疲惫的兽
1、无数个思维“大路标”把这些大人物的思路不断引向理性、创新、明智、果敢、自信的决断上。而所谓的小人物,一个个在思维道路上的“小路标”把他们引向保守、自卑、私欲、诡计的方向。这些路径的选择最初看不出什么差别,因为总体方向都是向前,只不过每个人行进的曲线不同,反倒是大人物的决定会经常让人不解和嘲笑。
2、 这是入职以来,刘忘归第一次近距离和朗文对视。这一次,从朗文的眼神中,刘忘归看不出平日的阴鸷、冷酷和不尊重,反而看到了一个真诚的中年人散发的目光。不知什么原因,刘忘归看到了这个中年男人的眼神中散发着一种疲惫的乞求,像是一个丢失了孩子的母亲面对警察时,希望警察告诉她孩子下落时的样子。此时此刻,刘忘归的内心生发了一些对朗文的心疼和怜悯,他突然觉得,面前的这个男人在生活中应该也是一个好儿子、好父亲,抛开杨佳不谈,也可能是一个好丈夫。
3、 朗文移开眼神,对刘忘归说:“好,回去吧。”刘忘归觉得朗文的语气从没有如此和善,完全没有了往日的不耐烦、不尊重,他像是一只疲惫的野兽,已经没有力气扑向猎物了。
刘忘归走进了朗文的办公室,朗文眼皮也没有抬,看着电脑问刘忘归:“做过会议记录吗?”
“呃……”刘忘归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问蒙了,脸腾地一下红到底。因为他已经不太记得上一次做会议记录是哪一年了,更不知道朗文问他这个问题是什么用意。
“好……好像写过,很多年前了。”刘忘归支支吾吾。
朗文本就阴沉的脸,眉头又紧皱起来,好像在冷却了一阵的牛奶表面轻轻一吹聚起的那层褶皱,白嫩而细微。朗文极其不耐烦地砸了一声嘴说:“这都是在大企业工作的基本能力,看来你原来工作的企业格局远远不够啊。”朗文挺挺胸脯,满脸的优越感。
刘忘归心里在想,自己上一家工作的公司是目前这家公司市值的十几倍,他不知道朗文所说的“格局”是什么意思,难道可以从员工做没做过会议记录来判断吗?
朗文皱着眉头继续说:“是这样,你现在去找一下集团的熊总,他们办公室的人今天都有事不在,现在老板要开会,没人做记录,临时让我们帮个忙。你去吧,就说是我……”
朗文还没说完,手机响了,他看了一眼,脸上的皮肤立刻舒展开来,“奶皮”变成了煮熟的鸡蛋清,光滑而有弹性。
“熊总,熊总……好了好了,放心,已经安排好了……马上过去,马上……人可以,放心吧……对,很短,才来几个月,公司里的高管他没有认识的……对对对……姓刘,你叫他小刘就行了……是的是的……好的好的……马上!五分钟内……放心……好的好的,熊总。”
朗文放下电话,残留的笑意还挂在脸上,但语气却是急切的命令。这两种状态掺杂在一起,形成了一种奇怪而可笑的场景。好似一个拍马屁成瘾的军官还沉浸在讨好上司的媚态之中,但口中却正在对军队发出敢死冲锋的命令,话刚一出口后,军官发现下面的士兵都流露出惊愕不解的表情,他这才意识到表情和言辞并不匹配,立刻又收敛情绪改成英勇的神情。
朗文对刘忘归说:“赶快,去集团总部,五分钟内必须到,找熊总,这是他的电话。哎呀,不要记了,路上我发给你。快去!跑步!”刘忘归被朗文催促得变成了一个木偶,没有任何思考地扭头就跑,只为完成这个“五分钟冲刺”的目标。跑了几步发现没有带电脑,又返回工位拿上电脑再次狂奔。路上,刘忘归想起了朗文对着电话的那种表情,心想:朗文这个人为什么永远都是对外人那么和善,对下属那么冷漠呢?
