鸽楼上的少年

       华生是一个平凡,优柔而内向的少年,别人的选择一直代替着他的理想,谁能理解一个少年落寞而忧伤的内心世界!

那年夏天,华生初中毕业,正准备参加高中联考。他家楼上住着一对年轻夫妇要出远门,离开三四个月,他们愿意出一个月两千块钱的工资请华生代为照管他们养在顶楼的十六只鸽子。所谓照管不过是替鸽子添饲料,换水,再有就是每天黄昏打开鸽子笼,让它们出来飞一个小时,天黑前不要忘了在顶楼挥动一面红旗,鸽子们自会辨认回家。两千块钱对于华生而言不是一笔小数目,更何况照顾十六只鸽子也不是非常麻烦,华生立刻应允了。那对夫妻先付了华生六千块钱,余款回国再付。

那时候是六月,天气闷热。每天,华生醒来,草率吃过妈妈准备好的早点,就往顶楼跑,说是喂鸽子,喂完后却也不急着下来。他从家里搬了一把躺椅置于顶楼的凉棚下,手里每天变换着不同的教科书,参考书,不过,大半时间他都忍不住在凉棚下打瞌睡,十六只鸽子在他身边发出咕咕的低鸣。

总是鸽子飞行一圈回笼后,华生才急急扔下旗杆往楼下跑,刚好可以赶上看六点钟的卡通影片,他捧着饭碗坐在电视机前,一坐一个钟头。二姐和他同样在准备联考,不过是录取率更低的大学联考,她每每经过客厅时忍不住啐华生:“看你这样,哪里也考不上。”

果然,联考放榜之后,二姐考上了大学企管系,而华生公立高中一所也没考上,勉强挤上了一所私立高中。到家里道贺的亲友十分尴尬地不知道该准备两份贺礼还是准备一份给名副其实的二姐就好了。为了不让大家为难,华生留在顶楼的时间更长了。

九月,华生每天天不亮就起来,先到顶楼喂鸽子,然后草草从餐桌上抓个包子就去赶公交上学。他再怎么赶,也没法在天黑之前由学校赶回家,鸽子一连五天没有放飞,显得有些焦躁。华生只好起得更早了,改为天亮的时候让鸽子上天去飞一圈。华生的母亲忍不住念叨:“书不念,去养什么鸽子。”华生也不理,那对年轻夫妇已经去了四个多月,鸽子的饲料早就吃完了,华生只好用他们付给他的六千块工资替鸽子买饲料。

入冬后,有一天华生从学校回来,丢下书包像往常一样往顶楼跑,推开门赫然发现鸽子笼是开着的,十六只鸽子全不见了。华生怔了一会,反身跑回家,他母亲正在摆餐桌,华生气都没喘定,开口就问:“是不是你把我的鸽子全放了?”

华生的母亲怔了怔,说:“你这是什么态度?”

“是不是嘛!?”华生说,“一定是你放的。”

“是我又怎么样?你每天光忙着喂鸽子,开学到现在就没看到你念过书,人家出国不回来了,你还贴钱帮人家养鸽子,你是白痴啊!”

“是,我是白痴,我只能念这种烂学校,现在你知道了吧!我只能念这种烂学校,因为我他妈的是个不折不扣的白痴。。。。。。”

华生一迭声地嚷着,如果不是他父亲丢下报纸从客厅里冲过来甩了他一巴掌,他大概还会继续吼下去。

华生饭也没吃,一个人躺在没开灯的房里,昏沉沉的睡着了,梦里他又听见鸽子咕咕的叫声在耳畔响着,醒来却发现已经是早晨七点半了。他猛然跳起,心里嘀咕着,完了,来不及放鸽子,穿上衣服才想起来鸽子已经全给放走了。他连包子都没拿,赶到学校的时候正看见升完旗的队伍正整整齐齐地带回教室。

第一节课是英文,老师有一搭没一搭地分析着文法结构,华生心里只在想他的鸽子。他们看不见屋顶上招摇的红旗了,不知道着不着急?不知道它们现在怎么样了?大概是随着别的鸽子群飞回别人家了吧。

华生正想着,突然教官在教室门口探头探脑地往里瞅着,华生想不知道又是谁倒霉了。英文老师停止讲课,走到门口,教官解释着发生了什么事,英文老师回过头,喊:“张华生,你出来一下。”

华生无奈的走出教室。教官告诉华生,有人检举他今天早上在校外打架滋事,又说他今天迟到,华生百口难辩。第二天,公布栏就贴出了给他记过的公告。华生原本以为这事完了,没想到,公告之后两天,他在公车站牌等车,有个人穿了件挡风夹克开着摩托车停在他面前,打量了他一下,问他:“你就是张华生?”华生点点头。那人很不以为然地说:“就你这鸟样,也被记了一次大过,谁信啊?”华生很不高兴地转过头,公车正好来了,站台前的学生全涌向车门。华生正要走,那人拍拍摩托车后座,说:“来,上车,别和他们挤,我送你。”

