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太虚境
走进上房内间,抬头看到的就是那副《燃藜图》。画中黄衣老翁登阁而进,青藜杖顶冒着星火,案旁之人恍然惊觉,二人坐论清谈终夜,开天辟地前的洪荒往事皆无一疏漏。怪异的是,画者并没在图上署落姓名,反倒是悬在旁侧的对联,抓夺去了绝大部分的视线焦点。字画固然都极好,可陈留而出的内里不免让人不悦。纵使楼宇陈设何等浪掷奢靡,是再怎么说都不愿意多待一刻的。
会芳园的梅花正盛,早饭后应邀随从而来,摆下的宴集没经由半点停歇,还是那套寻常的赏玩程式,先茶后酒,别无新趣。只是晌午刚过,酒桌上依旧在闲话逗趣,困怠之余来寻睡中觉的安身地,内间的摆设实属不尽人意。至秦氏房中短憩,仅刚一迈入,有股细软的甜香扑面延宕,迎上来的依然是共生相映的字画。本应避着些叔侄的忌讳,可秦氏却不顾嬷嬷的阻劝,仍是率人领到她的里屋。每向内走一步,流逸四处的香气就愈发浓郁,层叠的气味像连接成了一条能将人缠住的锁链,幽微的柔顺中藏着些勾人心魄的蛊诱,反比庭里的梅花多了点隽永与冷气。
果如秦氏所言,这屋大约神仙也可以住得。不光是置于壁旁的物什玩意儿分外得新奇罕有,卧榻的布置也叫人挪不开眼睛。梁间无风,纱帐却像在轻轻拂动,似乎在被什么看不见的气息吹掠。大概是在暗里飘漾开的香,无形又不失气力,环视了一圈都找不到源头所在,像是从墙上的《海棠春睡图》里散开的一般。奶母站在床前服侍好一切,簇上来的人群慢慢疏散了,只剩袭人、秋纹、晴雯与麝月四人留下为伴,几人推门退至屋外廊檐,秦氏明明声音已经褪淡,可隐约犹似能窥见她的身形在帐前悠荡,模模糊糊的,辨不清到底是谁。她侧过身,做了个招引的手势,像是又有什么宝物珍藏要领着去赏玩,屋里升腾起的香一下子有了实形,呈着白烟状,还有点金粉均匀地缀在其间,笼向她的衣袖,随后飘在枕边消落。再定睛一瞧,面前竟早换了一个天地。
那景致显然与宁府里不同,看不出有别人来过的留痕,远有乡野之地的青木溪水,近有家宅园地才会雕砌的栏杆石桥。山与水的清远,琼楼的繁琐与浮华里外应和,唤作是谁来了这,兴许都会痴醉到乐不思蜀的田地。仍是那团闪着脂粉的白烟,携有熟悉的冷香悠荡,虽说两人一直不曾远离过这片一步,秦氏却骤然不知所踪。刚欲寻其下落,突然响来的歌声,像从山后传过来,是女子的声音,源头距此越来越近。透过白茫茫的雾,似乎还可以看清她的轮廓,飘襟仙袂,歌声刚落,恰好也走到了跟前。
是位仙姑,开口不过几句,便要领着去不远处她的地方观览,不单备好了茶酒,还有新填好所谓十二支曲子等着奏演。没走几步,一座拔地石牌又横亘在面前,上面写有巨硕的四字“太虚幻境”,再往前行进,还有一座宫门耸于其后,上又书着“孽海情天”几字。越往深处走,越来越多所差无几的殿阁齐整地排布在两边,所建形貌全然相同,而名字却各有各的称谓,匾额与对联对应地衬在柱上,一时之间也快忘了自己究竟身在何处。头也不回地迈进那座“薄命司”,偌大的楼阁里一览无余,堆垒在架子上的尽都是些贴有封条的书册,都是按照各省的地名分门别类好的。先是翻了翻“金陵十二钗又副册”与“副册”,同样是模棱两可的字句和信笔的涂画,再取来正册赏阅,仍是那些个费解的勾画圈点,看完后更是不解。仙姑遂又拉去门外游历,就在携进室内品香饮酒的功夫,突现十二个舞女上前敲弹吹唱,对应的曲子也是十二支,是府里没曾听到过的语调,句句绵长,唱词似也非同往日听惯了的那些,较之以往像是散漫了些,前后的唱句也没能勾连起一个完备的故事。可不知为何,从腔调声韵里仿佛能听到一种难以名状的哀婉,是穿透人心的,也是叫人迷醉不省的。
再然后,还没等缓过神,书册也好,仙曲也罢,一下子都不见了,突然到让人觉得刚刚的遭遇都萌发自一场放空中的精神叛逃。身边都黑了下来,颜色深到盯的时间久了甚至会对黑色本身产生认知上的疑惑。两侧除了黑,看不清其他任何的物件,唯有前端有个不大不小的光点。
那儿有一条又深又长的回廊,常常一个人都没有,倘若有,多半是一些看不清脸孔的虚影,还有檐角楼阁的残片,褪散在聚焦成点的光团。忽然间不知道人都去了哪里,还有记忆里最后一帧画面究竟定格在什么位置。或许,他还需要点时间回想,大概在奔至廊道的另一端后。那几乎是唯一能辨别出明暗的方向,应该是在那里吧,相对于身后的漆黑,对面闪过的亮光像是唯一的终点。只有抵达之后才能重拾记忆的断层,驱赶掉所有弥散于心的迷失。
他显然认识这里,结束了悱恻悠长的畅游,落回这条辨不清全貌的回廊,他有种汲游上岸的感觉,浑身是湿漉漉的疲惫,朝着另一端没有顾忌地跑过去,逃遁着两边的光影向躯干投射过来的横扫。然后,他又会坠入新的置景,浮在一滩恰好能包裹住自己的水泊中,沉沉地睡去。方才的回廊已经不知所踪,吸引着他的白光却还在,浸泡在透明的温暖里随意地流动,他知道过不了多久,自己又会像流离失所的海龟被冲刷到沙滩,在匍匐爬行的庸碌与辛劳中,记起每一个被冲淡的名字。
海然猛地睁开眼睛,舱体的铃声响了,是他熟悉的旋律,引得他想起在那座拟象的宅院曾经听到过的戏词,华丽的与残败的,疏离的与似曾相识的,都在记忆里变得清晰与汹涌。他拨下按钮,玻璃门从他的身旁降落,完全是下意识的动作,却出于欲求清醒的本能。这是每次从“那边”回来都要历经的流程,和其他人一样,海然总会先想起在“那边”的种种过往,继而才是进舱前遭遇的一切。复原的时间每次并不一致,这得看在“那边”陷入的程度有多深,不过不用担心,即便是最长的那一次,时间也没有超过十分钟。他们把这种不可避免的记忆流散,算作是在拟象与现实之间往返不可避免会产生的副作用,或者,也可以称呼它另外的一个名字,叫作“廊端迷失”。
这大概是《红楼》游戏有史以来最成功的一场测试,海然从座位起身,已经预见到了后台的数据走向。其实他完全不用这么着急,更不需要亲自坐进舱内去摸索那个梦与梦之间的边界。他自己也算不清楚在攻破太虚幻境的这一回,究竟消耗了多少时日,是三个月又十九天,还是四个月又二十一天,现在看来似乎都没那么重要了。和在拟象世界搭建重构大观园的全貌相比,在系统修补上的花费根本算不上什么。只是在最初,海然并没有把神游太虚幻境放到一个特殊的位置。像转置其他回目的场景一样,他简单地做了一比一的复刻,包括那些能从判词中窥见的浮动画面。甚至在某些细节上,他尽可能地做了隐晦的编写,所有的真相与宿命都被写进了薄命司里的卷册,若是过于明显的昭告,对体验者来讲并不会是一件令人愉悦的事。就在《红楼》的制作到了尾声,从头开始进行沉浸实验的时候,但凡选了贾宝玉角色的,都在第五回快要坠入太虚幻境的关头,意识突然遭到拟象世界的排斥与驱赶,跃过“廊端迷失”后直接醒了过来。反复换了三拨体验者,结果如出一辙,来回检查了很多遍程序代码,都没发现这一回目在编写上的任何差池。
问题发现之初,无疑让海然更加心绪不安,与其说他刚从设计完工的疲累陷入了找不出问题所在的泥淖,还不如说他更多的是怀疑起了自己费尽心思缔造出这一切的初衷。拟象游戏开发从来都不缺他一个编写员,这是在敲下第一个字符前就被反复告知的一句话,想来距离刚入门就被泼下来的冷水,过去都快有了十年。十年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海然心里没有一个确信的答案,对于时间的流动,他在感知上更像是趋于一种麻痹的无力。他向来谙熟编写游戏整套的程式,不可避免地也开始混淆现实世界与虚拟境地相异的时间流速。有时候在大观园里明明只是在筵席上为作诗抢了几句嘴,走出舱外瞥见测试的时钟,已经好几个小时过去。就像神游太虚幻境的始末,感觉像是跋山涉水消磨走了很多时辰,其实自他戴上头盔再到恢复意识,也才五分钟不到。起初的不适应没让他有过多的在意,这和在编写程序上的执拗截然相反,海然像是找到了一种新的消遣娱乐,这让每次从“那边”回来后留足了余地让他猜测刚刚在拟象世界到底历经了几时光景,如若和现实相差得有些过了,他还能试着完善系统里情节跳转的反应敏度。统一两个世界的时间流速的确让海然抓住了优化《红楼》的关键所在,不过调整的回目越多,他好像越是不能准确地描述出来适中的速度该是如何。不止一次地弄混两边的钟点,再一次印证了海然确实在感知实际时间上有不小的偏差,以至于这让游戏不得不中止对于流动速度的修复。在找到新的编写员接替海然之前,《红楼》的收尾被搁置过两个月,本就是不被看好的试验,再加上在快要完工的紧要关头,遇上了这档子麻烦,换了谁都不愿意包揽过来为自己徒增新的烦忧。
在停工的两个月,海然几乎什么都没做。或者对他来说,那并不是两个月的长度,至于是更绵长还是更短促,只有他自己能够切身领会。唯一的忙碌,无非是打开人物设定程序将《红楼》里感兴趣的角色投影到面前说说话,十二钗自然是挨个与他先讲了个遍,而更叫他沉迷的,其实是和那些只被草草刻写的角色说地谈天。知晓他们的秉性易如反掌,往往在书里,他们都站在不起眼的角落被一笔带过,在复刻的摹本里大多被缀上少得可怜的介绍,他们像是生来就只有一种情绪,个体的存在,单纯就是为了完成那一个手势,或抿出一个微笑。海然没法判断他们被塑造出来的简单是不是一直都被遗忘掉的漏洞,他喜欢同他们说上几句无关痛痒的话,聊的莫过于大观园里正发生或发生过的奇谈怪闻,他总是在等待他们回答的间隙,率先揣度出答案的语言结构,以及音调跃动里的情绪波澜,基本上大多都在预料以内,偶尔失算的几回,反倒给他消磨时日平添了点新趣。