跑到集团总部,刘忘归正要打开手机查看熊总的手机号,一个温暖的声音传来。
“小刘吧?来来来。”熊总向刘忘归摆手,满面春风。
刘忘归气喘吁吁,目光散乱,满脸惊恐地点点头。
“辛苦你了小刘,今天这边实在没人了,跟朗总借了你过来帮忙。”熊总拍拍刘忘归的后背说,“没关系小刘,你不用紧张,来,先擦擦汗。”熊总递过一张纸巾,纸巾上还有一支录音笔,他继续说:“这是录音笔,以前用过吧,你看,这是录音键,按一下开始,按一下结束。记住了吗?很简单,去吧。”熊总一边说一边给刘忘归示范。
刘忘归拿着录音笔向熊总指的方向走去,没走几步熊总又叫住刘忘归,小跑几步赶上来递过一张名片,嘱咐说:“小刘,你就把你认为老板重要的话记下来就行。会议结束回听录音再整理一下,把文字发给我,这是我的邮箱。记住,录音一定要录全录清晰,把录音笔放在离老板尽量近的地方。”
刘忘归走进一间会议室,投影仪已经打开,屏幕清晰明亮。室内光线昏暗且安静异常,甚至能听到投影仪风扇转动的声音,扑面而来的特殊的香气更显这里沉稳安静。
会议室里已经坐着几个集团高管,他们面色阴沉,一动不动,在昏暗的灯光和投影仪白光的交叉照射下,每个人的面部棱角分明,阴暗对比强烈,好似用黑白胶卷拍摄的尚未打磨棱角的雕塑。
刘忘归找了个角落坐下来,这时,老板同样面无表情地走了进来。
老板刚落座,刘忘归轻轻按下了录音键,发出“滴”的声音,就像宁静教堂里老鼠“吱”了一声,尽管微弱,但刘忘归感觉像霹雳一样刺耳。
这时,刘忘归想起了熊总说的“要把录音笔放在离老板尽量近的地方”,他便蹲在地上像企鹅一样笨拙地向前挪动,尽量不让任何人看到自己。挪到老板身后,刘忘归悄悄伸出手,想把录音笔放在老板手边。老板发现桌子上突然冒出来一只手,猛地一侧头,看到了蹲在自己座椅旁的年轻人。刘忘归此时也正好抬头,一下和老板四目相对,手一抖,本就没有放稳的录音笔掉在了地上。刘忘归赶紧捡起来想再一次放上去,这次老板伸出手接过录音笔放在手边,并冲刘忘归点了点头,“嗯”了一声。刘忘归又蹲着倒退,挪回座位,重新落座后,刘忘归满脸涨红,悄无声息地长舒了一口气。这时,他看到倒水的小姑娘远远地看着自己捂着嘴笑,自己也傻笑了一下。
老板开始开会,讲得都是公司战略、业务方面的事情,很多专业的词汇刘忘归都是第一次听到,虽然不懂,但凭借出色的领悟能力,他可以通过前后语境很快理解这些陌生词汇。
第一次听一个大集团的核心人物阐述经营思路,刘忘归觉得和自己想象的并不一样,和在影视作品上、论坛会议上听到的也不一样,老板讲得很通俗、很直接。
所谓的大人物和小人物,从日常行为方式上来看,并没有特别明显的区别,小人物也会有睿智利落,大人物也会有呆愣无措。让他们最终产生差距的在于思维的节点、选择的方向,这些内在的活动是不能用眼睛看到的。正因为在日常处事中并无明显不同,所以我们才经常会说出“他也不过如此嘛”之类的话,之所以这样判断是因为只看到了表面没有看到也许其本人都没有意识到的内在。
无数个思维“大路标”把这些大人物的思路不断引向理性、创新、明智、果敢、自信的决断上。而所谓的小人物,一个个在思维道路上的“小路标”把他们引向保守、自卑、私欲、诡计的方向。这些路径的选择最初看不出什么差别,因为总体方向都是向前,只不过每个人行进的曲线不同,反倒是大人物的决定会经常让人不解和嘲笑。
准确的判断每个人都会做出,但人们却不一定按照这个判断去行动。在被怀疑和自我怀疑中,有的人放弃了,又回到了保守、安全但缓慢甚至停滞的道路。有的人却认定方向、不管其他声音,只管前进。