华生犹豫了一下,跨上了后座,还没坐稳,那人已发动车子冲了出去,逆着风,那人对他吼道:“叫我阿辉。”原来阿辉才是那个打架滋事的混球,花生想开骂,又怕挨揍,只期期艾艾地问:“你有驾照了吗?”阿辉仿佛听到了个天大的笑话,笑得车子东倒西歪,速度却不曾稍减,“当然有,他妈的这种烂学校,我还是第二年才考上。”

半个小时,阿辉已经把华生送到家门口,临下车,阿辉交代着:“这回害你背黑锅,你很够意思,替我顶了一次,我是再记一次过就被开除的人。”阿辉伸手拍拍他的肩:“有事就来找我,记得。”

因为阿辉的缘故,华生记过之后的一年半,学校里再没人找他麻烦。考试的时候,还有人主动罩他,直到阿辉毕业,他还享受了一段短时期的余荫,别人才渐渐忘了阿辉的“关照”。华生想,他这辈子最大的憾恨,就是他从来没有真正坏过。

至于那对夫妻,后来一直没有回来,直到华生念高二的时候,才听说在国外出了意外,双双身亡,死在了什么巴拉圭或者乌拉圭之类的鸟地方。

高中毕业后,华生果然“不负众望”,在补习班里蹲了两年,依然没有考上任何一所大学。服完兵役,靠着加分,才挤进了一所私立大学。

开学后,华生在学校附近租了房子,搬进去没几天,他就注意到三楼住着一个国贸系的女孩,个子很小,却把头发烫地卷曲蓬松,扎成一只马尾,马尾上的蝴蝶结随着服装变幻着颜色。他注意了很久,到学期快结束举行期末考试时,中午,他在楼梯上遇到了几个女孩一起回来,华生听到她对别的女孩说:“我快饿晕了,今天我又起迟了来不及吃早餐。”女孩顺手在她腰上捏了一把:“朱薇薇,不吃早餐容易老哦!”华生这才知道她的名字,朱薇薇。

开学后,华生一回来,马上留心探听,朱薇薇并没有搬走,还是住在三楼C室。华生以前也是早上起不来,可是,为了让朱薇薇能够有早餐吃,他每天都拨了闹钟,竟然也真的不再赖床,每天到街口给朱薇薇买早点,有时候是牛奶,三明治,有时候是豆浆,蛋饼。他总是不声不响地把早点挂在朱薇薇的门把上。

一天傍晚,华生刚上完体育课,满身是汗地回到住处,正好撞见朱薇薇在阳台晾衣服。她的头发搭在肩上,才洗过还是湿的,愈发卷曲,她微仰着脸,踮着脚尖把一件浅蓝的T恤晾挂到竹竿上。华生看得有些出神,朱薇薇似乎察觉到了,手上正拿着一件粉红色的胸罩,她略微犹豫了一下,开口问华生:“有事吗?”华生尴尬地笑了笑,半晌才胡乱编了个理由解释:“四楼的煤气用完了,没热水,想借你们的浴室用。”朱薇薇指了指热水器:“正好,热水器还没关,我才用过。”华生点点头,说了声“谢谢”,便反身回房间拿换洗衣物,他再回到三楼阳台,朱薇薇已经晾好衣服回去了。他本想鼓起勇气问她早点好不好吃,可是,朱薇薇已经不在阳台了。那时候,他已经整整送了两个月的早点,才第一次和她说过话。

天气渐渐热了,卖花的摊子上满是耀眼的玫瑰。

除了送早点,他还开始在每星期六早晨,放一朵玫瑰花在朱薇薇门口,送到第九朵玫瑰花时,学校就放暑假了。朱薇薇考完期末考试,提前回家度暑假,华生眼看着第九朵玫瑰花在朱薇薇的门前枯萎。华生下定决心,等暑假结束,开学再见到她时,他要鼓起勇气约她。

开学后,朱薇薇却搬走了,华生去国贸系查她的课表,才听说她和人同居了。华生回到住处,在楼下买了两瓶烧酒,狠狠地喝了个烂醉,到不全是为了朱薇薇,他想起了顶楼被放走的那些鸽子,走了就不曾再回头,枉费他每日早起。那以后,华生又开始赖床,开始赶不上第一节课。

华生家里一致认为,华生念的那所三流大学,毕了业也没什么出息。华生的大姐,二姐到美国留洋,都是拿到硕士便寻了张绿卡嫁了,在美国安家落户,她们纷纷写信回来告诫华生的爸妈:“等弟弟一毕业,就让他出国。”所以,华生大四那一年整年都在补托福,六月一毕业,八月就飞往美国了。临上飞机前,华生突然想起那九朵玫瑰和朱薇薇,还好那时候没追上她,不然现在就是一场难舍难分。

