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十八岁以后,突然很钟情于墨绿色,一种深沉又潮湿的颜色。是石板阶梯缝隙里滑腻苔藓的俗色,也是高级丝缎旗袍的秀色,无论加诸何处,总会赋予那地方奇异的优雅感觉。记得十八岁的一个晚上,我站在东湖的栈桥中间,看到夜空的尽头有一片极光一样的墨绿色,诡异,好似湖的边境之外还有一个无法触及的地方。
墨绿色,总是会给人以做梦的感觉。人做梦的年纪不过几年,几年后,会发现当初所有美好的幻象都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当初不计回报、结局的爱就像一扇灰网,彼时钻来钻去走不出来,到了某个时候就突然冲破了。
上个世纪亦舒的《玫瑰的故事》是我的情感启蒙,书中“黄玫瑰”的原型章小蕙说此书 “在七、八十年代占据了无数情窦初开女生心灵,替大家在恋爱红绿灯下展现完美情人标准之余也让大家对爱情存着几乎唯美憧憬。” 不知是否是早期阅读的作品,它在我的记忆里总是恍惚似梦,像黄玫瑰那样的女人几乎不能在百年的历史中寻得一个,甚至连用想象也无法塑造出。书中只字从未提香港,但是字里行间却充满着浓郁的香港气质,使我觉得,这地方当真是芳香之港,可以嗅得出来,无论是香港文学、还是电影,音乐都带有无法言说的共同味道。
和所有经典的搭配一样,玫瑰和家明早已成为了一种天造地设的符号,可惜在之后,师太再也没有继续他们的故事,也没有创造出更令人印象深刻的组合。
基于生活中最近的灵感,我想以家明玫瑰为代号,拙笔创造另外的故事,来表达我对师太的敬意并在心中延续我对“芳香之港”的怀想。但由于未长期生活在港,请允许我结合生平和所有城市的美好体验来架空这座城市,使之充满想象。
故事就像墨绿色的夜晚,暧昧神秘,永远不属于理智的白昼,好似盯久霓虹灯后再看向黑暗的一阵炫目,一阵恍惚,是转瞬即逝的金光。
那么就循着这阵眩晕,进入昨日的绮梦吧。
第一章
那是一九九〇年的深秋,黄玫瑰快满二十的时候,一个奇怪的秋天。凤凰花树总是在骄阳似火的夏季盛放,绿叶鲜妍,红花娇艳。但这年的秋风秋雨中,仍然是烧空尽赤的花期。仰望那些密匝而细碎的枝叶,墨绿和绛红,仿佛生长到色彩的极致,却迟迟不肯凋谢,像是翡翠之上坠的一大片红玉。凤凰花像是无数纤细的红影,摇摇欲坠,准备从树上跳伞。
经历了香港漫长的暑日,新学期的生活提上了日程。天气转凉,秋风四起,凤凰木随风摇曳,比夏季更能撩动人。黄玫瑰从本部大楼中走出来,这座宏伟而古雅的楼被设为文学院,由一座红墙钟楼和四座角塔组成,回廊连接着骑楼,混合了文艺复兴与南洋的风格,地砖典雅漂亮,以红色为基底,印着螺旋彩色暗花,木门厚实精美,一切都透着古老的风情。站在二三楼回廊间,风雨稍歇间的微薄阳光照来,像历史的穿越,往昔的故事在静谧中如光影拂过。回廊外的凤凰木窸窸窣窣,发出令人很恍惚的声音。
结束了一节外国文学的课,教授是一位语速极快的短发女人,她滔滔不绝地讲着古希腊时期的三大悲剧作家,“埃斯库罗斯,欧里庇得斯,索福克勒斯…….” 玫瑰满脑子都是繁冗的悲剧诗人的名字,她也搞不清楚记住这些人名有何益处,只是全心全意应付a-level。
从回廊穿下楼,有一个奇怪的人影坐在树荫里的圆形金鱼井边,他好像弓着身体再往下找着什么,夕阳斜照,把他黑色的人影拉得很长。 玫瑰走近去,是个从来没见过的人,其实从远处就能感到陌生,他穿着蓝色的迷彩外套,往池子里盯得很入迷,又像在寻找,又像在放空。
很多年后,玫瑰依然在能记起一九九〇年那个遥远的晚上,家明在榕树下的蓝色迷彩,像是暗流涌动。
“这个金鱼井已经废弃很久了” 她朝他说。
这打破沉寂的话竟丝毫也没有惊动那个男孩,他一动不动地盯着池子。
“里面没有鱼了” 他突然说,他抬头,是个黝黑的男孩子,眼睛小小的,上眼皮耷拉下来遮住半个眼珠,是一双天生忧郁的眼睛。
“这里已经一百年都不养鱼了。”
“不,我见过鱼。”
“那是你看花了眼。”
“是一些橘色的金鱼,围着井底转圈…….” 他看了她一眼,“你知道井的最下面是什么吗”
她摇头。
“井的最深处连着地心,可以通往另一个世界。”
玫瑰最讨厌故弄玄虚的人,但那时候,她觉得这是个特别的男孩。在学校里,大多数的男孩下课后踢球,或是躺在教学楼门前的草坪树荫下聊天吃草莓,或是约着去色情影院,无忧无虑,仿佛没长脑子。
“那么我们如何到达这个世界呢” 玫瑰笑问。
“你可以问问那些跳井的人。”
“如果跳井,会不会一直永无止境地掉落,直到跌破大气层,飘到外太空?”
