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名:《追光者》
1
火车在头顶轰隆驶过。
出了涵洞,大山在余光里慢慢变大,山顶的寺庙清晰可见。
陈十三右手抓着头顶的扶手,身体随着车辆的前进前后晃荡着,他用左手把右手换下来,拍了拍在左面同样摆动的阿瞎,说:“你能看到那座山顶的寺庙吗。”
阿瞎转过头,“可以啊。”
陈十三说:“隔这么远你也能看见?”
阿瞎向着山顶的方向看了看,笃定地说:“看得见啊。”
公交车一个急刹,陈十三向前跨了一步,撞到闯闯的身上。
陈十三问:“你能看到那座山顶的寺庙吗?”
闯闯面无表情地说:“看得见啊。”
陈十三奇道:“你不是近视吗?”
闯闯说:“对啊,可是我还是看得见啊。”
公交车停在大山脚下,医院门口的公交站旁,小平站在那里等候着。
陈十三、阿瞎和闯闯走下公交车,小平迎上去:“你们怎么才来,赵小言马上就要手术了。”
四人跑向二楼手术室,奔跑途中,陈十三抬头望了望此时在头顶的寺庙,心里面有个声音说,要不我们去山顶看看吧?去看一眼!但是他什么都没说。
2
从手术室里出来后,赵小言的脖子上就开了一个洞,他翻着白眼,样子看起来就像电视剧里经常见到的那种中毒的人。
闯闯扶着手术车的手不受控制地抖动着,他用模糊不清的颤音说道:“他没事吧,该不会……”
阿瞎朝他瞪了一眼,警告他不要说出不好的话语,但是同样颤抖的双手也暴露出了他的担心。
陈十三和小平也面露忧色。
医生从后面走过来,打破了这诡异的氛围,他笑着说:“你们不用担心,这只是一个小手术,没有风险,现在麻醉还没过,过一两个小时就好了,没事的。”
他们这才松了一口气。
可是一连过了好几天,赵小言都没有醒过来。
医生的所有言论都被推翻了,他不像是魂归冥府的样子,他还有呼吸,更像是植物人。
“没理由啊!”穿白大褂的医生懊恼的说。
陈十三他们只有每天轮流在放学后来照顾他,每天给他说一些熟悉的事情以期能唤醒他。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陈十三在赵小言的床边念道,这已经是今天念的第三首诗,他希冀地看着赵小言的无名指,可是它倔强地一动不动。
“什么嘛,电视里果然都是骗人的。”陈十三合上语文课本,走了出去。
快到晚自习的时间了。
接下来是由阿瞎照料,他是化学课代表,理所当然的是由他把化学老师在课上的话转述给他。
而闯闯刚刚在月考中生物拿了第一名,抢着要给赵小言上课。
剩下的课程由几人抽签决定。
周日是难得的假日,他们四个人凑在赵小言的床前。陈十三剥了个香蕉一边吃一边给他左手按摩,小平则是喝着班上女同学送来的鱼汤,给他右手做按摩。
阿瞎从满是消毒水味道的走廊推门进来,上下打量了一下赵小言,一会抬起他的右手,一会抬起他的左手。赵小言像个木偶一样任由他摆布。
“十三啊,”阿瞎从陈十三嘴边抢下没吃完的香蕉说,“同样是结核,怎么当初你和闯闯当初也住院,区别就这么大?”
陈十三望了望赵小言脖子上的“洞”,感慨道:“确实啊,我们当初就只是输输液,闯闯有一次还偷跑到网吧去玩了一个小时游戏才被护士姐姐抓回去。”
阿瞎摇摇头,端过小平手里盛鱼汤的保温盒喝了一口,“我是说,你们那会就没有这么多人送好吃的,除了苹果还是苹果,当初我们几个天天吃苹果都要吃吐了。”
陈十三抓起赵小言旁边的枕头朝他砸过去。
闯闯这时刚好推门进来,枕头砸在他身上。
“是他干的!”陈十三和阿瞎同时指着小平说。
闯闯捡起脚边的枕头丢回去,他们这才注意到,他的左手拿着一个精巧的袋子。
3
陈十三、闯闯、阿瞎、小平,还有躺在病床上一动不动的赵小言手上都系着一条红绳,这是刚刚闯闯拿来的。
“快过来。”
闯闯举着手机,凑到赵小言床前,朝着陈十三他们招手。
“真的要这样吗?我总感觉怪怪的。”陈十三实在想不出为什么要在这种时候合照。
“你以为我想啊,知道这是谁给我的吗?火山大姐已经下了死命令,让我系上之后拍张照片给她确认,不想死的话赶紧过来。”闯闯举着系红绳的手说道。
想起在学校被“火山姐姐”武力支配的恐惧,他们不得不挪动脚步朝床边走去,尽管如此,阿瞎还是小声嘟囔着,“就算是红绳报平安,那给赵小言一个人就够了,干嘛要把我们带上。”
“咔嚓!”
