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薛蔷
避尘楼∙一
最后一晚的值夜,我在披香殿为太和真人抚了一夜的琴。这也是我唯一能为他做的事了。他说,闻此清音,已无憾事。
曲终,人也要散了。我把赋天九龙琴留在了披香殿,说,以后若得机缘,再回来抚琴与他听。他依依不舍的送我出去,路上却遇到了几位神色慌忙的上仙。
“青帝陛下为百花洲去九天悬河求要水元,那天河结界何等厉害,动辄业火刑雷加身。我等劝谏无果,只能尽快告诸四方天帝,共商良策……”
“青帝肯去为百花洲求药,多半是要给死去的海棠仙子红绡一个交代。想不到青帝一代贤君,竟也动了凡心,难过这美人关……”
“天河神族一向隐于六界之外,结界之处神鬼莫知。此番我等若大举前去寻找,势必要将天河神族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与我与天河族,怕都是凶多吉少……”
那几位上仙一边商议着,一边一溜烟一样的走远了。只余我一个人怔在原地。长清一心只有天河神族,绝不会为了百花洲的地脉交出水元。千年前那片龙鳞,已然格外开恩了。华林此番前去,非但无功而返,八成连自己也会折进去……
我越想越觉得害怕,心里只剩一个念头,华林不能死。
我下意识的摘下腰间的月下飞天镜,交给太和真人,道:“此乃月下飞天镜,乃初代天河神女残魂所化,可庇佑你不受结界天罚。你凭此信物便能寻到九天悬河,务必要想法子将青帝带回去。”
话一出口,我头也不回的离开了。徒留太和真人愣在了原地沉思。
我匆忙赶到九天悬河,凭着新修炼的水元悄悄溜进了结界。便已经看到华林凭着未修复的苍穹裂痕,硬闯逐渊,与长清对峙。逐渊便花木丛生,枝叶繁茂,我索性躲在粉色的芙蓉花下观望,隐藏行迹。
“青帝陛下,你还真的能找到这里。我敬你是天界至尊,才予你几分薄面。你与百花洲之间的前尘,我既知晓。但我天河神族不入六界,亦不会插手百花洲之事。天河水元不能擅离结界,不然我天河神族要遭灭顶之灾。先前赐药,也是因着初代神女与芙蓉花神的渊源,格外开恩了。百花洲竟没有与你说吗?此番你硬闯结界,让我天河神族成为众矢之的,你可想为我天河神族考虑过吗……”说到此处,长清顿了顿,道,“不如这样,你若能承受得了我族的天罚,业火刑雷三万道,我便允你水元灵药,重置百花洲地脉……”
业火刑雷三万道,长清这是要华林的命。她根本不会去救百花洲的,她只是害怕华林擅闯逐渊,会暴露天河族的行迹,想要杀他灭口。
长清话音未落,天色骤变,天雷已然劈在华林身上。华林灵力难支,现出苍龙本相。
我大惊,不忍华林遭受天罚。赶紧从花丛中跑了出来,冲着天边挣扎的苍龙喊道:“陛下快向长姐认错,赶紧离开此地吧/百花洲地脉可以从长计议,但这业火刑雷,是要命的!何至于此……”
那苍龙震惊的凝视了我片刻,有些难以置信,却依旧忍痛,任凭业火刑雷劈在身上。
我见华林不为所动,只能转身跪在长清面前,哭着求道:“长姐,求求你放过陛下吧。陛下也是铁了心,要给百花洲一个交代。他不知道天河水元是不能离开结界的。他不是有意要引来六界注目,覆灭天河神族的……”
长清先是惊异于我的突然归来,旋即又冷冷一笑,道:“千年之前我已经赐过灵药了。那片经你水元炼化的苍龙逆鳞就是灵药,不想水元炼化之后竟然使海棠树下清气凝结,有了红绡。若是红绡甘愿留在百花洲,待到寿尽魂归,这会儿地脉怕是早就修复了吧。”她抬首,面无表情的看了看天边的苍龙,道,“当初你俩凡心大动的时候,便要想到后果。这会儿知道要给百花洲交代了……”
我无力的看着长清,她依旧不为所动。我转头看了看天边,华林还在苦苦挨着,两万道业火刑雷已过,之间他内丹受损,元神也难以支撑。
“记住你方才许下的承诺……”苍龙挣扎着,艰难的挤出一句话。
不,华林不能死。
也罢。千年前,我曾救过他一次。今日,再救他一次又何妨。只可惜,我强行突破结界回归天河,此刻灵力不济,又无月下飞天镜加持,怕是再难弹奏《沧海龙吟》曲了。
情急之下,我飞升上天,冲着华林大喊:“华林,当初是我救得你。我是就是天河神女,披香殿外的花木也是我偷偷用天河水元救活的……我已违背了上神之誓,剩下的天罚便由我来替你受!”
