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杉版资治通鉴【1529】礼乐治国论。2022-04-14

14、

太常少卿祖孝孙认为南梁和南陈的音乐太多吴、楚之音,北周、北齐的音乐又夹杂胡、夷的音调,于是斟酌南北,再参考以古代的音乐,制作《唐雅乐》,一共八十四调、三十一曲、十二和。皇帝下诏,命协律郎张文收与祖孝孙共同修定。六月十一日,祖孝孙等上奏新乐。皇上说:“礼乐,是圣人顺应人性以推行教育的一种手段,国家兴隆和衰败,跟这有什么关系吗?”御史大夫杜淹说:“齐之将亡,作《伴侣曲》,陈之将亡,作《玉树后庭花》,其声哀思,路上的人听到都悲泣,怎么能说治国的兴衰不在音乐呢!”皇上说:“不对。音乐能感染人,所以快乐的人听到就高兴,忧虑的人听到就悲伤,悲喜在人心,并非是由于音乐。国家将亡之时,人民必定愁苦,所以闻乐而悲。如今这两首曲子都还在,朕为你们演奏一次,你们听一听,看看自己会悲伤吗?”右丞魏徵说:“古人称‘礼云礼云,玉帛云乎哉!乐云乐云,钟鼓云乎哉!’(《论语》里孔子的话:礼呀!礼呀!难道就是玉帛这些礼器吗?乐啊!乐啊!难道就是钟鼓这些乐器吗?)音乐确实是在于人和,不在声音。”

司马光曰:

臣听说,垂(古代工匠的名字)能仅靠目视,就能制定方圆,心中测度,就能知道曲直,但是,这心法不能教会别人,能教人的,必须是靠规矩,靠一定的标准、方法和工具。圣人能够不勉而中,不思而得,但是也不能教会别人,要教人,必须是靠礼乐而已。礼,是圣人所践行的;乐,是圣人所喜悦的。圣人践行中正之道,而喜爱和平,又想要与四海之人共享,百世传承,于是制作礼乐。所以,工人遵照垂之规矩法则,用工具是实施,这也是垂的功劳;王者执五帝、三王的礼乐而施之于世,这也是五帝、三王之治。五帝、三王,已经离开人世很久了,后人看见他们制定的礼,就知道他们所践行的道;听到他们的音乐,就知道他们的喜悦,这就好像他们还活在人间一样,这不就是礼乐之功吗?

礼乐有本(根本)、有文(形式),中和是本;声容是末;二者不可偏废。先王守礼乐之本,未尝须臾去于心,行礼乐之文,未尝须臾远于身。兴于闺门,著于朝廷,扩散到乡里比邻,远达于诸侯,流传于四海,从祭祀军旅到饮食起居,无不在礼乐之中;如此数十百年,然后教化风行,凤凰来仪。如果没有其本,而徒有其末,遵守一天,而荒废百日,要想移风易俗,那也就难了。所以,汉武帝设置协律都尉,歌颂祥瑞,并非音乐不美,但仍然免不了要下《轮台罪己诏》。王莽设置“羲和”为乐官,考证音律,并非音乐不精,也不能救渐台之祸。晋武帝(司马光)制造横笛,调节钟、罄,音乐并非不详,也不能消弭平阳之灾。梁武帝立四器、调八音,并非音阶不准,不能免台城之辱。所以,就算舜的韶乐、大禹的夏乐、商汤的濩约、周武王的武乐,都还留存于世,如果他的德不足以与之相称,那就连一个匹夫都不能感化,更何况四海之人呢!就像拿着垂制定的规矩,但没有工具和木材,坐等着大功告成,终将不可得。何况北齐、南陈那样的淫昏之主,亡国之音,暂奏于宫庭,怎能改变一世之哀乐呢!而唐太宗唐突的说治国之兴衰隆和音乐没有关系,他说话怎么如此轻率,而且如此非议圣人!

礼并不只是威仪,但是,没有威仪,礼就无法推行。乐并不只是声音,但是,没有声音,乐就无法演奏。比如那山,握起一把土,一块石头,说它是“山”,那当然不可以,但如果把所有的土和石都拿走,山就不在了!所以说:“无本不立,无文不行。”为什么说现在演奏齐、陈之音也不会悲伤,就说音乐无益于治乱,那跟看见一块拳头大的石头就轻视泰山,又有什么区别呢!如果像他说的那样,那五帝、三王之乐都是妄作了。”君子于其所不知,盖阙如也。”(《论语》,孔子说:“君子对于自己不知道的东西,就闭口不言。”太宗不懂得闭嘴)可惜啊!