“从高处一直往下坠,会让你突然全身震颤,一脚把自己从梦里踢醒。” 家明仍然没有抬头。
“所以通往另一个世界,不过是在做梦。”
家明突然抬起头来,看着这个立在井边的女孩,“你叫甚么名字?”
“黄玫瑰。”
“你呢?” 玫瑰冲他莞尔。
“宋家明。你迟早会认识我的。”
玫瑰惊。
家明正色看这个名字奇特的女孩,她的眼睛里闪着井水的波光,脸上带着三分迷茫,皮肤白得近乎透明,圆眼睛,好像可以含烟吐雾,脸颊旁边有一颗惹人注意的蓝痣。
这个名字配上这个女孩并不显得俗气,好像是为她而造的。
很多年后,家明才知道黄玫瑰果然成为了他心里的一朵玫瑰。
“你是港大的学生吗?” 玫瑰问。
“过去是。”
“那你现在做什么呢。”
“江洋大盗。”
“别开玩笑。”
“很长一段时间,我的确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每天,学校里人来人往。第一次见面的,毕恭毕敬,而后熟悉,便嬉戏调侃,没有一刻安静下来谈话,当一个初次见面的人对自己诉说着真实的、生活的愁绪,黄玫瑰不得不记住了他,也认识了他。
这真是一个奇怪的秋天,凤凰木的花期比往年都长,遇到的人也印象深刻。
就这样,玫瑰和家明成为了朋友,在每个周三的夜晚,她总是能看到家明在井边看“鱼”,她不了解这个人,但能够感觉到他的忧愁和孤独。
“黄玫瑰,你是哪个系的。”
“文学系。”
“挺好的,以前我大学时候看诗集,还会被朋友嘲笑。”
“这世界已经不是一个读诗的世界了。” 玫瑰郁郁,“宋家明,你知道只有诗人和哲学家最喜欢像你这样发呆吗?”
“那么玫瑰小姐,请问你从哪里来,又将要到何处去?”
黄玫瑰低下头哧的一声笑了。
“宋家明,我想知道周三以外的日子,你在做什么,就好像人间蒸发了似的。”
家明朗朗地笑:“周三以外的日子总是那么忙,现在对于我来说,周三是最闲最快乐的。”
“你仍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但我愿意把我的时间分出来,让你在里面睡上一觉。” 玫瑰扑闪着蔷薇色猫眼石一样的眼睛,认真地看着他。
“假如我有时间,我很可能什么都不做,无所事事,玩!” 宋家明想了一下。
“如果一定要做点什么呢?”
“我想要抚摸女人的身体。”
……
周三的晚上,在井水旁边,家明和玫瑰就像是和自己的影子在一起。即使不知道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到底做着什么样的事,玫瑰依然觉得他身上有一种神秘的吸引力,这种力量促使他们心心相惜,能够抛却一切交谈、闲逛,聊着毫无边界的事情。人说,每个人身上都有一种叫做“费洛蒙”的味道,如果你能闻到,就会被他吸引。
在每个漫无目的的周三夜晚,他们坐在井边发呆,有一句没一句的聊天,不需要正常社交里串珠般不间断的对话,如果不想说话,便沉默下来。
“黄玫瑰,我的朋友很少,人多的地方,我很讨厌。”
“那么我愿意成为你的朋友。” 家明的话触动着柔软的玫瑰,她觉得这个人和自己是那样的相似。
就这样,家明和玫瑰成为了朋友。在周三无事的晚上,假如下雨,他们就在学校里慢慢地闲逛,或者走出学校,从郊区穿越偏远宁静的薄扶林道,踏过清幽山林,雨后苔路,潺潺溪涧,迎来一片湖,他们在湖旁的小道踱步,家明习惯性地探索在前,他们朝着湖中间的桥走去,一起朝着远处发呆。
“你瞧,湖的尽头有奇怪的光。”家明突然朝远处指。
在黑夜与湖的交界处,泛着墨绿色的幽幽的光晕,就好像是北国的极光,夜晚总是或多或少地出现些诡异的东西,它们不属于白天,但永远属于极少部分的眼睛。
在这个墨绿而湿润的夜,湖风撩动着黄玫瑰海藻一样的黑发,就像是一面美丽的旗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