二.风雨夕
倒是松明的出现打破了按部就班的轨迹。海然看得出他的年轻,无关乎他在处理程序上的生涩,更多的是因为他走出舱体后的那种意犹未尽。松明从没有袒露过,调职来孤助无援的《红楼》全凭他的自愿,他没表露过来意,海然自然也没有过问,目的本身也许并没有那么重要,他真正忧心的,是把未竟的使命交棒给素未谋面的新人到底能不能放得下心。好在他的活络让海然的疑虑消散了大半,几次调整下来,他很快摸清楚了诀窍。但凡涉及代码的改动,他都会同海然亲自确认,偶尔还会把自己在上一个游戏编写组的犯过的错误当作闲谈同海然分享,似乎并不期待寡言消沉的他能给自己什么回应,只是想自顾自地说出来而已。
他看得出松明的天赋,起码和他接触过的其他编写员不同,重新花了十二天校准好所有回目的时间流速,延续着松明亲自上阵试验,海然监控数据的模式一直到最后一帧画面。他们仍然保有疏淡的距离,不多一分也绝不少一寸,维系在不逾矩又逐步默契的位置不增不减。松明显然知晓海然的行事准则,他们像是认识了很多年的搭档,尽管好几年前的海然就不再乐意和别人打配合。
松明走到他身旁接过头盔,拍了拍他的肩膀,海然从混沌里慢慢抽离,对面的环形屏幕回放着他在“那边”所及的一切,他看到有红色的标识闪烁在他周身的角落,是对他生理体征的分析,数字在不断跃动,屏幕另一侧的指针在框定的范围摇摆不定。他从松明上扬的嘴角似乎读出了什么,松明按了一下手里的遥控,坠入“太虚幻境”后的画面在大屏上反复滚动,海然回想起了那次以失败告终的测试后挥之不去的闷闷不平,好像终于能透过另一端烟雾里反着光的金粉看到了某种接续的可能。松明扶他走回操作台,明明是多余的搀扶,但他却没有抗拒,海然自是应该对松明表以谢意,若非他的提议,《红楼》再次遭遇的搁置又会陷入遥遥无期的等待。据他所言,一切的灵感都源自在上一个游戏编写组里处理到的雷同问题,是和“梦中梦”极其相似的设定,棘手之处也是在坠入更深层的幻境突然出现的系统排异反应。他转述给海然在那个拟象丛林发生过的传说,故事本身并没能让海然提起多大的兴趣,反倒是最后轻轻缀上的那一句话成了解决“太虚幻境”的关键,“那太遥远了,根本找不到同它连接的方式”。
想到在烟雾代码的行列添置上场景转换的过渡程序,大多受了松明那句话的点醒,虽然是从未设想过的操作,实际上从预设到落地也只花了一个下午。坠入“太虚幻境”不再是一个蹦跳着的地理跨越,弥散的脂粉和白烟,混着致幻的香,终于带上了裹挟与奔走的意义。
《红楼》的正式发行定在三天后,海然本想再筛查一轮还有没有残留的问题,上头最后并没有采纳,拒绝的理由可想而知,不过是想快点结束这场无休止的投入。 他让松明代替自己出席了发行的仪式,嘱托完最后一席话离开了实验舱,他难得肯把密钥交予别人,谈不上信任与否,顺着偶然冒出的念头,也就这么不计后果地做了。那天回去的路上,他数着距离《红楼》面世只剩下四十八分钟,海然不知道该如何支配这些分与秒,或者更确切地说,他不知道该以怎样的心情过完这段已经很接近的倒数,他想象着一个仿佛像定时炸弹的装置,计时器定格在四十八分的位置,他拉开了引线,屏幕上跳动的数字恰好卡上心脏的节拍,嘀嗒嘀嗒,像是指尖与衣袖摩擦的暧昧,又像鼓点同心跳声混合的兴奋。
他走到家门前,在摸到门把手的那一刻,突然觉得有点后悔,兴许坐在会场的观众席与松明再互对几遍发言稿也没有他想的那么糟。他仍然没有回去,甚至只是把手放在门把上停顿了几秒,就又头也不回地扎进外面的世界。
他瞄了一眼表盘上的指针,还剩十二分钟,他快步向人流最多的十字路口跑过去。他知道,很快那些或是在过马路又或是在街上游荡的行人,都会被大楼上即将要出现的投影吸引,松明穿着实验服的躯体会被等比例地放大,按照说好的流程,他会被簇拥着介绍游戏的所有玩法,不忘附带上海然交代给他的那几句创作初衷,再坐进舱体戴上那顶红色的头盔亲自上阵,他在游戏里的视角会被投影到一边,不出意外的话,他试验的片段就是三天前刚攻破的“太虚幻境”。
海然走到正对大楼屏幕的位置,虽说已经预知了一切,但他的好奇丝毫没有锐减,他想知道的,不是一会儿松明会不会照搬他们商定好的流程,而是面对毫无征兆的突然发售,这些来往的人群脸上会挂上怎样的表情。他没有构想过他所期待的反应会怎样,这更激起了海然的猎奇。抬头看向屏幕上圆钟的图像,十二点准点开始,和他预判的并无二致的画面准时在眼前显影。
那座拟象的大观园被投射到路口,他站定的位置刚好被框定在了潇湘馆,他看到周遭的人都停下来凝视着这座从面前拔地而起的的宅院,时而还有十二钗的影子在其间穿梭,他看到薛宝钗与自己擦身而过,拿着把扇子追着玉色的蝴蝶向前去了,一直追到滴翠亭外才伏在门旁听着什么。行人显然是被迷得有些痴醉,盯着只在科普读物上匆匆瞥见过的亭台楼阁,看着那些从未见过的衣物与妆容,一时间像是忘了自己究竟身处何世。在逐渐响起的哗然与骚动声里,海然听到了松明从屏幕另一端传过来的声音,他的确照着叮嘱一字未动地讲述着《红楼》的始末,大观园的拟象投影依然耸在路口,他和围观的人群一起抬头仰视着松明立体的投影,宽大的袖口悬垂在胳膊下,不知是否排演过的陈词伴随一张一合的肢体回荡在大观园的每一处。
他过滤掉了听到的字句,吸引着他的反而是身旁陌生人的眼睛里反射出来的亮光,他们不约而同地僵在原地作仰视状地紧盯投影上的一举一动,仿佛无论此刻无论松明宣告什么他们都会奉为圭臬。像是忽然找到了某种失落的信仰,从他们唇边上扬的弧度得以窥见对这位新神明的追随与认同,此刻介绍的,已不再是《红楼》游戏的规则,而是他们即将赖以为生的新环境天翻地覆的秩序,是不得不接受的全新丛林法则。
海然背过身,抑制不住的触动让他不自觉地发抖,明知道另一边的松明只能看到现场观众的面目,他依然顿生遗憾,总觉得把站在那个足以宣判一切的位置拱手让人是比“太虚幻境”还严重的失误。他听到从潇湘馆外飘来戏曲的唱词,像是头一回听到似的寻声走了出去,走了很久很久,推开了不计其数的宅门,也迈过了不胜枚举的门槛,在漫游的过程中,不难发现那些和他站在同一个路口的行人也在做着与他一样的举措,他们也像是在找寻一个或许永远都不会拥有的答案在漫无目的地追行,嘴里念念有词在这个拟象世界供奉着的新秩序。
大观园的投影在大楼屏幕归于黯淡后随之散褪,海然静立在原地,旁观人流向大楼内部涌动,他知道十二楼有《红楼》的直属发售处,他们会蜂拥、会推攘、会惊呼着挤进本就不宽敞的大门,会为谁最先抢下游戏芯片而狂喜地叫嚷,会用最快的速度赶回去将《红楼》的数据导进头盔。而海然依旧在原定的位置像是个局外人把一切尽收眼底,似乎自始至终都与他毫不相干,他留给这场久违的狂欢的,只有一个沉默而幽深的背影。
再次见到松明刚好在七天后,起初海然还没发现他躲进了舱体,按下监测屏的按钮才赫然发现松明早已置身其中。
有淅沥的雨打在窗外,是连绵不断的敲打,顺着竹叶末梢点点滴滴。灯下有本摊开来的《乐府杂稿》,还有一首撂笔不久的《秋窗风雨夕》,宝玉穿戴着渔人的蓑笠推门而进,闲话逗笑了几句,脱下累赘的衣帽向案前的诗文踱过去。只他刚一叫好,那诗稿就被夺了下来送进了灼烧的灯芯,受热皱起的熟宣发出细微的响动,忽有风从外掠过,一时间不知是多了几分燃烧的暖,还是习习的寒。
仍旧是寻常的斗嘴与嬉耍,见着外头的雨愈发得紧,忙催促宝玉快回,一问可有人跟着共返,两个婆子回道有她们来撑伞点灯。回手拆下书架上的玻璃绣球灯,点了蜡烛来递于宝玉,前头有婆子打伞提着明瓦灯,后头又跟着两个小丫鬟也打着伞,眼看着一行提灯的队径自消失在雨幕。刚送去宝玉,后又来了从蘅芜苑奔来的婆子。等了许久宝钗无果,因为这雨,遂派来人送上一大包燕窝。婆子来去匆促,临别时也没忘客套几句,赏了些钱让去买酒去去雨气,迎来送往的一晚很快又岑寂下来。
睡下后,依然有雨甩落在窗外的竹枝蕉叶,大抵是被夜剥夺走了视力的缘故,响动似比前时还要更大些,有风透过纱帐吹进来,温度虽离阴冷所去甚远,但延亘在里屋的凉意还是透着股清寒。是夜宝玉的冒雨造访,宝钗遣人所送之物一一在眼前浮过,艳羡同嫌隙接踵而至,将睡之时已接近四更。
屏幕没了画面,取而代之的是无边无际的暗,眼瞧着松明要走进下一回目的情节,海然走到舱体前按下了临时终止的按钮,还是那段昭告着回归与清醒的响铃,玻璃缓慢地从两侧沉降,他微闭的眼睛还没有要睁开的意思。
三.八十一
看到面前的海然,松明一开始有些惊愕,起初是因为还没完全从“廊端迷失”里清醒,脑子里滚动的都还是在贾府琐碎的片段,海然的面庞起初是陌生的,尤其在看到他一身的实验服,似乎与刚才在“那边”周遭人的打扮相差太多。头盔被他摘下,与此同时,还伴随着海然对自己肩膀剧烈的摇晃,他还需要点时间来回忆面前这个焦灼的男人到底是什么来头,可有一点完全不容怀疑,他明显从对方的举措读取出迫切和恐惧。
松明从没有见过海然情绪上有过如此大的起伏,即便他们也才共事不久,可他自认为还算对这个旁人都不愿接近的人了解颇多。他听到海然反反复复地在重复同一句话,他努力地想要听清他说的究竟是什么,但无论他怎么凝神,都只能看到他机械地重复同一套口型。海然拉着松明站起身,从上衣口袋掏出一张记忆卡,屏幕上已不再是刚才他在“那边”第一视角的图画,转而跳动的是很多从未见过的脸孔。