在时间的推移中,在一点一滴的积累下,人与人的差距慢慢拉开。我们经常遇到这样的情况,和自己在同一起跑线的人,在人生的道路上,三年、五年、十年都看不出明显的差距,大家都还是老样子。而到了十五年、二十年甚至更长时间之后的某一天,你突然意识到,差距已经遥不可及。这种感觉既像是不知不觉,也像是瞬间质变。有些人一直向前走,有些人一直不迈步或者一直原地踏步,以为在走路,实则始终在原点。时间是这个世界永恒的或许也是最后的公平,不可回逆,每个人都在免费得到,无偿使用,无一例外。
老板把重要的事情讲完了,会议的主题变得发散,大家开始闲聊,扯东扯西,海阔天空。老板在讲话中时不时会说出一些人的名字,他既会表扬,也会批评,但多数是不满,老板说出的名字刘忘归一个也不熟悉,他这时才反应过来朗文在电话里说的“公司高管他没有认识的”这句话。可能是老板讲话喜欢评价一些高管的工作,但这些话应该是被提及人最想知道的,但有些又是不能告诉他们的。熊总之所以想让朗文派一个对公司不熟悉的人来,也是不希望老板的话很快被传来传去。刘忘归心想,老板要是说说朗文就好了,我只知道这么一个人。
果然,这个念头刚一升起,刘忘归就听到了“朗文”两个字飞进自己的耳朵。而后面的话,让刘忘归甚是震惊。
他看到老板的手不停地上下比划,食指放松地弯曲着,老板说道:“我们随便聊聊,就那个朗文,我是真没办法。你说我开掉他,他又没有什么过错,但是做的那些事……唉!你们看看他的那些部下,一个个都像小媳妇似的,问个事情支支吾吾,这是下属的问题吗?肯定不是。不用问,朗文的管理方式一定是非常法西斯式的,让下属没办法说,不知道怎么说。”老板边说边靠在座椅靠背上,继续说:“那些基层的小文员不容易啊,不就是为了赚点钱吗?受你这份气,没办法。”老板喝一口水,先笑一笑,又说:“还有,你们肯定都知道,跟女下属不清不楚,老婆闹到集团来,闹到我这来,你们说,像什么话,可笑不可笑?”老板两手一摊,无奈地笑着,不停摇头,其他高管也放松地笑了。
“做的事太小气,让人瞧不起。我一年给他两百万,还不算奖金。他呢?出差、吃饭都让下属垫钱,自己一毛不拔。你赚几个钱?你那些司机、助理赚几个钱?人家一个月工资都给你垫机票了,你们说……唉!现在已经不止一个人跟我反映过这个问题了,我们真的要重视了。”老板叹了口气,继续说:“我一直说,要当老大,不要当老爷。你得罩着手下小弟,而不是把人家当奴才用。但就是这些人,把不知道哪学来的那套官僚的东西带进公司,坏了风气。但是你说,工作上他又没犯过什么原则性的错误,我交代的事每件都能给你办好。对不对?”老板苦笑着摇头,继续说:“要说人品吧,我是真不喜欢这类人。但总得有人给我干活吧。这类人我是真不想用,但是,我能怎么办呢?”老板停顿了一下,看着整个会场,表情轻松,面带微笑,然后继续说:“说远了哈,你们都不要出去乱说啊。”老板微笑着环顾会场,也扭头看了刘忘归一眼。刘忘归和老板只有万分之一秒的对视,赶快低下了头。
凭借扎实的文字功底、归纳能力、理解能力,刘忘归利用后半程领导们闲聊的功夫,赶快把会议记录整理好发给了熊总。当然,他不会笨到把老板闲聊的那些话也写进去。散会走出会议室的时候,他又看到了那个倒水的小姑娘冲着他捂嘴笑,刘忘归也傻笑一下,走了。
回到办公位,刘忘归心里有些慌乱,他被老板评价朗文的那些话震惊到了。他一直以为朗文隐藏得很好,只有他身边的这些人才知道他的为。原来老板对他的评价和自己差不多,原来朗文做的那些苟且的事情老板一清二楚。但是让刘忘归不解的是,为何老板知道这些,却并不影响朗文的地位。也许,朗文认为,知道就知道了,能怎么样呢?
