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初知道康诗纬先生,是因为他的摄影,因为在报刊上经常看到他的如诗如画的摄影作品。后来,在合肥久留米美术馆举办的《九板块画展》上,我看到他的《大别山》系列国画作品,然而时间长久了,印象已经模糊,记忆犹新的只有当时的那份惊讶,拍照片的也能画国画,而且画的很有点意思。最近,他邀请我去看他的油画,上个世纪60年代初到80年代初画成的一批小幅油画,使我从惊讶转而惊奇了,不仅是拍照片的画国画的还能画油画,而且是画油画起家,而且画得是那么回事。
诗纬先生的油画处女作画于1960年,时年16岁。我不知道他后来为什么中断了;也不知道假设画到现在不中断,他的油画面貌又当如何。如果只想用恭维话来敷衍了事,我们不妨称赞诗纬先生有过一个不低的起点,只要坚持不懈地画下去就一定如何如何了。但是,我面对诗纬先生的那批作品时无法不慎重不严谨,因为其中镌刻着很淳朴很亲切的青春笔触,那是被当今画坛有所忽略的笔触,那是被当今许多画家有所淡漠的笔触。我油然而生出一种感觉,诗纬先生的油画要是从不间断地画到现在,当然会飞跃会升华,却很难不在飞跃和升华的过程中磨损珍贵的笔触印痕。我甚至反复盘算,两者之间孰轻孰重孰得孰失,飞跃和升华的收获究竟有多大,而缺失青春笔触又是多么可惜多么遗憾。既要修饰和提升,又要在修饰中存储不经修饰的诚恳和本色,或许是艺术难题,或许是很高超的艺术境界。
如今画坛上谈论太多的是观念,现实与浪漫,具象与抽象,象征与表现,现代与后现代,常常谈的天旋地转天翻地覆。不是说不要谈观念,该谈的时候还是要谈,但是无论如何不能只谈形而上不谈形而下,以至把绘画中最本质最基础的东西忽视不计了。受到这种风气的影响,许多青年画家总是呕心沥血搜肠刮肚地琢磨观念,比如说观念内容怎样惊世骇俗,比如说观念表达方式怎样一鸣惊人,顾不上回头想想观念毕竟要有依附要有地方生根。基于这样的背景,诗纬先生整理旧作,重温并且将要重新续写他那搁置多年的青春笔触,就有特别重要的启迪作用。
在油画创作中,笔触体现为运笔的痕迹,体现为对于表现对象的质感、量感、体积感和光影虚实的描绘能力。在很大程度上,油画就是要靠笔触说话,油画创作就是要把生活形态、情感形态、观念形态的东西转换成笔触形态的东西。所以,诗纬先生听从陆寰生老师和颜文樑大师的教导,最初学画时从笔触入手,并在其后的20年间不断追问笔触的内涵,从而走上一条通畅而光明的创作道路。千万不要对此抱以轻视的态度。从笔触入手,或许有许多学画青年能够做到;而始终探求运笔痕迹的恰如其分、始终探求描绘能力的游刃有余,从不停顿从不放弃,却是许多学画青年做不到的。似乎觉得笔法已经熟练基础已经厚实,于是一门心思地打理观念寻觅突破,这些青年殊不知从此走上一条创作歧途。
那是40多年前,那是十分艰辛的学画年代,没有油画布没有油画颜料甚至没有油画课程。即便是在大自然中写生,也没有上黄山下徽州的条件,只能是随遇而安遍地对景。尽管什么条件都没有什么材料都欠缺,诗纬先生还是画出那么多清晰生动的笔触。《寒冬》是他的第一幅油画写生,因为没有油画颜料,只好用水份很难吸收的戏剧化妆油彩代替,隔了几个月的时间才算干透。干后产生的结壳效果是意想不到的,原先表现雪景的笔触被突出和夸张了,简直就像浮雕一样。1964年,他再次描画雪景,题为《城市瑞雪》,那时懂得了“小幅画可以用大笔触”的辩证法,用了一些粗放有力的笔触表现白雪对房屋的深厚覆盖,画面上洋溢着皑皑瑞气。1967年,他又画过一张雪景,题为《踏雪》,其中的笔触变化表现了孩子们清晨上学踏过积雪所留下的印记,可见画家的笔触能力已经大大提高。从《寒冬》开始起步,到《城市瑞雪》再到《踏雪》,诗纬先生的三幅作品题材相同,年代有别,贯穿其间的是一种不懈的努力,用笔触来表现物象形态的不懈努力。起初更多的是意外收获,而后完全在掌握之中了;起初的呈现比较单调,而后愈加准确和丰富了。