这次,已经不是因为 “廊端迷失”造成的记忆混杂,他是真的从没见过屏幕上大大小小的面容,其实海然同他一样,与这些数不清的面庞从没打过照面,或许有,那大概也是短短一瞥或是擦身而过。另一端的他们,是最先到达八十回的《红楼》玩家,从第一回长驱直入、畅通无阻地准备从八十回跨越到到八十一回,本应顺利的过渡,却无一例外地发生了意想不到的弹出,玩家纷然跃过了“廊端迷失”直接苏醒,至于在拟象世界最后一帧看到的画面,几乎都丧失了精准的记忆。据描述,大概都是突然觉得天地一黑,日月无光,再睁开就已经从大观园的宅邸脱离,弹出后不乏有人企图再次想跃进八十一回,但无论怎么尝试,最后都被阻隔在这一回目的围墙之外,即便尝试切换了角色身份,还是无疾而返。接到的反馈从几个逐渐扩散到了几十个,目前看数目还会不可估量地增多,上面基本断定是《红楼》系统的问题,所有的发售在今天被全面叫停,已经出售的那些也都将被召回修复。
从黯淡下去的显示屏,松明瞥见了自己错愕的表情,反观刚才一口气讲完所有来龙去脉的海然,他的惊惶有些溢于言表。这些是他所有的筹码,是押上全部气力渴望闯出一片天的赌注,申请调职来编写不被任何人看好的《红楼》本身就是一招险棋,时间调速也好,太虚幻境也罢,表面上他都云淡风轻地帮着海然解决,但松明自己比谁都要清楚,在他下定决心离开上一个编写组的时候,他就已经开始着手去想着最优对策。他只是隐藏得很好,没有让海然发觉自己的动机,在听到海然亲自说出《红楼》将被召回的消息,有那几个瞬间,他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选错了,这几天所有的得意和悠闲都只是在最终的残酷前给予他所剩无几的轻松。松明凝视着海然走近实验台重新进入游戏后台的背影,他似乎又听到了耳边有雨点拍打芭蕉的声音,只不过和游戏里的绵长连贯不同,他听到的响动,更趋于一种鼓点般的节拍,越来越急促,越来越散乱,他不自觉地跟着开始数数,直到自己再也跟不上拍打的簌簌,挥之不去的回音压迫得他在原地动弹不得。
而问题很快被海然锁定在了前后作者或许不一致上,松明看上去对这个回目跨越的疑难并无头绪,但让海然一直无法理解的是,为什么明明在实验舱进入八十一回毫无困难,到了玩家手中,都不约而同地把他们直接排斥出大观园。松明找出了起初海然编《红楼》参照的《红楼梦》原稿,投射在大屏上对比着后台游戏的代码程序,随即抽取了后四十回中的五个回目,来来回回地对照都没发现有任何的不对劲。既然不是复刻本身的问题,完全相同的过渡程序也不可能出错,排除了这两项缘由,基本上已经可以断定是由于选定的文本自身。
经历过七年前的那场浩浩荡荡的 “书本更代”,想再去一睹纸质书的真容,只有亲自去跑一趟戒备森严的藏书馆。在完成了所有现存书本的电子录入,最后一本散落民间的纸质书也被扔进了焚化炉,这是他们对新出台的环保守则的遵循,也是大家都早就预见到的,有关书本的究极未来。
松明有些记不清了,那一年的自己是置于何方,但在听海然再次提到那次算是能被载进历史的革新,他率先回忆起来的是大人们冷峻木然的神色,他大概也帮着一起搜刮出家里一切用纸张印刷出来的卷册,学着大人的样子,双手把理应被淘汰的古旧物什捧进家门口的那只时有尘屑飞出的烧炉。他还记得,最后一本被他放进炉子中央的,是家里能找到的最厚最重的一本,那是陪伴自己数多日夜的《红楼梦》,字里行间的世界鲜活明动,是他从没有见过的样子,也是他遍寻不回的桃花源。至于《红楼梦》的作者之争,伴随着纸质书的消亡,好像就再也没引发过任何争论。事实上,再往前追溯几年,有关这个问题乃至这本书的争执,都不再是被人们关注的焦点。甚至于到了松明一代,都已经不怎么了解,曾经因为后四十回到底是不是高鹗所续吵得不可开交。海然仅存的印象里,还是听闻过当初的这场探讨,各方摆出的证据看起来都确凿无疑,一时间也不知道信谁好,不信谁好。
“书本更代”后的电子化,让所有的书可查的只剩下唯一的版本,《红楼梦》自是没能例外,编写《红楼》的蓝本也只有那仅存的那版一百二十回目。他们若有所思地盯着屏幕上被不断翻阅的原稿,松明佯装着搜寻问题所在,暗自想着该如何全身而退的谋划被海然的一句话打断。
“你说,会不会我们看到的《红楼梦》,是被电子化后有人篡改过的?”
上面给他们修复的时间只有一周,松明这次不再敢妄加应和,反倒是海然顺口答应下来,对于如若失败要面临的惩戒仿佛毫不在意。他在承诺书上盖上自己的指纹,松明读不出他的平静背后是孤注一掷的勇气还是已然放弃的绝望。他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庆幸,即便最后满盘皆输也不会招来横祸,抗下一切罪责的人此刻就站在身边,或许他压根也想不到该怎么解决这个棘手的麻烦,可海然打断他的那句话却总让他觉得,他是有些把握在身上的。
回到实验舱,海然关掉了《红楼梦》的原稿,指挥着松明把一切可考的曹雪芹资料悉数找出,无论是一手还是二手的,文字的还是图像的,但凡有关作者本人的内容,一个都不能放过。他给松明两天时间整理出所有的文件,而自己在交代完任务后走出了大楼不知所踪,换下实验服前,应允了松明他会在两天后回来,至于他的去向却只字未提。
第一天,松明把自己关在实验舱半步未出,他大可不必如此上心,毕竟成败与否对他而言已经无关紧要,即便最后一败涂地,他也无非回归从前寂寂无名的生活,全当是在《红楼》里做了一场大厦终归轰塌的梦,梦总是会醒的,一如游戏里多少你侬我侬的情与孽依然逃不过灰飞烟灭的命定。可一想到海然临行前投过来的信任,松明还是想着最后再为他做点事也没什么不好,算是一种报答与感激,也算是离开前告别的体面。
第二天,搜集资料并不用耗费很多功夫,但他还是做了很久,不是因为资料有多么难找,也不是因为甄别真假让他一直犹豫不定,更多的似乎还是不安和焦躁在作祟,松明说不出来他是希望海然顺利能多一些,还是不顺多一些。恐怕他真的有些累了,想不明白海然需要他花上两天时间整理出这么庞杂的资料有什么意图。他是真的有答案了吗,松明自始至终都不能确信,能做的只有等,等到海然推开门询问他搜集进度的那一刻,无论那时候的海然是忧心忡忡的,还是面无波澜的。
第三天,在实验舱呆坐一上午,海然没有如期回来,不过冥冥中这似乎在预期内,松明把《红楼梦》原稿的后四十回投射到屏幕上随心所欲地翻看,他没有在本应有印象的情节里读出亲切与谙熟,像是纵身跃进一个同自己毫不相干的陌生故事,你方唱罢我登场,即便是相同的姓名,演绎出的仿佛是同过往有着微妙距离的秉性,他在嘴边重复着海然那句萦绕在他耳边好几天的话,像是发现了什么,但再思量下去却依旧无功而返。他走进舱体准备再次进入拟象的世界,选定的降落位置在八十回,他要自己去再试一遍迈向八十一回的跨越。
第四天,他成功了,出乎意料得顺利,不仅没遭遇任何的弹出,还一口气在当中多逗留了很多回,他是被海然唤醒的,按下了游戏的紧急停止,像是几天前刚得知《红楼》被召回修复的那次一样,相似的场面,相似的人,还有海然同以往并不相似的表情。他调取了整理好的全部资料交给海然,他看到海然的手里隐约攥着一支红色的记忆卡,描述不出来面前的海然较之前的变化,看着海然坐在操作台前目不转睛地操作一个他从未见过的界面,而自己瘫倒在一边,沉沉地睡过去。
四.曹雪芹
第五天,再次睁开眼睛,大屏上的是一张在目不转睛凝望他的巨硕面孔,他当然知道对面的这幅脸从属于谁,只是觉得倘若真把心里那个大胆却又确凿的结论讲出来,未免会过于荒诞不经。他的鼻子差不多有松明等身那么高,眨动着的眼睛与他的头颅差不多尺寸,眉间的沟壑可以被看得一清二楚。松明从他瞳孔里的反光看得出,这绝非是一段悚人的动画,也远不是一只没有灵魂附着的死物,他是真正存在着的实体,若是戴上显微透视眼镜,一定还能看清他的皮肤纹路和皮层下在血管里流淌的液体。
而让松明更为惧怕的,是除了五官以外,他的身体其他部分,正是由于视觉的局限,才更丰富了得以想象的空间。他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欲求向海然呼救,可是刚准备说出口的词句立马又被吞咽在了嗓子眼,甚至于他发觉,哪怕自己的视线向旁侧偏移再怎么细微的距离,对面的他都能精准地捕捉到他的游移,继而同样偏离相同的角度。他们就这么对视,一言不发地对视,谁都不愿意率先打破尴尬的对局。
这显然是一张,属于作者曹雪芹的脸。
距离上一次同他打交道,才过去三天不到,只是那个时候,松明坐在操作台前,他是图文资料上的一张肖像画。可松明还是认出了他,毫无疑问地认出了,却没有胆量接受他的“复活”。双腿凝固在原地的这几分钟内,他串联起了海然这些天全部的行径,他想起了前一天他把自己从拟象叫回现实的时候手里握住的记忆卡,鲜明的一抹红,那是最高权限资料的记号,是引擎再怎么样都搜索不到的档案。他大抵想通了海然所准备的对策,最初是为他的另辟蹊径而自愧,很快,另一种比惧怕“曹雪芹”更让他不寒而栗的恐慌取代了对海然的钦佩。他不受控制地四肢发软,“曹雪芹”目光的灼热让他越来越强烈地头晕目眩,在行将支撑不住的最后几秒,海然站到了身边扶住了他的躯体,罕有的笑意写在了他舒展的眉梢。
“像吗?”