刘忘归想,朗文会不会问自己老板会上有没有评价他?一定会问的。我要不要跟朗文说呢?这是一个获取信任的机会!
刘忘归十分纠结。从本意上,他不想说,并不是想故意隐瞒,而是压根就不想跟朗文多说一句话。可如果不说,将来朗文会不会知道呢?知道了会对自己怎样呢?算了,还是不说,刘忘归心想,就算朗文知道了,那时候还不知道自己在哪呢,再说,朗文本就不信任我,就算我“告密”也不会改变他对我的看法,没准还会反咬我一口说我嘴不严,对!什么也不说。
果然,刘忘归刚回来几分钟就被朗文叫了过去。与往常眼皮都不抬一下不同,这次朗文抬头看着刘忘归,冲刘忘归“嗯”了一声,说:“熊总对你会议记录的评价很高,说效率很快,归纳得也很好。”说完,眼睛又去看电脑。
刘忘归傻傻地回复:“谢谢朗总。”
朗文眼睛盯着电脑,微笑着问:“老板都说什么了?”
刘忘归大概说了几条老板的思路,朗文附和着也评价了几句。稍作停顿,朗文还是眼盯屏幕,又问:“还说什么了?”
刘忘归说:“差多不就这些了,要不我把会议记录发给您一份?”
“那怎么行?集团的会议记录怎么能发我呢?动动脑子,你想害我啊?”朗文开玩笑的口气让刘忘归十分不适应。
随后,朗文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若无其事地问:“没评价一下公司这些高管吗?”
刘忘归明白朗文的意思,却故意装傻说:“提到了一些名字,但我都不认识。”
“嗯。”朗文等待,似乎想让刘忘归继续往下说,而刘忘归紧闭着嘴,任凭空气凝固。
“没提咱们这边吧?”讲这句话的时候,朗文盯着电脑的眼睛呆滞了,敲击键盘的手指也悬在空中。动物在高度集中注意力的时候,比如捕食偷袭,寻找时机之时,身体会凝固住,处于冰冻状态,无论是抬脚、歪头,都会如雕塑般保持这个动作,只去看着或者听着此刻高度关注的事情。而似乎是怕刘忘归发现自己思路的中断,朗文马上又继续敲击键盘。
“没有,朗总。”刘忘归果断地说。
朗文终于不再看电脑,抬起头,和刘忘归对视。刘忘归看着朗文的眼睛,这次他没有躲闪,平静异常。从朗文的眼睛里,刘忘归读出两个“不相信”,第一个不相信似乎在说“我知道老板说我的坏话了,你竟然骗我。”第二个不相信是“老板真的没说我?”
四目相对,两个人好像都知道对方心里在想什么,却又无法肯定。
这是入职以来,刘忘归第一次近距离和朗文对视。这一次,从朗文的眼神中,刘忘归看不出平日的阴鸷、冷酷和不尊重,反而看到了一个真诚的中年人散发的目光。不知什么原因,刘忘归看到了这个中年男人的眼神中散发着一种疲惫的乞求,像是一个丢失了孩子的母亲面对警察时,希望警察告诉她孩子下落时的样子。
此时此刻,刘忘归的内心生发了一些对朗文的心疼和怜悯,他突然觉得,面前的这个男人在生活中应该也是一个好儿子、好父亲,抛开杨佳不谈,也可能是一个好丈夫。
刘忘归知道会场上发生的所有情况,他真真切切地听到老板是多么反感面前这个男人,讨厌他的人品,讨厌他对下属的作风。刘忘归猜想,如果朗文知道了老板的话,对他一定会有很大的打击。此时朗文的心态可能是既期待又害怕,期待听到自己被表扬,又害怕知道老板评价自己的私生活。这些话,刘忘归全都清清楚楚地听到了,但是他决定,一个字也不告诉朗文。朗文似乎也从刘忘归的眼神里读出了什么,一种悲凉、沉重、自作自受的情感油然而生,朗文移开眼神,对刘忘归说:“好,回去吧。”刘忘归觉得朗文的语气从没有如此和善,完全没有了往日的不耐烦、不尊重,他像是一只疲惫的野兽,已经没有力气扑向猎物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