多斤。
师父说,要先把自己回事。
这个议题,我还在融化体会吸收中,自我苛责的根依然生长在灵魂里。但这23天,开始对慈悲有了更深的体会,也明白了当下自己的内心产生的信仰危机和生命卡顿是因为什么。
前几夜,和同屋的小伙伴聊天。她说两年前她刚认识师父的时候,师父总是骂她,对她很严厉,因为需要这样才能敲碎她心外的硬墙,她说师父对我尤其和蔼。然后我们开始聊起一些事情,刚说几句,她忽然说,原来如此,你的心真的好单纯好有悲性呀,难怪师父要对你那么呵护。我心下一惊,因为这个特质,过去几个月,我的咨询师、冯老师、吴理老师都说过。而师父也说,之所以取名本雪,是因为没有杂质,什么都可以解开,只是需要阳光。而同屋的小伙伴我们之前并没有任何交流,只是彼此知晓而已。
我开始问她,你怎么感受到的呢?她说她自己是一个嗔心很重的人,所以对于心很柔软柔和的人非常敏感,那是她很需要很想要但又没有的部分。
我们就这个部分开始细聊,她讲到自己受到伤害时,就会马上想去报复那个人,常常会觉得很多人是活该不值得同情,可以很利落绝情地斩断觉得麻烦的关系。而她是几年前遇到冯老师,慢慢被他的慈悲心感化,才知道原来人是可以被慈悲对待的,心中因为这份师恩,才升起对他人的悲悯,既然自己的恩师要去守护他们,那我也要去守护他们。我跟她分享自己在关系中的困境,即使受到伤害,第一反应依然是在想我可以怎么更有智慧。然后跟她分享了一些人生事件,当下在职业上的困苦。
小伙伴感叹了很多次,天哪,你这颗心很珍贵的,就是大悲心呀,这都是修行很久才得来的,你的嗔心已经修得几乎没有了呀,这是很宝贵的。
小伙伴说,从未遇到过如此清澈、如此单纯、如此柔软的心,但目前这颗心是棵小苗,难怪师父要那么呵护,那么像个老父亲一样去保护你,对你那么和蔼亲切。我也想保护你,感觉就像个小白兔一样。
身体整个被包裹在热能中,从脚指头到脖子,都舒畅而通透。身体在告诉我,这是我的心想听到的答案。而在听到她讲之前,我一直理解为自己无法表达恨意,无法守住关系中的设置和界限,不够果决。她真挚的反馈,将我整个的理解翻了过来,变成了异常珍贵的珍珠。
只是目前的自己,尚未有足够的智慧,可以去承载遇到的那么多东西。也忽而理解了,每一个人的困境是不同的。我的困境,是如何学习自我慈悲,真正在心中生长自我慈悲的力量,这颗敞开的心敏感的心柔软的心,这颗小苗,可以茁壮成长。
忽而,一些积攒的细节也串联了起来。师父会很注重生活细节,热了让我们及时喝水,不要坐凉的地方吸收凉气,吃饱,喝茶,晒太阳,爬山,凉了及时添衣,打坐及时减围巾。他人的事,管不过来的,就直接拒绝。任何伤害自己慧命的事都不值得做。果决地为自己的生命选择。
想起师父某一天对一个小伙伴说,你的问题可以不用问了,你留下来看我怎么做就行。这些师父未成宣之为语言的部分,在这23天亲近的接触中,一点点存储在了灵魂之中。
打坐是过去23天生活的主要内容,几乎占了一半的时间。
有一天的某一坐,心中第一次体会到了清凉,一种之前未体会过的清凉,但并不想跟谁去聊体会到的东西。和师父在说着其他的,他忽然说,有人问我为什么不讲怎么修行的方法,讲那些有什么用,自己去做就能体会到了。我点点头,说,嗯,我刚来也好奇这个问题,但后面好像就不想这个问题了,现在其他的都想得少了。师父说,对呀,佛法就是做减法的,心会清凉的。那是师父第一次跟我说用功有关的事,心忽然明白,只要老老实实用功,体会到的哪怕只是很微小的一点进步,他也是知道的。
师父基本上每天都会开示,刚到的几天,我只是觉得每次他说完,心就会安定一层。疫情的爆发、我们原先下山计划的变动、时间一次次推后、心中妄念纷飞,种种种种,师父每次很短的开示,都能正好打在心中的晃动上。他对国家的信心、对我们作为普通个体安心隔离就是贡献的接纳、对山下情况的追踪了解、捐款、既来之则安之的态度,如来找自己孩子的故事,都那么恰好地落在当下的心境中。仿佛一个大家长,每天循循善诱,讲讲这几天发生的事,讲讲如何看待,如何生活。只是偶尔引用一两句经文经典,或者一些经典故事,其他的话,都那么地质朴简洁。
下山前的两天,我跟师父说,师父呀,这20天我一直在观察你,上山前,好几个小伙伴跟我说你很厉害,破了什么关,到了什么境界,但我看你,怎么看都就是个人呀,很如常的人。师父笑笑,是吧,是个很平常的人吧。
这份平常和质朴,让人心安,也破除了很多妄念。寺里的出家师父们也不聊修行境界,不聊经文理解,每天打坐、干活、吃饭、睡觉,就像一家老老小小隐居山林,安和静谧。这份平常,就那样浸润到身体中。在山里,每天也跟着他们过日子。心中妄念一层层翻起,一层层落下。第一次,如此安静地,就觉得日子呀,可以这样缓缓地去过。修行呀,也可以这样自自然然地进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