还没等松明回答,海然接连拿出遥控熟稔地按下几个按钮。他需要的,也许根本不是松明的回答,他真正想要看到的,不过是面对这场“复活”松明乱了阵脚的滑稽反应。大屏上的镜头被拖拽到了更远的视角,“曹雪芹”在海然的指令下开始伏案写作,手执毛笔,一边在宣纸上比划,另一端的屏幕同步地识别着墨字。之所以让松明搜集曹雪芹可考的全部资料,目的就是为了通过人物设定程序的扫描,复刻出一个尽可能贴近曹雪芹本人的“电子曹雪芹”,由这位被数据塑造出来的、具备完全思维能力和创作能力的“电子曹雪芹”,重新书写后四十回的《红楼梦》。
“曹雪芹”的降生自是耗费了不小的功夫,好在能借助游戏里为塑造角色提前准备好的人物设定程序,这才为拟象“曹雪芹”省了不少时日。参照的主体除了尚存的前八十回原稿和松明分门别类好的资料,还有海然在消失的这几天里通过层层关卡的甄筛,从藏书馆内部拷贝下来的文件。
他先是做好了两手准备,既然原稿在电子化后存在着被篡改的可能,那拿到被改写前的版本也显得尤为必要。那天来找松明的路上,海然心里差不多就有了大致的猜测,如果他想的没错,那玩家自发地被《红楼》弹出,极大的可能是前后作者不一造成的逻辑偏差,若想兼容两套有差别的写作逻辑,对于他们从没有看过《红楼梦》原稿的人来说,几乎是件难上加难的事。即便人物互相承接交替,但毕竟不是出于同一人之手,总会在大大小小的地方有或明显或隐晦的偏离。而他与松明能顺畅地完成进入第八十一回的跨越,例外之处就在他们在进入《红楼》游戏前就已经通晓了后四十回的情节脉络,在脑子里把两套写作逻辑自洽成为同一个体系,谁都没有刻意地在做,自然而然地就发生了,悄无声息地为后来的麻烦拉上了引线。
而作者不一无外乎三种可能,一种是由于电子化后的篡改,另一种是因为原稿本身就是曹雪芹与高鹗二人分别书写,而最后一种就是前两者的兼而有之。拿回原稿,海然果真发现了其中又被后来篡改的的痕迹,即便是不多的几处,可还是能看出差距所在。他细致地翻了翻松明调取好的全部资料,基本上也能发现后四十回大概率是出于高鹗之手。先前的推测落回到第三种可能,拟象出“电子曹雪芹”的举措已经非做不可,即便是后四十回的作者尚存疑问,在系统后台塑造出曹雪芹本人,由他来续写后四十回也可以当作一个检验的程式,如若大不相同,那就更能证实后四十回确实和前面的作者是截然不同的两人。
很难界定海然的办法是大胆多一些还是疯狂多一些,至于“电子曹雪芹”的精确度,谁都没办法作出保证,海然只有尽可能地做到贴合,即便是他们当中谁也没有见过曹雪芹本人是什么样子,不过能够唯一确定的一点是,录入扫描的资料越多,人物就更多像本体几分,可最后究竟呈现出什么效果他面对的也是一片未知的空白。他采用的是为游戏人物进行性格设定塑造的那套程序,这对他来说再熟悉不过,在松明昏睡过去的时候,他同往常一样,把拟象好的“电子曹雪芹”投影到自己跟前。海然已经很久没再打开这套程序,本是他打发时间的消遣,危机关头能派上点功用完全在意料之外。他们的对话,不再是消磨时光的简单闲谈,海然比谁都渴望在对话里能发现意外之喜,面谈是他能想到的,最能检验“电子曹雪芹”是否真实的手段。
他准备了很多问题,有和《红楼梦》相关的,也有和《红楼梦》不那么相关的,由浅入深,像是一个诱捕猎物的陷阱,层层引导着他说出自己想要听到的答案。海然额外准备了一个语言转译机,他明白自己与“曹雪芹”之间相隔的代际早就让语言沟通间树立起了一道天然的、不可翻越的屏障,他们的对话进展得很顺遂,几乎没有遇到什么让双方都陷入疑惑的片段,结束关头,海然盯住着他微微翕张的嘴唇,鬼使神差地问了一个并不在他问题清单的问题,“你是为了什么,要写《红楼梦》呢?”
只是这一次,“曹雪芹”没有说话。
他看到投影出来的人像在眼角滚落了几颗晶莹,他是在哭吗,还是说,是海然自己淹没掉全部视线的泪让他看谁都像在啜泣哽咽。
他写得很顺畅,起码比松明想象中的写作要快很多,海然的遥控有一个加速按钮,只要他们需要,“曹雪芹”可以很迅速地让大地落上白茫茫的一片。但他们没有这么做,松明做着与“曹雪芹”几乎同步的工作,“曹雪芹”一边在写,而他立马就把文字编成一串又一串构造拟象世界的代码。他们在旁观,在见证,在亲历一段不被任何人所知的自我毁灭,字母、数字、标点,每一个符码都和他书写在宣纸上的墨字一一对应,他构建的所有美与哀愁,所有的兴衰往复,都能在一行又一行旁人所不能看懂的字符串中能被窥见文思所在。倘若他真的在世,应该也很难想象吧,原来有一天,暗涌的情感能被一段冰冷的代码转置,足够容下他栖身的大观园可以被一系列的程序复刻取代,所谓的留恋与消弭终归也化成了符号尾端的一寸标点。
直到最后,他写完了,是和广为流传的版本很不同的结局,松明的代码转置在他搁笔后也很快停下。镜头拉近,“电子曹雪芹”的脸再次近距离地和他对视,那是他从未见过的目光,和最先同自己对视的森然可怖天差地别,没有完成一部鸿篇后的引以为豪,看起来却比谁都要痛苦,喉咙里包裹着几个含混的音节,模模糊糊,谁都听不懂到底在说着哪几个字。海然事先关掉了转译程序,他明白对面的 “曹雪芹”散乱地发出的陌生读音是他想知道的,有关最后一个问题的答案,可此刻,他又害怕听到和他想象中有天渊之别的回答。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是也好,不是又能怎么样呢?真实的还是虚拟的,又有那么重要吗?
