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过山丘

很喜欢两个人物,一是苏轼的好友吴复古,他无欲无求,身心自在,常常步行千里,睡在旷野,闲云野鹤,来去无踪。一是《浮生六记》的作者沈复,他布衣素食,醉心诗酒,穷困潦倒,生离死别,艰难苦恨,颠沛流离。他们两人,似乎安顿之日少,漂泊之时长,虽然喜悲不同,运数各异,然都让我神往不已。因为他们一生,仿佛像行脚僧,永远在路上,而在路上,虽然有风尘,但更多的是风景,而风景,即使是黄沙滚滚,落木萧萧,风凄雨号,衰草连天,我也觉得美不胜收,更何况还有春柳莺啼,夏雨风荷,秋月平湖,冬雪红梅呢。

   可是,每天的我,路上的时间,也就是十分钟罢了。从底层的家里出发,出小区,过马路,进校门,虽然是步行,但一路看到的,就是小区路旁的几株香樟,二三紫薇,一棵榆树,还有充当屏障的石楠灌木,且它们还是被修剪得服服帖帖,一枝不逸出,片叶无外露,像一堵墙,整齐得毫无生气。过马路能有什么?那些车有什么好看的呢?如果真是无聊,一边过马路一边抬头看天,天空无论什么时候都不会让我失望,即使它晴空万里,碧潭深透,或者阴晴雨雪,乌云互吞,哪怕浓雾蔽天,一无所见,我也百看不厌,但是,走在斑马线上,人来车往,我又哪有心思去看它们呢?

   进入校园,顺着柏油路,短短的一二百米,走过去就进入办公室了。这段路程,看到的总是香樟香樟香樟,桂树桂树桂树,它们的脚下,总是是鸢尾鸢尾鸢尾,黄杨黄杨黄杨。没有银杏,枫树,玉兰,青松,连槐树榆树都没有,脚下,没有含笑,紫荆,麦冬,结香,连月季车轴草都没有。看得久了,因为它们大多是常绿的,竟然渐渐无动于衷起来,于是,在教学楼的挤压中只能去看那一方小小的天。可天空如果变得狭窄,往往使人有井底之蛙的憋屈,那不看也罢。所以校园的一路,就渐渐变得只是赶路而已了。而进入办公室,里面书本纸页的味道就马上冲进你的鼻腔,让你兴奋,让你立刻想去翻书,备课,做试卷,批作业,去忙,去提高学生的成绩。这就像你进入咖啡馆,听到丝绸一般柔滑的音乐,闻到紫檀一样粗粝的香味,就不由松下筋骨,荡起笑容,沉浸在另一个世界飘飘欲仙。只不过,这是两个极端罢了。

   当然,劳作之余,我还是有时间去校园的其他地方走走的,那些地方,越是偏僻的,越是草木丰茂,野趣盎然。我在那里,兴致所及,就把随身带的报纸铺下,仰卧其上,观宇宙之大,察品类之盛,游目骋怀,极视听之娱,竟有一种庄子梦蝶的迷离恍惚之感,觉得始入大道,心凝形释,与万化而冥合。

   可是,无论是居于木秀而繁阴的小区,还是身处蔚然而深秀的校园,即使校外红尘滚滚,只闻人语车鸣,校内四时之景润目,鸟虫欢叫之声悦耳,我也深觉无有行路之途移步换景的惊喜与趣然。但我又不能像吴复古们一直在路上,常常能越过山丘,风景豁然如画。老天给我的,只有这条路,“儒弱”的我必得在这条路上尽量让自己微笑起来。

   那我该如何在这短途上“流连忘返”呢?这条路上,除了树木草花,阴晴雨雪,三教九流,还有两根电线杆,杆体是水泥的。一根路牌,杆体是铁的,一溜栅栏,也是铁的。小区的路面是柏油,大门两侧是两个像熊猫的石狮子,出小区的门,马路是水泥,进入校园,一大段路还是柏油,折向办公室的十几米,是青砖小路,排成人字形,雅雅素素的,忍心不了去踏。一路上,各种缝隙角落里,绊根草比比皆是,它们的顶端,总是长着油亮亮青润润的嫩叶,使人忍不住弯腰去拂。

   你看,只要我静下心来,我就会拥有这么多的伙伴。我可以在初冬,暮色四合,一路去抚摸它们,常常喜不自禁:树是暖暖的,草是凉凉的,电线杆是阴沉的,石狮子是干涩的,栅栏是寒彻的,甚至,我常常弯腰去把手掌贴在路面上,发现无论是水泥路还是柏油路,即使是青砖小路,都不如我家小院里的三五步土路老实温和有情味。我还可以在有风而过的时候,驻足细听叶片的抖动欢腾,听电线“其声呜呜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诉”,幸运的话,还能见一两只麻雀乍飞乍停,脆脆乱叫。更不要说一清早,偶尔还能看到一丸白月亮与一轮红朝阳互致问候呢。

   现在,即使是冰冷冷的路面,我都与它们说上两句了,我这一路还会感到无聊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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