相机保存下了这张照片。
陈十三问:“这红绳她在哪里弄来的。”
闯闯走到窗前,仰头道:“就是从这山顶的寺庙里求来的,据说很灵验。”
阿瞎反驳道:“毛主席和政治都说了,封建迷信要不得。”
陈十三踱到闯闯旁边,即使现在已是黄昏,天空慢慢地暗下来,从窗前望出去,还能看到上山的道路,他的视线随着道路往上,清晰的看到山顶的寺庙。
他用拇指抚过红绳,在心里小声地说:“请保佑赵小言赶快好起来。”
手机振动了一下,是闯闯把刚才的照片发到了他们的QQ群,陈十三点了保存在手机上,转过头来对大家说:“等赵小言好了,我们一起去山顶的寺庙还愿吧。”
兴许是他的语气太过正经,不像平时,这次,就连刚才还在抬杠的阿瞎也赞同地点了点头。
陈十三欣慰地笑了。
“咔嚓!”
一道闪电重新照亮渐渐黑暗的天空。
“看来还得等放晴才行了。”小平苦笑着说。
4
当天晚上,陈十三做了一个梦。
梦里连绵不绝的阴天持续了很多很多天。陈十三觉得,每一个阴天过去,天空就往下低一分。
在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以后,天空似乎变得触手可及了。
陈十三都已经快要忘记晴天是什么样了。
这时候他看到闯闯从一个方向向他走过来。
闯闯朝他挥手。
“嘿,终于找到你们了。”
声音是从后面传来的,阿瞎拍了一下陈十三的肩膀。
“你们也做梦了吗?”
小平从另一个方向,边朝他们走边说。
陈十三环视了周围的环境,四周黑乎乎,连道路都看不清,在其中一个遥远的方向,隐隐有模糊的光亮传来。
陈十三说:“看来我们几个人做了同一个梦啊。”
“我有一个问题,我们要怎么醒过来。”小平说着,右手凭空出现一把刀,他轻轻一挥,闯闯的右臂齐肩而断。
小平接着说:“一般来说,在梦里受到一定的刺激,比如从高空坠落,或者重物打击,就能醒过来,但是如你们所见,我们这个梦连手都断了,还是没能醒过来。”
闯闯:“那你砍自己的手啊,砍我的干嘛!!”
“没办法了,这个该死的梦什么都没有,唯一的线索,只有那里了。”
陈十三指向远处唯一的光亮。
“我们先过去看看。”
其余三人点了点头,闯闯低声念了句什么,断掉的右臂重新长了出来;阿瞎不知道什么时候骑在了一匹白马的上面,居高临下地发号施令:
“徒儿们,出发。”
四人就此出发了,不知道走了多久,那处光却一点也没有接近的样子,他们走啊走,满身尘土。
突然,小平停了下来,将耳朵贴在地上,他说:“你们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三人竖起耳朵,什么都没有听到。
小平又听了一下:“声音是从光那里传来的。”
小平站起来,走在前面。
“走近点,说不定能听得更清楚。”
四人又走了很长的时间。
这次即使不贴着地面,他们也能听到那个声音了。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奇变偶不变,符号看象限。”
那个声音说着这些他们无比熟悉的话,然而更熟悉的,却是这个声音本身。
“我去!!”
