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结的天空多么沉重,
“却没有机会崩塌。”
——顾城
01
“他……走了……”
“或许我也该走了。”
02
风丝丝吹过,吹动了教室的门。教室的门上停着一只苍蝇,苍蝇恣意地蜷起他那以怪异形状弯折着的第三只触角,把上面朦朦胧胧的一点吃力地挤在它萎缩着的腹部,又忽而被什么力量触动了似的,兀的跳起来,径停在他目不能视的什么地方。
他把眼光越过苍蝇,聚焦到和那丑陋的小生命一样恣意停在讲台上的又飞旋起的一粒粉尘上。他能看见粉尘飞扬着旋起又落下,跳着它荒诞的舞蹈。
他的触觉有些异样,他好像触着什么东西似的。他不想去知道,却也不愿意缩手。他把目光呼地收回来,直对着前方,终于看清了自己面前的人。面前的女孩把黑魆魆的眼眸转回来对着他。
“不要抓我辫子。”
六个字,唐突地冲进他满是垢秽的耳道。他好像意识到了什么,机械地收缩了一下自己手臂上的肌肉。
“荒诞的舞蹈。”他想。
03
他让自己像苍蝇一样蜷曲在床上。窗外,一些和他同一物种的丑陋的生物用声带发出的怪异波频弥散在湿漉漉的空气里。他看着窗上越积越厚的迷迷水纹,就像看见了窗上映出的床上保持着一种荒诞而非理性的姿势的自己一样。他偻着身子坐起来,继续维持一种古典雕塑的笨拙形态。
他望向窗外,茫茫的夕霾里显不出一点太阳还没有坠下的痕迹。恐惧像黑黏黏的污水里的蛇鳗一样从他心里泛起。他见过无数可笑的白昼,无数寂死的黑夜,但他最怕这样的霾。
他能望见窗上的自己,黑色的眼珠,白色的眸。掩门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回头,他看见房门像老旧木盒子的盖子一样打开。
04
陌生的教室,陌生的苍蝇,停在陌生的讲台上。像一个浑身涂满色彩的玩偶,他呆立在这陌生的教室的门前。在那里,在讲台旁的那个瘦小的座位上,坐着她。他能认出她头发的形状。呆立着,他望向她,很久很久。
05
门开了,柯柯的整个身体塞满了他的全部视线。
柯柯坐下来,坐在他身边,望向他的眸,他们的眼神对视着,黑色的眼珠,白色的眸。
“你不能一直在这里。”柯柯说,不是用嘴,是用眼神。
他不做声。
“太阳快下山了,回家吧。”柯柯继续说。
他的声带颤动了一下,却没有发出任何的声音。
“回家吧。”
06
他记得第一次看见她时她的模样,她那时的辫子像他幼时在泥土里抓住的蚯蚓扭曲的身体,光滑到不可思议。那时他想着去触,他把手无意识的搭在她的头发上,他把眼光移开了,落在一旁教室门板的苍蝇上。
他记得第二次看见她时她的样子,他望见了,她,坐在空落落的教室讲台旁。教室里没有人,有人,他看不见。她把头发扎了起来,像面包房的橱窗里的甜甜圈被扯断了拧一下的样子。他在教室外呆立着,看着她很久。他想,应该没有人注意到他。
他同样记得第三次看见她时她的样子。
07
柯柯看着他,同时也看向窗外随着月色渐高,越发霾浊了的空气。
“我的家在原野。”他说。
风呼哧呼哧地在窗外吹起来,卷起地上的落叶,一片,两片,把他们拍打在窗台上。落叶痛苦地嘶吼出声响。
“原野——”柯柯重复着他说的话。
“原野。”
08
他记得那天,他从学校走出来,沿着街,亦步亦履地走着。
空气里弥散起一股屠宰场老屠夫用磨钝的屠刀刺破老猪的颈部血管散发出的特有味道,四周漂浮着黑色的、红色的颗粒。
