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

没毕业之前，我根本没想象过这两个家伙西装革履的样子。

阿上是海南人，上大学的时候常年是背心、短裤和拖鞋，下雪天才会加一件防风夹克；囧囧酷爱篮球，每天是运动装加篮球鞋，随时能去篮球场上挥汗如雨。如今，眼前这两个人模人样的家伙在我看来是那么滑稽——尽管他们那么帅气，我总觉得下一刻他们会撕掉套着正装的人皮，显出往日我熟悉的模样。

“最近怎么样？”我问。

“怎么样？还不就那样。”囧囧呷了一口啤酒，阿上点了点头表示赞同。

我们仨大学时学的是财务管理，毕业后克服了重重困难留在了这座城。本来想的是上班了还能常常聚聚，没曾想这座我们游历过无数遍的城似乎倏地变大了，变得空旷而辽阔。因为工作单位的原因，我住在江北，他们俩虽然都住在江南，但是也隔了一条河。囧囧进了一家会计师事务所，兢兢业业地奋斗多年，最近考取了“注会”，决定过了年自己开一家会计师事务所；阿上成为了一名股票经纪人，每天忙得焦头烂额，吃饭都只能在赶路时完成。相比这俩上足了发条的机械表，我充其量算是一块石英表。我当了一名中规中矩的公务员，每个月拿着微薄的俸禄，吃着皇粮，开着公车，交着五花八门的保险，过着朝九晚五的日子。

过了这么多年，我们仨终于混出了点人样，囧囧明天结婚，我们才得以好好地聚一聚。

“什么叫就那样？总有点不一样吧！”我说。

“有啊！每天上班忙，没时间去健身，啤酒肚有了。”囧囧一边打趣一边拍打着那高高凸起的肚腩。

“几个月了？”阿上伸手摸了摸。

“边儿去，你小子怎么样了？”囧囧一把拍掉阿上的咸猪手。

“我？还不是就这样，要是这房价再涨，我就回我三亚那一亩三分地去打鱼。”阿上把酒杯墩在桌子上。

“你可拉倒吧你，你小子在三亚那么多年都没学会游泳，还打鱼，喂鱼吧你！”我向来是不放过调侃他们的机会。

“你还好意思说我，你连骑自行车都不会。”阿上反唇相讥。

“那又怎么样？我有车开，不需要骑自行车。”

“你还不会骑自行车啊？”囧囧笑得前仰后合。

“你管我呢？”

……

我们一直喝到半夜，酒吧里的服务生都走了，只有一个做兼职的女孩在那里不紧不慢地擦着高脚杯。

“我突然想到……”阿上半醉半醒地开了口。

“咋？”囧囧歪着头靠在沙发上。

“你们还记不记得我们刚上大学的时候。”

“说事儿。”阿上说话磨叽的毛病是真没变，听得我急死了。

“我记得咱刚上大学的时候，我们一起去健身房，一起打球，一起去吃烧烤，一起在长江上面坐渡轮……”阿上一脸陶醉。

“说正事儿。”我和囧囧一齐吼道。

“如果咱们没学财务管理，现在是什么样？”

我原本打的不可开交的眼皮突然停了下来，囧囧也坐了起来，背绷的直直的。

“我初中的时候是体育生，你们记得吧？”囧囧重新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记得，你说几百遍了，要不是你妈让你退出篮球队，你说不定就能进北体，是吧？”我抢过他的酒，一饮而尽。

“我说的有错吗？”囧囧大学时确实球打的很好，即便他已经退出篮球队多年了。

“没错没错，还有阿上，他当时是练散打，是吧？”

阿上当时是校武协的，由于从小喜爱搏击，大一的时候就打遍整个协会无敌手，在体育系也鲜有对手。

“是，我本来是要进体育系的，我爸妈说体育系出来不好找工作，硬是让我读了管理系。”阿上无奈地搓了搓手。

“所以你想表达点什么？”我直接拿起酒瓶吹。

“如果我们没……”

“我们读了管理系，”囧囧猛地一拍桌子，吧台后的女孩吓了一跳，手中的高脚杯落在地上摔了个粉碎，“我们读了财务管理，我们为了生活。”

