掼蛋是条狗

掼蛋走了。一大早,我妈给我发了条语音。


我心中一惊,眼泪瞬间就出来了。在公司的班车上,我努力平稳情绪,小声问我妈:“怎么回事?”


我妈低声说:“几天前就见它不太对劲,好像懒得动弹。但是也吃东西,就没放心上。结果今早起床就发现它死在了狗棚里。”

哦对了,掼蛋是我们家的一条狗,一条与我妈一起生活在农村的土狗。掼蛋其貌不扬,一身刺棱的黄毛。最为特殊的是,它的狗毛分两层,一层长,一层短,长的硬,短的柔软。它脑袋不大,但是因为狗毛较长,所以看起来整个脑袋毛绒绒的,你只要伸手摸摸它,它立即舒服地闭上眼睛。我们全家,没有一个人把它看作一条狗。无论是母亲的电话里,还是在家人的闲谈中,我们只有掼蛋这个称呼,以至于很多人不知道掼蛋是一条狗。


掼蛋是十年前来我家的,那时候父亲刚走,母亲独自留守家中,哀痛孤独。妹妹就将掼蛋带回了家,给母亲做伴儿。我记得第一次见到掼蛋时,它小小的一只,被一身浅黄色的茸毛包裹着,脖子上大大的一条狗链,看着让人心疼。但是农村养狗,最担心它伤人,所以母亲无论如何也不答应散养它。小掼蛋,有双苍色的眼睛,怯生生的,但又特别呆萌。全家人都很喜欢它,尤其是我,更是对它寄予厚望,希望它能好好陪伴母亲。


而小掼蛋也的确没让我失望,它在母亲的剩菜剩饭中,顽强而倔强地长大,尽职尽责地守卫着母亲与她那方小小的院子。寒来暑往,春去冬来,一年四季,它都温和地趴在那个脏兮兮的狗棚里。只是那双苍色明亮的眼睛,逐渐变得呆滞无神。母亲是一个非常传统的农村老人,她没什么宠物的概念,对于掼蛋,她也仅仅把它当做一条可以看家守院的小狗而已,所以她对掼蛋的喂养,没什么讲究。她在古镇有家店,每天早出晚归。清晨出门,扔给掼蛋一点吃的,一直到傍晚才回来,再喂它下一顿。但是无论在哪里,在做什么,母亲从来不会忘记掼蛋。母亲经常挂在嘴边的就是“我家掼蛋还没喂,我得回去。”


我常年在外工作,很少回家,掼蛋在我家的十年里,我见它的次数屈指可数。但是无论我什么时候回家,哪怕是深夜到家,只要我咳嗽一声,掼蛋立马就能认出我来。它那双苍茫而呆滞的眸子,也只有见到家人的时候,才会迸发出幼时那种灿烂的光。


掼蛋的趣事有很多,也都是听母亲所说。掼蛋是一条非常警惕的狗,它对手中拿东西尤其是拿棍子的人更是特别警惕。有位邻居,因中风行走不便,需要拄拐,某日经过我家门口,掼蛋便狂吠,凶猛异常(掼蛋被拴着根本不会咬到他)。当时家中没人,那位邻居恼羞成怒竟冲进狗棚将戴着狗链的掼蛋痛打一顿。母亲每每讲到此事总是特别气愤,骂道:好好一个人与一条狗计较。我无法想象掼蛋当时遭遇了怎样的虐打,只听从那以后,掼蛋便记了仇,此人每每经过我家门前,掼蛋必狂吠。我听了不禁哑然。又一件事,母亲在掼蛋狗棚前种了一颗脆柿子树。岁月悠长无声,柿子树与掼蛋一起成长,最终柿子树在一个秋天硕果累累,而此后很多个秋天,掼蛋也许会了踮起前脚与鸟儿一同偷吃我妈的柿子。


我曾在一个春天回家。掼蛋的狗棚前面是一颗刚冒出新芽的柿子树,狗棚后面则是一树洁白的梨花。阳光明媚而灿烂,毫不吝惜的洒泼在掼蛋身上,它鼻尖沾着一片花瓣,悠哉地半闭着眼睛。母亲将大门锁上,就要出门。听到锁门的声音,掼蛋忽地就睁开了眼睛,一个喷嚏将花瓣吹走,站起来怔怔地看着我与母亲。我拍拍它脑袋,与母亲一同出门,走了很远,再回头,看它依然站在树下,一动不动地看着我们。傍晚,我们回来的时候,我见它又站在那里,拼命摇晃着尾巴迎接我们,但每一次用力向前的时候,都会被狗链拉回去。


可以想象,无数个清晨与日暮,掼蛋就是这样送走母亲,然后自己度过漫长而无聊的长日时光,再在日暮时分,期切地迎来母亲。在春天的白日里,也许停在蚕豆花上的蝴蝶曾栖息过它的鼻尖;在炎热而焦躁的夏日,也许它曾羡慕过从门前经过的自由自在的小伙伴,它也许想加入它们,但最终囿于这条铁链。秋天,我曾见它盯着柿子树看个不停,也许是羡慕树上的鸟儿。冬天里皑皑白雪,它冷得发抖,我就将穿旧的羽绒服送给它做窝。我时常抱怨母亲对掼蛋照顾不周,但在母亲看来,她能为掼蛋提供栖身之所,不受饥馁所迫,对掼蛋来说,已经是莫大的福分。我不敢多说什么,因为形单影只的母亲,连自己都照顾不好,又怎能要求她去好好照顾一条狗。


就这样,梨花开了一年又一年,柿子结了一茬又一茬。掼蛋逐渐现了老态。它行动开始变得迟缓,胃口变得越来越小。春节时,我还跟妹妹们计算着掼蛋的人类年龄,差不多已经是六七十岁,更让母亲多花点心思,给它点好吃的。


没想到这么快,这条恪尽职守的伙伴就这样离开了这个家。我让母亲将掼蛋好好安葬,就埋在柿子树下,母亲本已决定,但中途却又听信四叔的话,将它卖了。据说,是因为乡里风俗,埋狗不祥。埋狗具体怎样的不祥,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但是,对于母亲的做法,我极其不理解,在电话里我冲她发火,但是母亲这大半生,就是一个唯唯诺诺没有主见的人,掼蛋的离去,我不会怀疑她的悲伤,我愤怒的是那些愚昧无知的邻居,他们怎么可以这样怂恿一个没主见的人,如此狠心的处置一条陪伴了她多年的小狗?


没想到,缘分一场,即便到了最后,

我们依旧亏欠掼蛋。想到从此之后,那柿子树下,从此便空空的只剩下一个破烂的狗棚,再也没有掼蛋的目送和殷切的盼归,我不知道母亲是怎样的失落,只我,想想那个画面,就忍不住要落泪。


日月经天,江河行地。万物之于自然,渺小微茫。一生,更是显得仓促而潦草。人生如此,狗生更是如此。愿掼蛋好好的,下辈子不再做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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