也许真的,没那么重要了。
五.潇湘馆
修复完的《红楼》没有立即寄回,出于保险考量,还要再经历几轮的检测试验。上面找来的试验者从第一回开始沉浸,海然与松明坐在操作台前监视着后台的数据动向。在早年《虚拟沉浸时限法令》风头正盛的时候,这种不舍昼夜的的沉浸,即使是在做游戏测验,也会因为挑战了底线而被问责到底。后来没过几年《时限法令》的放开,又把拟象游戏重释回本原不受约束的时期。
挑选的试验者无一事先对《红楼》有过接触,甚至于对《红楼梦》其书也没有过任何听闻。这绝非困难之事,在“书本更代”以前,民众对阅读的兴趣早已大不如前,若有人真的能坐下来把一本纸质书从头到尾地翻阅完毕,那会是一件比捣鼓出什么新的发明还了不得的事。而美其名曰的电子化,不过是将图书统共束之高阁的委婉说辞。“更代”的进展比预期中的效率高得多,不必担心谁会负隅顽抗,也不必忧虑会有漏网之鱼的存在,一切都是顺水推舟的,因为本就是大势所趋,任何的反叛都会在发展与进步前变得毫无意义。
最开始,海然与松明的工作简易而轻松,他们对前八十回的程序有充足的信任,结果同预期的一样安全稳固。试验者分成不同的行阵,选择贾宝玉角色的占了大半,另外的人物也依次有等量的占比。选择的角色不同,回目的进展自然也遵循不一样的节奏,最终的目的都是等待着他们迈进八十一回的那一刻,会不会再遭遇先前一样的弹出。理应不会再发生的错误,还是让他们放不下心,说到底,拟象作者本人去续写原典,的确没有过成功的范例,没有人知道那位“电子曹雪芹”是不是真的具备和真正的曹雪芹一致的思维体系,就像是现在也没有人能为《红楼》的成败有一个盖棺定论的判定。
松明在监视后台影像的间隙,偶尔会瞥见海然对着一边的“曹雪芹”若有所思,他明白新的难题又找上了海然,如何处理这位横跨了不知多少年终而复生的“电子曹雪芹”成了另一个棘手的麻烦。他们为他编写出了与生前环境一模一样的园地,可将他固囚在此也不是长久之计,既然已经萌发了人的意识,若是用最决绝最彻底的格式化来清除“曹雪芹”所有的余痕,未免会给他们招惹上人伦法庭的诉状。上面只是让他们先修复《红楼》本身的漏洞,至于海然擅自做主复刻出的活人,也还没有下达过相关指令。
他看得出海然想要包揽一切,这么做不是因为企图借此来印证他的能力,“电子曹雪芹”的缔造者是他自己,如果说非要让他走上一条赴往完结的路,那为他铺好这条路的,也必须是他本人。他描述不出海然对屏幕彼端的电子人报以的是何种感情,同样也无法想象“曹雪芹”最终会在什么境遇下消陨覆灭。他是可以从中抽身的,只需要随便找个理由,合理的,或者推脱的,都能让他不用再在这趟浑水中深陷不前。可松明没有这么做,谈不上违背了什么原则,也不能算是刻意地在迎合谁,他做了自己都想不通的决定,距离选择来到这里的初衷渐行渐远,但能感知到的是,他好像和自己想要知晓的,某个已经被写进《红楼》当中的答案越来越近。
最快的一批试验者闯到了八十回,他们的注意力重新回到了游戏本身,还是他们熟悉的章回,没有不同以往的意外出现,屏幕上的光线渐弱,那是即将跳转回目的征兆,也是试验将转向关键的讯号,他们在角色视角重新变亮前相视一看,松明从海然的眼睛里读到的期待似乎远胜于顾虑,而他却从镜面般的反光里瞪见自己凝滞的愁容。他听到了海然在倒数,淡淡地计着最后的几个数,听不出是兴奋多一点,还是急切更多一些,他不知道自己在跟随着期待什么,但足以确信的是,抑制不住的颤栗比谁都要真实。
这一次,跨越没受到阻碍,试验者悉数都迈进了八十一回,松明靠回椅背感到一阵释然,试验者的各项体征毫无异样,指标平稳,故事顺畅,排斥与弹出都没有在这次的过渡中出现。海然站起身紧绷地立在原地,刚才的一跃似乎没打消他的思虑,他们接着又在一旁看着试验者继续迈进八十二回、八十三回、八十四回……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行进,和前八十回相比,看不出任何不同,还是那座拟象的大观园,也还是那些来来往往的角色,同先前的情节浑然一体,看不出任何端倪。
只不过,林黛玉消失了。
像是从来没有存在过一般,不是凭空的失踪,是真的找不到她在大观园生活过的任何佐证。先是选择林黛玉角色的试验者自动醒来,睁开眼睛后与彼此面面相觑,而选择其他角色的,在他们的故事里,都没有再出现过有关林黛玉的消息。
他们慌乱了,被猝不及防地从不久前的安闲里连根拔起,紧接着被丢进新的困顿中想脱身而不得。试验者的生理指征还摆动在合理的范围,倘若没人特意去寻找林黛玉的踪迹,那这仍会是一场畅通无阻的拟象畅游。海然把镜头抽调到潇湘馆门前,那边已然被一座不知何时改建的花园取缔,仅存的竹林像是唯一的遗迹,昭示他们的恐慌并非空穴来风。他没有紧急暂停其他人的游戏,只是吩咐了呆愣在座位上的松明去问询已经苏醒的那批试验者在跨越之前看到的究竟是什么样的画面。他不相信会在在快要收尾的关头再发生如此离奇的失踪案,若非出于长久的蓄谋,又怎么会让一切推进得此般天衣无缝。
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注意力放回到了另一边“电子曹雪芹”的监测录像,和此前的动向看起来并无不同,他还是游困在那方为他特地打造的园地做着自己的事不言不语,海然打开投影把“曹雪芹”再次投射到自己跟前,他是一定要问出些什么的,对着淡漠冷静的“曹雪芹”一通狂乱地审问,不再顾及文法与礼数,一时竟有些口不择言。
不愿面对自己的猜测,就像他同样没有胆量担负得起这出意想不到的闹剧。而屏幕的的“曹雪芹”什么都没说,是故意的吗,谁都不敢确定,谁都读不明白他此刻又在伏案胡乱涂画着什么他们理解不了的符号,像是行将倾颓的部落里最后一位巫师在做临别前万念俱灰的祭祀,耽溺在唯有自己能够读懂的圆圈线条,为他们勾勒出一个又一个预言或诅咒。混杂着文字与涂鸦的宣纸被他送进烛芯,骤然亮起的火光给他的眉宇涂抹上了一层均匀的暖意,燃烧的纸稿掉落一地,他无心打理,只凭它们把周身的法阵引燃成盛大的一汪火海,而他屹立在火圈中央对望着另一边的海然,仍旧沉默。
松明将海然的焦躁全都看在眼里,他知道现在再多的劝慰都不会奏效,他什么都帮不到他,对于“电子曹雪芹”的暴烈同样束手无策。至于那个悚然的笑,他是在那声惊呼前瞥见的,颊间细小的浮动很容易被略过,但松明还是捕捉到了,是从未见过的慧黠与机诈,几乎就是在海然低头扶额的那个瞬间,突然察觉到的“曹雪芹”的异样,他知道一定有什么他们被隐瞒的东西藏在了那个弧度的背后,而且一定有关一切荒乱的起源与归宿。
“曹雪芹”上扬的嘴角很快又消失不见,似乎是在可以躲避海然的视线,短促到让松明也怀疑是不是自己出现的错觉。一声惊叫接续上他全部的疑虑,海然另一侧的面庞也开始反射着熟悉的暖光,一点一点地被烧灼,没过多久,就扩散到了他自己的躯干,白色的实验服成了天然的镜子,后台监测屏上跃动的焰火被照单全收。
压不住的浓烟是从竹林间冒出来的,有火,熊熊的大火,是原先潇湘馆的所在。
他们站在试验者未曾拥有的角度旁观火势的四散,续写中没有出现过的情景在面前交替上演,数不尽的丫鬟小厮拎着木桶跑了一趟又一趟,凉水被泼在被得所剩无几的竹叶,快要浇息的好转追不上竹林复燃的迅速,一茬茬的徒劳无功加剧了他们神色的张皇。
没了往日秩序的大观园,那些还没醒来的试验者在其间东奔西走,不论角色身份,一律都走散在来回挤攘的人流,他们脸上流溢的是六神无主的神情,像是被摄走意识的扯线傀儡,一板一眼地遵循既定的指挥,逆着救火的方向,迈进一条条陌生的小径化成迷离的虚影。
哭喊声中,火势没有继续蔓延,几个叫不上名的小厮扑倒在前,止不住地咳嗽,袖口和衣上尽是被熏上的黑污。瘫倒在焚烧殆尽的竹林前,他们都没有察觉在刚才的忙乱中都有谁和自己擦肩而过,望着沉沉的天,似乎都不约而同地感到劫后余生的庆幸。他们关心的,是等会儿面临责难自己该用何种理由交差,而他们的安生日子,会不会因为这场从天而降的走水付之一炬。
最后一桶冷水淋在残存的焰火上,哗啦一声,浇灭了这个夜晚燃起的躁动,在谁都没有注意到的墙角,一滩死寂的黏湿猝然复燃起一团单薄的火苗,微乎其微的亮光,余温过后的炽热,小到可以被任何人忽视,弱到看上去不会构成任何威胁,甚至连后台的监测都自动省过了这团忽明忽灭的火舌。
有风,一带而过地吹熄掉弥留之际的挣扎,迅速到海然与松明压根没有看见,摇曳的火光里,林黛玉的身姿逐渐清晰,手执着的诗稿越攥越紧,环视了一圈后,火里的她,眼睛里是难以名状的超脱与木然。她眉头微蹙,看不出半点喜悲。
六.沁芳桥
翌日,贾府上下都是围绕昨夜里竹林走水的讨论,多亏事发后及时的处理,好在没有下人的亡故,既得了这份求之不易的平安,园子的损伤也可暂且不计。一波刚平另一波又起,这边眼见着有小厮说看到宝二爷在湖心落了水,另一边莺儿又急忙忙地来报今晨起就没再见到宝钗的踪迹。不光是其中一块屏幕里大观园又出现了脱离情节轨迹的错乱,主画面移到其他试验者的当事角度,每个人都开始分化出迥然相异的脉络。
唯一相似的是,“那边”的试验者都变得都超乎寻常得反叛。所选的角色,不论是贾宝玉,还是除了林黛玉外其他的十二钗,纷纷开始违逆人物理应自洽的行事逻辑,做出些不能被理解的极端选择,仿佛在故意破坏什么看不见的规则,虽眼见无形,但又足以真切地感知到它的存在,曾经他们赖以存续的信仰,不得不奉行的金科玉律,套牢在脖颈上透明的木枷,此刻在被另一种破坏力毫无忌惮地斩断。他们一个接着个地把黏合在皮肤的镣铐扔进水底,唱起独属那个拟象世界象征着禁忌与狂的邪歌谣,他们自由了,没有拘束,没有牵挂了,虔诚地在恭迎这场悬悬而望的放逐。
试验者的失控在意料之中,海然在看到那场大火的最先,就预知了眼下的动乱只是序曲。他感到一阵未有的松弛,既然做什么都于事无补,那好好地去见证接下来的混乱会如何演绎,未尝不是一件值得享受的事,这就好比已经没有什么比当前的境遇更糟,反而会心生起片刻的快乐,或出于病态的嘲弄,或出于自我的揶揄。
反观松明变得格外严肃与紧张,接替了海然坐在主操作位,不遗余力地调出拟象大观园的图纸,在其中试着锁定试验者们的方位。这不是一项困难的工程,真正令他忧心的,是试验者偏离性情开始擅自做主的原因。
他明白,《红楼》有别于其他拟象游戏的根源,就在于海然在最初对如何操控玩家行为的投入,这是整套游戏的编写最为困难的地方,如若玩家自发作出符合自我性格的选择,而不是作出贴紧角色本身的判断行径,那为其所铺就的后续情节都会变得毫无意义。大多数的拟象游戏,打造的都是多种可能与结局的故事,他们需要扮演的只是他们本身,凭借直觉而已,自会闯出一个配得上本我的天地。因此,编写的程式变得简易得多,无非是提前设计好关乎选择的拐点,玩家沉浸其中,无形中做好这些或是或非的判断就已足够,再繁盛的辉煌与伟绩,再惨痛的落败与遁逃,其实都是被二叉树的端点左右好的,但凡改动了某个看上去并不关键的抉择,呈现出的都会是天翻地覆的终局。
编写之初,海然把精力都放了研究怎么让玩家代入游戏人物性格上,看起来注定徒劳无功的想法,最后还是被他破解了这项难题。解决的关键在于头盔,海然把个体的性格用神经侧写图来具象,通过头盔里安装好的神经干扰设备,来调拨玩家的思维模式。戴上头盔后,进入游戏前,干扰装置都能准确地分析出这张每个人独属的图画,对照着所选择的角色侧写图像,自然就可以找出两者之间的异同。接下来需要做的,就是在相异的地方加以生物电流的脑区刺激,久而久之,玩家的所行所感都会无限贴合选择的人物,他们也就能真正地去当一次贾宝玉,或是林黛玉。
《红楼》吸引到松明的注意,是在海然攻克了人物性格选择的难题之后,惹来非议的,除了这项没得到可靠数据担保的技术,更多的讨论是关乎他的研究是否必要。松明很清楚地记得,那天他坐在台下一个靠近走廊的位置,本是漫不经心地瞅着台上的龃龉,只需要会后装模作样地举个手,看似郑重地参与到了决定这个游戏未来的投选。那是《红楼》的编写得以通过的最后一轮审查,海然对于前些问题应付得游刃有余,关键的几个问题都在预料之内,唯一的停顿是在盘问终了,倘若之前的提问都只是狩猎者为满载而归遮掩好的陷阱,那最后他需要抢夺的,是捕兽夹边离危险仅剩一步之遥的饵。
既然玩家能在其他游戏里拥有未知的命途,那又为什么甘愿在《红楼》里历遍一次不能被人力更改的遭遇;既然明明有多重交错的可能,那只有一种结局的人生在此面前又谈何意义?