华杉曰:

李世民不懂音乐和治国的关系,杜淹答非所问,魏徵又附和李世民,把司马光惹急了,资治通鉴,可不能让他们的话误导现在的皇帝啊!所以司马光长篇大论,因为实在也是对李世民的轻率言论痛心疾首。

音乐的问题,我们在“秦王破阵乐”时有所讨论,这里再补充一下,儒家思想,是礼乐治国,礼,是规矩,是次序,是理性,是硬的;乐,是调和,是情绪,是软的。礼乐治国,就是软硬兼施。理性制定规矩,情绪让行为自发到位。军队需要军歌,行军唱着歌走,就不累;国家需要国歌,凝聚一国之精神;时代还有时代之歌,中国的国歌,《义勇军进行曲》,是超越政治的,是民族的。建国之后的乐,是《东方红》;改革开放的乐,是《春天的故事》。乐的价值,古今中外,全世界都懂得。所以,李世民的话就太轻率了。

司马光说圣人“诚者不勉而中,不思而得”,这是引用《中庸》的话,不用勉强自己,不用思考,就能事事都处置恰当。这里的“中”和“得”,主要是指应事接物待人,因为心中至诚,无私无碍,所以能中能得。至于垂能靠目测心算就把握方圆曲直,但是要制定出规矩方法才能教人,这更类似于亚里士多德在《形而上学》中提出的思想:

人通过感觉产生记忆并积累经验,经验通过总结推广形成技术,经验是个别的具体的知识,而技术是更抽象普遍的知识,技术由经验得来并高于经验。经验高于感知,技术高于经验,无为的技术高于有为的技术,抽象理论高于实际技术。智慧是关于抽象、普遍的原理和原因的知识,有智慧的人不仅知其然而且知其所以然。

垂的目测心算能力,来源于他的感觉和经验的积累,但只有变成技术,才能传授和传承。

15、

六月十三日,皇上对侍臣说:“朕观看《隋炀帝集》,文辞奥博,也知道肯定尧、舜,而否定桀、纣,但是他的行事为何相反呢!”魏徵回答:“人君虽然是圣哲,但还是应当虚心无我,以接受别人,所以智者献其谋,勇者竭其力。隋炀帝仗恃自己的才能,骄矜自用,所以口诵尧、舜之言而身为桀、纣之行,还不自知,以至覆亡。”皇上说:“前事不远,后事之师!”

16、

京畿内有蝗虫。六月十六日,皇上到御花园,看见蝗虫,抓了几只,祈祷说:“民以谷为命,而你却把粮食吃掉,我宁愿你吃我的肺肠。”举手要吞吃蝗虫,左右进谏说:“这恶物吃下去怕生病。”皇上说:“朕为民受灾,不怕生病!”于是吞下。这一年,蝗虫没有造成灾害。

17、

皇上说:“朕每次临朝,要说一句话,未尝不三思。恐怕给人民带来祸害,所以不多言。”给事中、知起居事杜正伦说:“臣的职责在记录皇上的言论,陛下的话如果说错了,臣记录下来,岂只是有害于今世,恐怕也被后人讥笑。”皇上喜悦,赏赐给他绸缎二百段。

华杉曰:

李世民能有这份心,真是仁德!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偏好,而领导人有两种,一种是愿意克制自己的偏好的,一种是事事都要满足自己偏好的。皇帝每句话都是圣旨,如果事事都发表意见,则一切都按你的偏好来了。偏好必有偏颇,所以,不是非要你管不可的事情,能不发表意见,就不发表意见,让臣下自己去做,不必事事都自己满意。

杜正伦说,皇帝说错的话,不仅有害于今世,也让后人讥笑。前面李世民论音乐的话就是了。

18、

皇上说:“梁武帝君臣,成天谈论苦空(佛教修行,苦行空寂),侯景之乱,百官连马都不会骑。梁元帝(萧绎)被北周军队包围,他还在给大家讲《老子》,百官穿着军服听课。这都深足以为戒。朕所喜好的,唯有尧、舜、周公、孔子之道,他们的思想对于我来说,就如鸟有翼,如鱼有水,失之则死,一刻也不能离开。”

19、

皇帝认为,辰州刺史裴虔通,是隋炀帝故人,特别受隋炀帝宠任,却亲自做弑逆之事,虽然时移事变,又已经颁布过几次大赦令,侥幸逃脱灭族惩罚,但不能让他再做官治理百姓,于是下诏将他除名,流放驩(huan)州。裴虔通常说自己“亲手铲除隋室,开启大唐”,自以为功,颇有怨望之色。等到被贬,怨愤而死。

20、

秋,七月,皇帝下诏,宇文化及的党羽,莱州刺史牛方裕、绛州刺史薛世良、广州都督长史唐奉义、前隋朝武牙郎将元礼全部除名,流放边疆。

21、

皇上对侍臣说:“古话说:‘赦令,是小人之幸,君子之不幸。’‘一年两次大赦,好人都不敢开口说话了。’养杂草,就害了庄稼,赦免有罪的人,就害了良民,所以朕即位以来,不愿意经常搞大赦,就是怕小人仗恃会有赦令而犯率犯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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