美国的生活到底不如华生想象地有趣,其实可以称得上单调,贫乏而寂寞。

于是不到半年,华生就在大姐的撮合下娶了一个当初他一点也不在意的女孩,高挑、短发、双眼皮、大眼睛、丰臀,叫谭慧,有绿卡。

不知道是不是拜谭慧所赐,华生倒真的一毕业就进了一家电脑公司担任程式设计师。他们住在市郊,华生每天开一个小时的车上班,周末的时候洗车、剪草坪,一切都比想象中顺利。

结婚才一年,谭慧就给华生生了十八磅重的儿子。可是,华生偶尔半夜醒来,看见身旁躺着的女人却觉得异常陌生,这女人却控制了他的一切,他的收入开支、他的饮食起居,甚至他的孩子。

他开始强烈地怀念起顶楼上的那些鸽子,还有在凉棚下瞌睡的那些午后。那时候在他梦境边缘响起的咕咕鸽鸣声如今已转换成谭慧微弱的鼾声,情节的发展推演完全依照人世常理,却每每令华生吃惊不已。渐渐的,华生终于明白只有这些忧虑才是完全属于他个人仅有的一点财产。

于是,华生开始反复做着同样的梦,起初一个礼拜一两次,渐渐地几乎每天晚上都重复同样的梦境。梦里他开车疾驰在深夜的高速公路上,四周一片漆黑,只有他一辆车,开了一段路之后,他从观后镜中发现只要他一驶过,车后的路段就消失了,路面消失的速度和他车速一模一样。他拼命向前开,害怕自己赶不上在路面消失前驶过,可是没想到,他眼前的路段也开始消失了,他猛地踩住刹车,便刚好在这个时候醒了过来,背脊上全是冷汗,他不知道如果他没来得及踩住刹车,会发生什么事。

那不过只是一场梦,来不来得及踩住刹车,又有什么关系呢?可是在梦里他又陷入生死搏斗的紧张恐惧中。终于有一天,华生没有来得及踩住刹车,他的车冲出了路面,不断向下坠落,坠落,他以为自己就要死去了,却突然天大亮,鸽群在他身旁咕咕鸣叫着。

对华生而言,那不再只是一场梦,清醒的时候,他也反复想着那条深夜的高速公路,他利用公司的电脑设计出一套程序,比他的梦境更完整。车子行驶在弯曲的道路上,必须保持相当快的速度,并且不驶出路面,如果慢一点,来不及在道路消失前驶过,车子坠毁后就会出现九朵玫瑰;如在前端路段也开始消失时没来得及踩刹车,就会惊起十六只鸽子;如果及时踩住刹车,画面则会变成一幅和乐的家园。

华生利用白天模拟夜晚的梦境,并且不时在电脑里加入新的情节,譬如骑摩托车争道的阿辉,大得几乎看不见路面的风雪。。。。。。华生的助理注意到了他的反常,故意笑着问他:“我们公司有发展电脑游戏的计划吗?”华生瞪他一眼,正色道:“这是人生,你看不出来吗?”

终于有一天,当华生又蹲在十七层高楼的窗台上研究鸽子飞翔的姿态,以引进电脑绘图的频率时,公司的人事部建议他休假两个月,由他的助理暂时替补他的位置。

谭慧显然也接到公司的电话了,知道华生这一个月一直在进行的程序,她完全不明白九朵玫瑰和十六只鸽子的意义。她温柔地抚过华生的头发,对他说:“没事,你只是太累了,我已经替你和心理医生约了时间,你去和他谈谈。你会发现什么问题也没有。。。。。。”原本靠在谭慧肩上的华生惊坐起来,他可不要什么心理医生,那条道路、那些鸽子和玫瑰花只属于他一个人,他望着谭慧,这个女人居然企图夺走他仅有的一点私人财产,他不会让她或者心理医生有机可乘的。他顺手抓起了一件米白色夹克披在身上,夺门而出,谭慧在身后追着唤他,他也不理。

华生走到楼沿,突如其来的动作惊飞了原本停在楼沿晒太阳的几只鸽子,华生就这样一动也不动地站立在二十层高的楼沿上,他看不见楼底川流的车阵,却看见他的鸽子围绕着凉棚,发出咕咕的鸣声,而回头,谭慧正抱着宝宝在他身后对他微笑。风更急了,吹拂着华生米白色的夹克,前襟的拉链没拉合,于是整片向后翻飞,仿佛发育不全的两只翅膀,明明载不动躯体的重荷,尤兀自挣扎拍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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