他顺着提问者最后一个字的尾音来回地重复,默默地,没有发出声,台下相隔甚远的松明仍然注意到了他变化着的嘴型。海然迟钝地抬起头,他坐在中间位置,对面围成圈的桌子把他包围,像被困在层层环绕的靶心,可能在任何时候,都会有冷不丁的一支箭从这个圆环不知名的角落向他刺来殷实的疼痛。审查以他良久的沉默作结,松明就是那个时候留心海然的,他远望着他的狼狈却爱莫能助,他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海然其实知道答案,他的茫然不像是被捉到盲点后的惊悸,更像是刻意在隐瞒什么只有自己参悟到的天机,那个秘密是不能说与旁人的,即便是事关游戏的存亡,都不能给旁人泄露半字。
得知《红楼》最后的通过,松明毫不惊讶,上面商讨的结果是同意海然的继续编写,而海然不尽人意的回答,好像并没有对游戏的进程造成不可挽回的阻碍。没有人质疑这项决议的原因,正如同样也没有人奋起违逆。他开始对这个坎坷多舛的游戏提起了兴趣,倒不是因为曾经对《红楼梦》的故事多少有过接触,而是对于那个问题的考虑,他迫切地想知道海然的回答到底是有多么不可言说,而这场荒唐的梦又会在什么的地方落回归处。对他来说又是个绝佳跳板,省得他再去苦思冥想别的理由逃离当前的所在,严格意义上来说,他也算是蓄谋已久,甚至是心怀鬼胎地谋划了一整场顺理成章的调动,出于自得的小算盘,更出于他对《红楼》以及海然本身的猎奇。海然孤立的行事作风向来让人敬而远之,得知《红楼》的近况绝非容易,在听闻最初的那次时间调速的瓶颈,他反是有些开心的,仿佛从毫无头绪的乱麻里窥见了某种期待,但谁承想,那不过是麻烦的伊始。
锁定角色的位置轻而易举,但零星遍布的排列让人找不到规律所在。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是在看到他们的反叛逐步失控以后,超出人物常理的选择让故事不可控地分化,试验者在八十一回后沉浸拟象的时间越久,反叛的程度愈甚,每每遇到危急虽有他人帮衬,但放任发展下去情况只会一发而不可收。松明想要按下紧急停止的按钮的想法被海然制止,若是在已经完全失控的拟象世界强行地让试验者退回现实,触发了事先设定好的程序机关,说不准还会对他们的脑区造成不可逆的损伤。松明重新调取试验者的角色侧写图像,各项指标的紊乱让线条出现了和原初相比不小的偏离,海然觉得偏离后的图像并不陌生,连续看了五六个选择不同角色进行沉浸的试验者,似乎有种趋同的走势隐匿其中。
松明找来林黛玉的角色侧写图像,不需要具体的数据对比,他们都看出了肉眼可见的相似。尽管听上去疯狂,可一切似乎开始有了合理的解释,他把林黛玉的身份信息输进搜索程序,像搜救那些失控的试验者一样,欲求找到她在大观园里的线索。密集的红点四散在大观园各处的水体,有的还在流动,飘飘荡荡,时而还有叫不上名色的水禽穿梭其间扑水玩闹。那应该就是了,浮在池内的花瓣附着上了林黛玉的精神实型,顺水而流,行到之处无一不干扰着岸上人物的所思所想,影响着,吸附着,同化着他们的决断,如同隐蔽的木马穿戴好寻常的戏装,于趁人不备之际偷偷移植着不为人知的诡秘,一切都在为喷薄而出的暗号默然蓄势。
顺着水流的方向追踪起花瓣的源头,很快能框定在沁芳桥的附近。是离昨夜的大火相近的位置,难免不惹人疑心二者的关联。松明把视角切到桥边,看不出较之往日的分别,溪间还有金鱼照旧游动,找不到花瓣的来处,岸前的枝桠寻不到花落的迹象。唯独能觉察到不对的是水流本身,拉近了镜头扫荡,花瓣像不是从树上吹落,也不是人为的倾倒,定格在某一处仔细端详,那些粉白的碎片更像是从池底冒上水面,有纤弱的气泡在给它们助力,虽不易发觉,但又源源不断,仿佛在水底栽种上了不知名的花,正逢衰败之时。他推了推从反叛发生后就一声不响的海然,指了指屏幕上聚焦的位置,结果自不言而喻。
海然没有转过头,直视另一边屏幕里熟睡的“曹雪芹”,似乎在等待一个他能够醒来后终止这场闹剧的瞬间。在必须要接受余留的祈望注定落空后,他终于看向了将他拍醒的松明,一字一顿地对他说了一句话。
“杀死林黛玉”。
七.水中月
走进玻璃门后,他闭上眼睛,按下开关,听到的还是那段并不陌生的铃,海然跟着节奏一起哼唱,完全不像一个即将赴往泥淖之人,密闭的舱内回转着的是他尾音微弱的回声。在他模糊前最后的片刻,他突然想起来自己是在哪里听到过这段旋律,太虚幻境,那支叫作《枉凝眉》的曲子。
给海然戴上头盔后,松明拔出了装置后的神经干扰设备,这是海然交代好的,也是没有办法阻拦他要去临近的险关。他记录下沁芳桥在大观园里的精准坐标,在舱体上输入了同试验者一致的故事节点。他深谙海然执意要孤身前往的凶险,但事已至此,除了顺着林黛玉遗留的破绽步步紧随也别无他法。他是用“海然”的身份来去进入拟象的,既要保持本我清晰的判断,只能是他自己来去探寻林黛玉的行踪。同样是从未设想过的尝试,面对的是不可预知的波折,他理应该惧怕或者自责,毕竟事出有因,他不能说在这场慌乱里自己能够超然于外,亲自进入《红楼》是必须要亲历的劫难。
前八十回的片段像倒带般在眼前滚动播放,底色仍是看不见边界的黑,那就是了,横亘在灰暗之上的回廊,影绰的白光汇聚在最远方的一点,像对他的蛊惑与招引,一旦迈过这道关之后,进入到的就是他亲手复刻出来的大观园。他跑过去,舍命地急奔,虽看不清两侧的景致,但是又能真切地觉察到有什么东西在擦肩的同时相向地飞逝,他头一回感觉到,那应该就是“时间”的流速,像扑腾在海里双臂拂过的阻力,水过无痕,但抵抗过后的疲惫又无比真实。
他腾空了,跨进光团后,刺眼的白很快把全身吞没,海然想要发出些什么声音确认所感并非虚空,被抑住的唇舌怎么都挣脱不了气流的压迫,仿佛从断崖前跌落,迅速开始下坠。没有终点,没有尽头,只是向着深不见底的幽渊不停地落。
先是听到溪水声,然后是几声水鸟的啼叫,睁开眼睛,海然发现自己站在沁芳桥上。和他印象里的置景毫无分别,摊开手掌被他放在眼前,握了握拳,袖口的纹饰才让他注意到穿戴在刚在的坠入中已然更替。水面确实浮着凋落的花瓣,大多因为池水的浸泡变得绵软,随着水波向着不远处的沁芳闸去了。园子里出奇得安静,没有旁人走动的痕迹,除了潺潺的水流再无其他响动,定睛环视周围,对岸滴翠亭的飞檐乍一看和往日所差无几,可细细凝望,却总觉得有阵挥之不去的迷雾笼在其上,色泽黯淡了好几个度,是与绮丽的复刻相违的颜色。不止是滴翠亭的不对,远处的楼阁上似乎都蒙上了一层灰度,像是衰颓后的残垣,沿着明晰的纹理,足以想见初建时的富丽,而今的浅褪化成了物是人已非的佐证,连瓦缝都在吐露今不如昔的喟叹。
东南方的位置似乎有人在笑,由衷的欢愉,他向着声源的方向走动,偌大的大观园好像只留有他一人在焦灼地找寻,海然踱出的步子谨小慎微,围着水池边不敢过多地远离,附近的树多数枯败得只剩枝杈,越来越多的气泡开始在池中心翻腾,咕噜咕噜,像沸腾的滚水,每一个水泡都拖拽着一块花瓣从水底倾涌,从某一块圈定的区域向四面扩散,直到水禽被吓得相争游上了岸。
他靠得比刚才更近了一些,站定原地不敢移步,笑声追上来愈发肆意,海然闻到了空气里若有若无的香味,绝非脂粉,更近花香的甜腻,气泡滚了良久终于有了缓歇的征兆,满池的花瓣密布在水上,遮盖住他透向池底的视线。他蹲下来拨开当中的一簇,手指在入水的一刻,感到的除了冰凉,还有被锐器蹭刮后的刺痛,食指的指尖果然被划开一道伤口,在缩回手的瞬间,海然看到了水底分明种着陆生的植被,花树的枝头悬着一滴新鲜的血。