到了20世纪60年代中期,有过几年油画写生经历的诗纬先生迎来一个质变,不仅用笔触表现物象的形态,更要用笔触表现物象的神韵,连同渗透在物象之中的画家的情感。1965年至1967年间,诗纬先生画出了《蓝蓝的天空》、《河上即景》、《碧波》、《雨后》、《静静的河水》、《晨曦印象》、《天坛公园》、《节日天坛》等大批画作。同样是写生作品,却超越了早些年注重物象的形的自然写景阶段,自觉地把物象形态与神韵相融合,把物象情态与画家情感相融合,达到新的笔触境界。这时,诗纬先生的飞跃首先以笔触技巧的熟练为基础。比如说《河上即景》,画水和油菜花时用笔较轻,画船体和远景的树时用笔较重,这是笔触的轻重力度。再如《雨后》,画雨中小路的泥泞时用笔清晰,运动感和方向感都很明确,画雨中树枝时用笔模糊,只是一片印象,这是笔触的虚实感觉。其次,诗纬先生的飞跃来自于他对笔触的深刻理解。那幅《静静的河水》用笔较厚,他在题记中表达了运用颜料厚薄对比的笔触的重要性,因为厚薄不同,所以形成画面的肌理效果;而正是这种肌理效果,构成油画的独特趣味和美感。在《碧波》中,我们可以体会到笔触与情调、笔触与情绪的内在联系。画面上的万顷碧波,全是交错跳荡的笔触组合而成,轻快的情调和愉悦的情绪跃然而出。而在《蓝蓝的天空》中,我们更是能够感受到从笔触中流淌出来的表情特征。画面上的万里云天,用较为稀薄疏朗的笔触画成;蓝天映照下的草舍、土路和树木,也都用笔轻匀柔润,缭绕着亲切和谐的气氛。这里是画家生活的城市的市郊,画家对这块土地的眷念、热爱之情,全都悄然无声地渗透在运笔痕迹中,通过风格化的笔触充分而响亮地表达出来。
就这样,以笔触能力的不断提高为标志,诗纬先生在10年之后完全成熟了。他那时的作品仍然是油画写生,似乎没有标志性地步入创作领域,但我不认为这里存在太大的差别,因为那些写生在笔触运用上的确包含了很多很多的创作成份。平心而论,从1969年的《盛夏》、《近郊》、《乡间小道》、《荷塘初春》、《丰收的田野》算起,包括1970年的《渔家》、《待渡》、《春风拂柳》、《村头荷池》、以及1971年的《河湾》、《邻舍草堂》、1973年的《三河冬天》、1974年的《原野小景》、1975年《春到田间》、1976年的《节日的公园》等一系列写生作品,诗纬先生已经能够悠闲自得地倘佯在写实与写意、具象与抽象、再现与表现之间,不是创作也是创作。他对生活形态的东西有了悉心的提炼,对情感形态的东西有了刻意的融入,对观念形态的东西有了主观的参与;而所有这些提炼、融入和参与,无不混合在笔触的灵活变化中飘然释放出来。诗纬先生的《三河冬天》题记说:“实际上在小油画中,形和结构并不重要,只要好的笔法,用横竖交叉的笔触堆上颜色就行。”话说得不尽精确,意思无疑是对的,那就是指油画创作里的形与结构应当被情感与观念所消解,情感与观念又应当依托于笔触形态得以外化。确乎是这样,我们在他的许多画作里往往只看到笔触,堆积着和流动着的笔触。这些笔触的形状不同、质量不同、速度不同、方向不同,表述和诠释的感觉不同、情绪不同、心理不同、意念不同。就说那幅《三河冬天》,画面上没有三河古镇的破旧房舍,也没有严寒冬季的萧瑟草木,只有一湾河水和一条木船的实景表示环境所在,两岸景色则被高度概括了,要说抽象化一点也不过分。那些轻松点染随意铺排的笔触烘托出一片暖意,赋予这个千年小镇一片温馨。我们回想起那个动乱的年代常常不寒而栗,诗纬先生能做到处乱不惊,照样以洒脱的运笔和缤纷的色彩描绘他所熟悉、所热爱的一切,同时也在描绘心中的信心和憧憬。
最后,我们来探讨一下《桥头即景》和《山溪》两幅作品。根据诗纬先生提供的创作年代,前者画于1970年,后者画于1980年,我却希望两者来个对调。诗纬先生的油画写生一直喜欢笔刀并用,前文提及的许多作品是这样,《山溪》也是这样。有时候把颜料画的很厚很厚,然后用刮刀刮出笔触效果来;有时候干脆直接上刀,用刮刀把颜料贴上去,形成凹凸鲜明的笔触效果。然而,《桥头即景》的画法却不是这样,包括1980年画成的《黄山之春》、《黄山北海》、《山林深处》、《温泉小景》等几幅作品,不管画的厚薄,感觉上是明显减少了用刀,或者说非常谨慎于用刀,大大削弱了原先那种立体感特别强的笔触痕迹。我以为,诗纬先生此时正在酝酿运笔上的变化,也许是不满足于笔触的表面化呈现,从而探索更加含蓄更加深沉的笔触形态。不过这些只是揣测,诗纬先生的油画旅程恰恰到此停歇下来。如今,诗纬先生重整旗鼓,以“青春笔触”为醒目亮丽的广告词,令人击节叫好。这表明,他经过深刻的文化反思后仍然坚持着笔触优先的正确理念,仍然保持着笔触至上的炽热激情。我们有足够的理由期待诗纬先生,他在新起点上延伸的油画创作生涯,一定会因为笔触永在而风光无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