他走着,跌撞着,把身上的每一块肌肉都扭曲地颤抖。他笑着,目光只停留在前方。他眼里升起一只只苍蝇,蜷曲的丑陋生命,飞在四周,喧闹着,叫嚣着。
他不知走了多久。
09
‘‘原野。‘’
“无垠的原野。那里有深谷,有沙地,有疯长疯长的草。还有火车,火车开过,火车上都是人。但是我怕,我怕火车,车上的人会笑,火车会把小草都碾死。原野还有太阳。太阳在的时候,是小草长得最快的时候。火车来了,太阳就落下去了。”
“你不能永远待在原野上,那里太阳不会再升起了。”
“不,不,不——!会的、会的,——会的。”
“火车,火车会把你带到有太阳的地方。”
“我怕……”
10
他第三次见到她的时候,她坐在讲台旁的座位上。在他看来,那个位子更瘦了。她在写点什么,她的手指抖动着,扭曲着,颤动着。
但她忽然把笔放下了,她像个机械玩偶一样,把头扭过来,正对着他。她看见了他。
他看见了她。
他现在像个无神的孩子,马戏团里被鞭打的小丑,显得那么荒诞可笑。
教室空落落的,他眼里出现了第二个人。那个人走到她的身边,把目光死死盯在她身上。他们的喉结抖动着,唇舌张合着。
在那一秒,在那使他茫然错愕的一秒,那个人支配着他手臂的肌肉,把手掌扬起来,轻轻抚在她脸上。他听见,石子砸在玻璃上似的声音。他看见,她半个身子倒下去,头发翻动着,重新绕成蚯蚓的形状。她的脸上露出可怖的表情。痛楚,像黏糊糊的油,从她脸上流出来。
他听见石子落在玻璃上的声音,一下,两下。他看见,那个人的手掌,扬起,落下,扬起,落下。
那个人开始揪着她的头发,把她拽起来,又撞倒在地上。就像,小时候,有人,揪着他的头发,把他拽起来,拎着他的头把他往墙上撞一样。
他看见空落落的教室里出现了人,一个,两个。教室里站满了人,像原野上长满了草一样。
火车,火车,他看着那个人,走进去。站在了他面前。他抓起一支笔,露出笔尖。
那个人惊愕地看着他。
他把笔尖扎在那个人的喉结上,就像他把筷子扎进包子一样。一涌红色的浓稠液体流出来。
那个人倒下去,像在他的原野上,太阳落向深谷一样。火车从他身旁飞速的开过,轰轰,轰轰。
他身旁的人开始大声惊呼,话未说完……
他走了出去……
11
他从学校里走出来,沿着街,亦步亦履。
他不知走了多久。
他停下了,看着身边工业时代的产物来来往往。他听得见四周轮胎与路面急速摩擦的声音。他看见这些产物中的一辆在他面前滑稽地转向,停在了人行道上。又有一辆,轻巧地避开他,撞在路旁。终于,他看见一辆,想着他,慢悠悠地走过来,在他身上,随意的碰了一下。
他倒下去,像太阳坠向原野上的深谷,轰轰,轰轰。四周都是惊呼着的雁子,他们的叫声嘈嘈杂杂,没有说完。
他脑海里的柯柯、他想像中的房间开始幻灭,那霾浊了的空气开始消散,他身旁,是他的原野。
他想起,小时候,有人揪他的头发,咧他的嘴,把他的头往墙上撞。那时候,回到家,他爸爸在浸满了酒精味道的房间里,拿酒瓶子敲他的背,打他的头,一下,两下。
他脚下,是草地,一片疯长疯长的杂草。蔓延出,一片原野。在他目力所及出,有一道深谷,太阳从那里坠下去。身后,很远的地方,是沙地。火车从他身边开过,上面全是各色的人,驳杂着众生相。天边,路过的雁子,大声惊呼。
他笑了,他在布满齿轮的城市里,找到了自己的原野。
他倒下去,凝视着,眼前这繁华、嘈杂、喧闹的城市的凝结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