笑声大概来自很多人,不同的音调,有闷有尖,刚准备回头再去寻觅声音的来处,接连的失重又让他措手不及。落水前,他看清楚了从背后推了一把的人究竟是谁,他幽灵般地站在背后,淡然一笑,不是那些笑声的来处,扭曲的五官看起来比谁都要酸涩,海然本想唤出他的名字,花瓣托住他的身体慢慢淹没在水中,一如包裹尸体的绵帛,在悄悄将他送进另一个隐秘的聚落。池水侵上来的凉意很快冻住了他可支配的肌肉,丧却掉沉没前负隅顽抗的本能。海然的只言片语消弭在池水,“曹雪芹”,他从没想过原来吞吐出三个字需要耗费那么大的气力,一会儿的功夫,一堆新的花瓣填补上了海然落水处的涟漪,乍看过去,一切如初。
他看到了月亮,缩在池底,不需要去确认,海然比谁都确信,即便那是沉进水底的光轮,他还是领受到了月光的温度。挪动胳膊,出奇得顺利,尽管谙知自己正宛似虫蛹悬在花树的枝头,他还是没有感受到充盈的液流给他带来窒息与阻力。后颈的粗布被戳穿出一个不大不小的洞,尺寸刚好能把他的身体挂在枝桠不上不下,均匀的呼吸让他的鼻间冒出一连串透明气泡,朝着池底月亮的方向一股脑飞去。张目环视,长衫上留有触目惊心的血痕,他这才想起在刚刚的“溺毙”前是如何被凌乱无章的枝杈刺穿皮肤,那些包裹住自己的花瓣又是如何被溢散的鲜血点染出零星的斑。
手掌上的伤停住渗血,口子发痒,他知道那些划痕正在以一种可感的速度加速愈合,伸手用力撕扯开固定住他没法动弹的布洞,指节勒痕带来的扯痛又异常灼热,纤维崩裂后,他摆脱了这棵古怪诡谲的花树,本以为他会因此自由,甫一脱离,立马有股无法抗衡的外力牵引他的躯干向着与池底月相反的方向降落。他挥臂扑腾,外衣却像有千斤重,身体在几秒后上下翻转过来,水中似乎的确存在一只能拨动全身的手在不断调整他落体的方位。他在以一种同以往完全倒置错乱的姿态下沉,被一同剥夺的,还有肢体随意运动的能力,几乎是在同时,海然窥见了这棵花树的相貌,虽只是一角,树干的巨硕一时间让他搁下了对其品类的好奇。它是没有叶子的,除了正值凋零的花,就徒有斜曳旁出的枝干。他把眼睛眯成一条缝,望见吊挂住自己的那根树枝,尖端还有块不规则的粗布在水流中飘摇,更高一些的枝端,稀疏地垂着几个类似人形的挂件,身长明显有别于粉白的落花,分辨出它们的形状并不困难,海然向后退几步,试图览视花树的全景,在确定挂饰坐标的同时,他又默数起这些人蛹的个数,一、二、三、四、五……九、十、十一,每一个都同他最初一样被花瓣层叠包裹,绕成一个规则的环形排布在花树的角落,他掉落的位置恰好就在这个圆环的中心。它们大多是成人的大小,唯有一个相形之下更趋近幼童的身高,即使被花瓣遮盖住了身段,仍能觉察到它们纤弱的形体。是十一个的女子围成了钟面的表盘,按理说应该是十二位才对,他因为呼之欲出的猜想脊柱发凉,空缺的那个“十二”海然自是知道是谁,正是他此行的目的,林黛玉。
海然终于意识到,沉在水底的不是月亮,而是他自己,目光所及的池底实则水面,真正没在水底的其实是他本身。他掉进的是一个上下颠倒的倒影世界,陆上的大观园被倒错而颠覆地投射,一切物什都在被不知名的重力吸引,包括他在内无一例外。他在原地竭力地向上弹跳,渴望能扑腾起来摆脱引力的束缚,无功而返后,他又端详起月亮,转而开始朝月光的方向漫无目的地奔去,不知是走了多久,听不见喘息的急促,任何的震颤与响动,一旦发出都立马消逝在水中,胸腔内剧烈的起伏让他弯下腰。他与月亮之间,一直保有固定的距离,像是他每向前跨三步,那月亮就刻意跟着一同向后退三步,是无论多远都没法达至的路途。
花瓣依旧随着气泡浮游,有两三点的落花吸附在他的颊间,海然顺势弹下,抖落的刹那,他瞥见那些粉白的圆点,仿佛在遵守着某种行进的规律向更未知的混沌延伸。他头也不回地随之而往,面前竟是水底的大观园。倘若《红楼梦》是真实存在过的悲欢散聚,那这里的陈设活脱脱就像是遭遇灭顶水难的大观园存留至今的断垣,不过因为上下的颠倒让初进的海然感到一阵苍凉的可怖。他又闻见了那阵香味,比陆上的相逢疏淡了几度,或许是因为水里的扩散,又或许是因为别的,坠水前“曹雪芹”畸形的愁容在他的脑海里逐渐清晰,他跌跌撞撞地沿游廊不容休止地逡巡,隐隐感觉他在林黛玉的脸上似乎见过那份悲苦。
回到沁芳桥的位置,他没有过多地停驻,特地留神了一下自己被推落的位置,再三确认过周围没有“曹雪芹”的躲藏。花轨是在潇湘馆前中断的,他静立仰望着门口的匾额,与他记忆里的规制并无二致,可明明陆上的潇湘馆在昨夜刚被一片焚毁的竹林取替。他摸了摸门外的墙壁,生怕眼前的楼阁会在转瞬间化成虚影,沁骨的寒意隔着水流透过来,海然无比确信这就是潇湘馆的本体。这应该就是了,是他一路赶来要找寻的终局。他长舒一口气,抬起手腕握住门把,决心推门前,回头眺了一眼月亮,惨白又清朗,在同它对视的那一刻钟,冷光忽地眨动一下,余波里的圆轮泛起几道纵横的褶皱,像等这一刻等了千百年的迟暮老人。
信号是在沁芳桥边中断的,满屏的雪花击碎了松明幻想中的转机,他是后来才发现另一端熟睡中的“曹雪芹”突然猝亡,迅速到让他根本来不及把注意从搜寻海然的讯号中收回。他在酣睡中再无睁眼的可能,许是永远留在了那场荒唐的大梦但愿长醉不复醒,警报声响,后台已经监测不到“曹雪芹”意识的流动。松明的四肢开始不受控制地摇摆,他坐回操作台,旁若无人地输入着什么费解的符码,闪烁的指示灯把实验舱的地板晕染成石榴籽般的红,扑闪的红光下侧空荡无人的舱体逐渐吞噬掉松明的身体,他平整的嘴角在玻璃门后抽搐了几下,红光渐亮,很快又纹丝不动。
八.镜中花
他顺着回廊匍匐向前,或许是它的出现过于不合时宜,这让他恍惚间没有疑窦周身的池水都去了哪。尽头虚掩着一扇门,缝隙透过来一道明晃晃的光把海然的脸孔划成两半,一半亮得毫无血色,另一半暗得黑黝阴沉。脚底跨出的每一步都能听见回声的环绕,笔直的走道并没让他走出直来直去的空间感,踏步的同时,这条回廊像是也在随着一起旋转,倒错的天地在无知无觉的时刻已经复原了常态,那股强有力的牵引仍旧摆脱不得。待他推开第二扇门时,他终于找到了她。
是林黛玉,坐在梳妆镜前审阅着颦颦微蹙的眉头,手里攥紧一沓写满墨字的诗稿,发簪上耸耷一朵绵软无力的花,裙底四散开数不清的粉白圆点,犹似置身一片寂寥无人的雪地,无论怎么取暖都抵御不了从足底氤氲上的薄凉。
海然停住了,没有因为答案的唾手可得耐不住焦灼直直上前,不敢迈步的原因,除了突然的断层让他没想清楚该开口说什么,房间的地面也让探试着迈步的他感到一阵奇异的滑腻。没等他蹲下身,他很快看清楚了这间房一览无余的陈设,地板铺上的是镜子,墙面粘黏的是镜子,屋顶贴合的还是镜子,而林黛玉的梳妆镜坐落在与他斜对的角落,显然房里没有窗户的采光,暖黄的色调依然泼洒进每一面镜子的背后。离他或近或远的位置,零散地码上很多有他见过、有他没见过的镜子,古铜镜、照骨镜、六鼻镜、无疾镜、云纹镜、规矩镜、辟邪镜,一环套一环地围成不规则的圆,摆出的形貌似乎在刻意遵循某种法阵的纹饰,他站在原地,恰好能看见地上的那些个镜子正反照着他失魂落魄的局促。海然感到一阵天旋地转般的晕眩,仿佛从错落有致的镜面看见的是不同的自己,共享着一模一样的皮骨,躲在反光后的却是形态各异、狰狞阴森的内里。