囧囧痛苦地抱着头，我和阿上都不再言语。

囧囧有一个篮球梦，我们都知道，全校打球的人都知道。囧囧即便进了管理系也没有放弃成为职业篮球运动员的梦想，直到在与体育系队的比赛中跟腱撕裂。那是他梦想破碎的时刻，此后大半年他都没有踏上篮球场一步。我们扶他去上课的时候，都会特意绕远路，就为了避开篮球场。囧囧再也没给我们讲艾弗森，讲科比，讲欧文，我们开始讨论亚当斯密，讨论李嘉图，讨论凯恩斯。

阿上一仰脖，干了杯中酒。

阿上何尝不是呢？阿上性格比较孤僻，只有我们两个好朋友。他喜欢搏击，海南尚武，武馆遍地。阿上从小混迹于拳馆，东学一招，西学一式，打得有模有样。他想成为像帕奎奥一样的拳王，但是他家大业大，不需要他去以命相搏，他的父母要他学习金融，好打理家业。上大学时，他从不会漏下任何一场比赛，上课时间也不能错过，以致于差点挂科。

“如果当初我们是在美国呢？”阿上的眼睛亮晶晶的。

我们曾狠狠地向往过美国，那个充满自由和野性的现代丛林。

“可我们是在中国，而且这辈子都会在中国。”囧囧抬起头，双眼赤红，泪水从眼角滑落。

“如果我在美国，我一定会成为一个中量级拳手，从梅威瑟手里拿下金腰带。”阿上的拳头攥得紧紧的。

“你拉倒吧！”囧囧朝他竖了竖小拇指。

“你也不会差，”阿上拿着酒杯的手悬在半空中，“你篮球打得这么棒，肯定能去发展联盟打职业比赛。”

“边儿去，我必须是NBA。我肯定能成为篮球特长生，要么进北卡罗来纳大学，要么进明尼苏达大学，要么进杜克大学，然后选秀进入NBA。你信不信？我能成为超巨。”囧囧越说越激动。

“我信我信，你说什么我都信。”阿上放声大笑。

囧囧也笑了起来，泪水却像决了堤一样。我眼角有点湿，多少年没看到囧囧这充满朝气的模样了。

“你呢？”阿上向我扬了扬下巴。

“我？我干嘛？”我真的不知道干嘛。

“你一定也能成为一个好拳手的，你当年的左勾拳可让我吃了不少苦头。”也就阿上能记挨揍记得这么清楚。

“他肯定是打橄榄球的，他这么壮，又狡猾，打个四分卫绰绰有余。”囧囧一掌拍在我的肩头上，险些把我的酒杯震掉。

“对对对，他会打进超级碗。”阿上向我举杯。

我想起了曾经的梦想，那时的我希望当一个旅行家，环游世界，看遍山河瀑布，阅尽风土人情，把路上的故事写成游记，永世流传。

“其实我想成为一个作家。”

“作家很好啊！你倒是写啊！”囧囧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

“那要有东西写啊！”我感到痛苦，我已经停笔快十年了。

“怎么没东西写？你就写你的生活啊！”阿上摇了摇杯子。

“我的生活？呵！写你们的生活或许还能是中国版的《华尔街之狼》，我的生活是什么？《禁闭岛》？”

我们又沉默了，各自喝着杯中的酒。

囧囧想进奈史密斯名人堂，阿上想成为中国第一个职业拳赛冠军，我想做史上最年轻的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我们是一群自己掐死了梦想的人。

阿上是第一个哭的，他把头埋在臂弯里，肩膀却不住地颤抖着；我闭上眼不想让眼泪流下来，泪腺却像是中了邪似的无法抑制。

“男子汉哭什么哭？”囧囧怒吼着，泪水却夺眶而出。

酒从嘴角溢出，与泪混在一起，打湿了衬衣的领子。

“如果……”阿上还想说什么。

“没有如果，没有如果，”囧囧粗暴地打断了他，“我们已经这样了，我们只能这样了，我们完了。”

阿上不在说什么，我也说不出什么来。

地平线上露出一点红，明亮而耀眼。

“我不相信我们完了。”我说。

“我也不信。”阿上说道。

“随便你们吧！”囧囧整了整衬衣的领子。

“今天太阳会升起，明天太阳也会升起。”我说。

“所以呢？”囧囧问道。

“所以我们不会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