“你们觉不觉得?”阿瞎张大了嘴巴,难以置信地询问他的三个同伴,“这个声音简直和赵小言的一毛一样。”
三人点头如捣蒜。
就在他们准备更近一步,继续往光里去探究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的时候,一个他们更加熟悉、且无比难忘的声音从天空中传来,瞬间布满了整个空间,然后把他们赶出了梦境。
“叮铃铃铃铃——”
陈十三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窗外天空微启,但暗沉沉地,看来是一个阴天,他仿佛听到了自己内心的惨叫。
“为什么明明隔得这么远还能被上课铃声吵醒啊啊啊啊,这不科学。”
5
梦境一直持续着。
第二天晚上,他们又集体进入了这个梦。就在他们准备向光亮中行进的时候,可怕的事情发生了。
一座城池凭空出现在了他们眼前,城池里人来人往,热闹非凡,但是这景象只持续了不到一刻钟,因为一只巨大的鸟出现在了城池上空。
它卷动狂风,翅膀一扇,屋舍便拔地而起;它巨大的喙闪着寒光,仿佛锋利的刀剑,一股吸力产生了,地上的人、兽、家禽都飘离地面,被大鸟吃掉了。
陈十三、闯闯、小平拔腿就朝着光亮的地方跑,阿瞎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似乎被施了定身咒。
“大……大鹏鸟……”阿瞎仰着头,惊骇地说。
闯闯跑回来,拉住呆若木鸡的阿瞎,没命价地跑。
“你怎么知道这是大鹏鸟?”闯闯气喘吁吁地问。
“我我我……我白天在看网络小说,有一个章节刚好是金翅大鹏吃掉一个城池的情节,我今天一直在想这个事情,这个大怪鸟和我想象中的大鹏鸟一模一样。”
“你就不能看点岁月静好,你侬我侬的言情小说吗。”
“开什么玩笑,我瞎哥堂堂七尺男儿,铁骨铮铮的套马杆汉子,怎么可能看那种情情爱爱的小说,儿女情长太影响大哥行走江湖了。”
“那你知不知道有个词叫江湖险恶,你去搞定后面的大鹏鸟啊?”
“跑吧。”
两人逃命的时候,还不忘斗嘴,不多时,后面翻天覆地的景象渐渐消失了,天地又恢复了一片黑暗的样子,除了远处的那处如豆的光。
四人好不容易停下来,有了喘息的机会,这时,要命的铃声响起了。
他们醒来了。
接下来的好几天,他们都无一例外的出现在梦里,并且一天天的更接近光亮处。
自然,梦里少不了兵荒马乱。
“谁白天要是再看西游记,晚上就不要做梦!啊啊啊——蜘蛛精啊——”
“又是哪个白痴偷偷看科幻小说,宇宙飞船都来了。”
“聊斋是谁看的,鬼啊——”
同时,赵小言的声音也越来越清楚。
终于,这一晚,他们来到了光亮的尽头。
6
他们四人都有一种感觉,这是最后一个梦境了。
他们踏上梦境的医院大门,有那么一瞬间,他们已经分不清这是梦境还是现实。
穿过充满消毒水气味的走廊,擦肩而过一个个胸前插满笔的医生和笑起来很好看的护士小姐姐,他们走着,来到了赵小言的病床前。
赵小言的无名指动了一下,他睁开了眼睛。
暗沉的天空依旧没有放晴,但是却有光柱透过云层垂落到地面上,光柱移动着,由远及近地向他们而来。
越过医院,一路攀爬而上。
陈十三说出了那句一直想说的话。
“我们大家一起去山上的寺庙看看吧。”
他们逃出医院,骑着自行车追着光柱狂飙,陡峭的山路也不能阻止他们,他们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进入光里。
光柱向着山顶移动,他们渐渐放弃了自行车,奔跑起来,光柱触手可及。
最后,他们来到了山顶,光柱消失在山顶的寺庙里,他们走进寺庙,一股温暖的感觉充盈他们全身。
白光在赵小言身上绕了一圈,他脖子上的洞就恢复如初,他精神奕奕,一扫病人的颓态。
陈十三、阿瞎、闯闯、小平围住他,他们微笑着,一起说:“欢迎回来,我们一起醒过来吧。”
赵小言点点头,大声说好。紧接着他又说:“其实我早就想醒过来了,但是你们一直在我耳边念诗啊,化学公式啊,还有魔鬼一样的数学题,我就想着难得生病,不如好好休息休息。”
7
赵小言终于还是醒过来了,他恢复得很快,短短几天,就生龙活虎,仿佛从来没有生过病一样。
偶尔,被数不完的试卷和习题压得喘不过气来的时候,他总会眺望窗外,感慨地说:“真怀念生病的日子。”
同样有过生病住院经历的陈十三和闯闯也同样叹气:“哎,真怀念住院的日子。”
日复一日吃着食堂一成不变饭菜的阿瞎和小平,端着饭盒,味同嚼蜡,摇着头说:“哎,真怀念你们住院有人送吃的日子。”
日子摇摆着过去。
而每当他们向同学和老师提起医院后山山顶的寺庙时,得到的总是他们投来的莫名其妙的目光和同样的一句话:“寺庙?什么寺庙?那座山哪有什么寺庙?”
而他们指着那处光芒方丈的山顶,说:“寺庙不就在那里吗?许愿很灵的,还发着光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