他挥挥手,直前方死盯住自己的镜像作出了同步的反应,往前了几步,镜里的他立马向跟前凑近,脚下远远近近的人像却变幻着不一的姿势,或站立,或躺卧,或盘坐,或与无形的人影击搏,海然知道那些都是真实的他,只不过统统不是现在的自己。他继续朝林黛玉的位置踱步,强忍住涣散的精力控制着自己不要旁视镜子里的虚影,地上的镜面好像特意被涂抹上油脂,还没走几步,一个踉跄没稳住,海然又重砸在地。痛感是在摔倒后过了好一阵才涌上来,砸毁的碎片割伤了着地的皮肉,裂痕最斑驳的一块镜面细分成不胜枚举的小块,每一片的大小迥异的反光里,舒展开的是他殊异的脸色。这一块的他在开怀地笑,上一次目睹自己这般的狂妄可能还得追溯到和松明差不多大的年纪;另一块的他在怨声载道地叹息,似乎是是在他走进《红楼》前就一直挂在脸上的阴郁;那一块的他在双眼紧闭地哀悼什么,刚从葬礼的现场悲天悯人地离开,逼回几近夺眶的眼泪,在佯装满不在乎的镇定。还有很多密密麻麻的碎片,无序地裂变出他曾经拥有过的表情,每一块都能叫得出来名字,甚至还能复原出当时的境遇,刺进皮肤的那块滴上了几抹朱砂色的汁液,在那块瓶盖大小的区域,海然窥见了他闪着贪婪与企盼的饥渴。
再抬头,暖黄的柔光渐弱,转而接替的是翡翠色的绿,他加快步子向一动不动的林黛玉不断接近,快要走到她身后的时候,海然忽地觉察哪里不对,她早该察觉到自己从刚开始就一直没停过的动静,但从头至尾都没更换过动作的幅度,梳妆镜里是凝固的凄苦。他试探地绕到她的侧面,不再顾虑是否踢翻了地上的密集的排布,咣当咣当的声音像梦醒前的一支终曲,海然扮演起敏捷的猎手在捕杀前与猎物做临行前的对峙。玉色的绿光把他们各自的面庞藏了一半进入永夜般的黑,,梳妆镜这边端坐的不是别人,是穿戴着林黛玉装束的薛宝钗,她的视线从梳妆镜中移开,迎上海然快要向后栽倒的肢体,与错愕的他默默对望。
谁都没有打破这片死静,薛宝钗把头扭回去,镜子里突然闪出一帧松明的面孔,她指了指镜子里一闪而过的影像,他好像读懂了她的意思。他们在无言的僵局一同端详起面前的镜子,海然端望梳妆镜里的自己,古铜的色泽给他刷上一层古旧的脂粉,镜子闪动的那几下,他发现自己紧皱的的眉头拥有和林黛玉肖似的纹脉。薛宝钗碰了碰画面接连回闪的梳妆镜,衣袖蹭刮到镜面的瞬间没有因为阻隔而下垂,反是直接被抛进镜子背面的空间。海然下意识地作出了相同的举动,如出一辙的结果让他相信镜子的背后一定别有洞天。他把手伸进去,没有碰壁的回弹,是真的能够逾越进镜里的世界。他毫不迟疑地闯进去,身后的薛宝钗紧随其后。
与其称之为宝钗,不如还是唤他松明更加合适,那是他沉浸拟象空间为了追寻海然选定的角色,起先的他被倒挂在水底的花树,挣脱后和海然一样坠进水底的大观园,他们刚好在清醒的时间错位。松明循着花轨走了好一阵子来到蘅芜苑,他就是在那扇门后,被镜面反射的强光刺得睁不开眼,恢复视力后,第一眼望见的就是旁侧满脸不可置信的海然。
梳妆镜后果真有一方媚态百生的园地,陈设与景致似与大观园不同,宝钗认出了高处的亭子正是唐明皇登临过的沉香亭,那是他们唯一能看清的楼台,海然没多过问地直向亭子跋涉,空气里悠荡的暖意烘干掉了他自打落水起就游在骨子里的凉意,曲径的花树一字排开,还是粉色碎瓣,颜色似比水底的落花更深哑了些,宝钗知道这些就是海棠不错了,他们置身的景观就是那幅《海棠春睡图》里的一隅。
醉颜残妆的杨妃在侍女的搀扶下缓向亭间行走,鬓角凌乱在面庞两侧,金钗低垂在无精打采的发髻,远方传来唐明皇高声的谈笑,好似没睡醒的不是杨妃,而是满院子栽种的海棠。 天上溘然间降下雨雪,宝钗摊开掌心接捧了一把,触及的并非是一滩融化的雪水,是被撕碎的宣纸被切割成了雪花的形状,海然拎起一张看了又看,大概是诗稿绞碎来的。纸片越攒越多,从沉香亭飞出的金钗掉在了纸片堆里,一会儿的功夫就被埋葬得失去踪迹。亭子里没了游耍的杨妃与唐明皇,他在离目的地还有几步的位置,看见了独坐亭里的林黛玉挎着一只竹篮在向下倾撒着细碎的纸屑,有泪顺流而下滴在篮里,洇开诗稿的墨痕,轮廓了了的文字瞬间化成了一枚铜钱般大小的圆。
他们拾级而上来到凉亭,林黛玉方才的位置空有几滴泪斑,海然瞅见与宝钗来时的那面镜子中反射出实验舱内明晰的投影,空无一人的操作台前,屏幕上被放大的警报贯穿了整个空间,负载的超量让舱体温度一路飙升,试验者的生命体征也出现了肉眼可见的异常,他知道再这样下去,捅出来的麻烦就不再是他们两人可以解决的。恐慌中,他锁定住了假山背面的林黛玉,他们继续跟着她在画里游,走进假山的洞穴,石壁上的反光是另外一面镜子。林黛玉和她掉满一路的纸碎消失在镜前,宝钗本想拉住远去的她,最后还是差了一点,海然不假思索地跟进去,没带半分犹豫。
这次,是他辨识出他们身在何处。《燃藜图》,那幅在进入太虚幻境前引得宝玉不悦的图画。只是“天禄阁”三字,就唤起了海然在编写《红楼》之初的全部记忆。
黛玉像故意地想让他们发现自己似的,一路撒下的白屑让他们轻松地顺着她的逃亡轨迹寻上来。攀至阁顶,那些宣纸上的墨字才断在门前,宝钗伏在门上的纸窗向里探看,那黛玉像在暗中独坐诵书,对着烛台上的一团火说着些什么,海然隔着门听不清她的言语,同是觉得黛玉的行径有些离奇。他想起了什么,凑近去望那盏烛火的来源,是他熟悉的青藜杖,并非凭空而来,握住那根木杖的也不是旁人,正是他一手缔造的“曹雪芹”。
可宝钗看不见“曹雪芹”的所在,唯独能看清他的只有海然。他没有对她多说什么关于“曹雪芹”与林黛玉的对话,帷帐后,倒是宝钗发现了一道偏门,他环顾阁顶的布置,谋算着若顺此门静悄悄地踏入,自己刚好能够站在林黛玉身后的位置。偏门旁的房间,案上摆着一把匕首和一条白绫,他取下那条白绫径自往偏门去了,太过的顺利无阻不免让海然警惕是不是伏击着什么危险在等他跃入,他默数了三声,屏息住一口气走进房间,青藜杖上的烛光是在他和“曹雪芹”对视后立马熄灭的,阁顶的房间卒然被泼上深不见底的浓黑,偏偏海然手里的白绫成了暗里独一能反射亮光的物件。
他一通胡乱抓夺,适应了不会复燃的黑暗,海然仿佛拥有了夜视的能力。林黛玉保持着伏案诵书的姿态,骤暗的房间似乎并没给她带来什么影响,她执握住毛笔在宣纸上又书写什么,对步步紧逼的危险全然不觉。
为了更决然地发力,他把白绫在双手上缠了两道,平缓地走到林黛玉的背后。下手前的几秒,海然的脸上泛开了一种可怕的庄严与肃穆,他甚至感到如释重负的轻盈,罪恶感侵袭上来前,遥想起行刑前的刽子手在法场落下砍刀前的一脸漠然,会不会和他现在的松弛出于同一种伪饰。
他勒住了她,真真切切地勒住了,绸缎上的剧烈的起伏让他明白自己没有感觉错,脖颈的脉搏在猛然反抗,那是停止跃动前最后的挣扎与狂欢。她的双臂在奋力地扯动套牢在脖子上的这股濒死的蛮力,是求生的本能欲望,一起一伏都被海然都看在眼底,他落下泪,点点滴滴地落在她的衣衫,打湿了袖口,更打湿了她簪上那朵粉白的落花。
他仍旧在发力,每一条丝线都受着他颤抖的制动,他开始一通震耳的吼叫,盖住了她死去前含混的求救。他不敢想象自己如今是何悲容,他是在哀悼吗,也许谁都没个答案。额前的汗水和他满脸的泪交融在一块,他觉得心脏在拉扯白绫的同时也在被钢丝撕裂成数以百计的血块,看着她一点一点地归于岑寂,他比谁都要痛苦,瞻望着她冰冷的尸骨,前胸涌上来的血气让他再也忍受不住。
天禄阁在崩塌,房梁只是摇了几下,阁顶的房间在转瞬间分崩离析,他悬空地跌落,神情恍惚,像被抽干了灵魂,水底的花树不知道什么时候被移植到了天禄阁下,海然悬在正中,目睹着大厦轰然的崩塌,而被白绫缠绕的林黛玉,则刚好落在那个人蛹表盘上空缺的“十二”。
九.林黛玉
忽然眼前漆黑,辨不出方向,心中正自恍惚,只见眼前好像有人走来,宝玉茫然问道:“借问此是何处?”那人道:“此阴司泉路。你寿未终,何故至此?”宝玉道:“适闻有一故人已死,遂寻访至此,不觉迷途。”那人道:“故人是谁?”宝玉道:“姑苏林黛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