话一出口,上神之誓立即应验,华林最后的天罚自动转移到了我的身上。一万道业火刑雷降下,躲闪不得,直接劈碎了我的内丹。我瞬间失去最后的灵力加持,如同一块被扔到空中的废铁,急急下坠。
华林见状,赶紧过来将我接住。我无力的瘫坐在龙角旁,白衣沾血。任他带着我在苍穹边际翱翔。真相揭开那一刻,我甚至比华林还要绝望。
“那夜我来送还你遗失的月下飞天镜时,看到你醉卧芙蓉花下。披香殿前繁花似镜,落英满地,我来回踱步不肯离去。那时我就怀疑,你与天河神族有所关联了……”
情之一字何解?不过始于初见,惑于执迷,终于太上无情……
华林的说话声变得愈发微弱,他的内丹重创,意识也在一点点消散。我心中不忍,便用了最后的将身上残余的水元,尽数度与他,替他修复元神。自己却变得越来越轻,像一阵烟一般,风一吹,就散了。
“华林,你若尘缘未了,便去凡间等我……好好活下去……”
天河水元可以聚拢魂魄,令花木重生。这也是为何天河神族千万年来,要如此小心翼翼,隐于六界外。初代神女仙逝之后,便是长清经营天河神族。她的苦衷,我岂能不知。就连我自己,也只敢偷着修炼水元,有胆子救活披香殿外的花木,却不敢拯救濒死的百花洲。
我觉得自己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急急跌落入一个无底深渊,直至被一朵花托住,就此在陷入长眠。那些遗失的记忆也在梦中,被一点点找回来。
云生说,我本来就是芙蓉花神拒霜所化。六界兵戈起,百花洲重创,十二花神身死献祭。花神寂灭后,思念旧友,残魂散落九天悬河。借天河水元再度重生,只为炼化水元,拯救百花洲。前尘种种,不过是命里应有的劫。
一树花开,不及一簇花开;一簇花开,不及六界芳回。
避尘楼∙二
我这一睡,就是百年。
我再醒来,发现自己又在披香殿外的芙蓉树下。只不过这回,我已恢复花神本相,不再是天河神女了。手中,依旧握着月下飞天镜。
恍惚中,我看到又是太和真人,身着青衫,鹤发童颜,拿着大拂尘,信步而来。他依然执着的守着他的披香殿。
太和真人絮絮叨叨的与我说起了百年前的旧事。那一日,我把月下飞天镜交予他后,他便猜到了我的身份。也是他劝阻众神兴师动众,独自带着月下飞天镜寻到了逐渊,与长清周旋。长清念在他与初代神女的师徒之情,又见他身上有天河神族的信物,也并没有为难,任他带走了身负重伤,昏迷不醒的华林。离去之前,长清摘下了一株芙蓉花着他一并带走。我的残魂沾染在了逐渊的第一株芙蓉树上。长清最后还是心软了。
华林擅闯天河,引起六界轩然大波,遂被贬下凡,直至经历完人世间所有的悲欢离合。青帝降谪,天界洗牌,百花洲也失去了最后的依靠,连带六界花木一同迅速衰败。
太和真人把我的残魂带回来披香殿,寄养在芙蓉树下。索幸这披香殿外四时花木仰赖我水元所生,我终究在月下飞天镜的加持下,再度以残留在天界的清气结魄。
水元已散,上神之誓亦应验,如今我已然与天河族无关了。
太和真人问我,既然回不了九天悬河,也辞了天界的职务,接下来打算去哪里。
若是凡心不改,那我与昔日的海棠仙子,又有什么分别呢。况且过去的事我已想起。百花洲地脉祸延数千年,是该终结了。
“我现在只是一介清气结魄的精灵,寿命短暂。一旦回百花洲,便会很快清气散尽,悉数滋养地脉。我本是芙蓉花神,受百花洲奉养,地脉被毁,我自当献祭自身保全百花洲。如今历劫归来,以天界清气结魄,魂归百花洲,也是我最后的心愿。这月下飞天镜便留在披香殿外,也当时给你留个念想。”
太和真人摇了摇头,满目悲伤,转身走入了披香殿中,不再出来。殿中传来赋天九龙琴的调子。苦调凄哀,哀不成曲,曲终人散。
我抬首,天边望月升空。旋即身后一个身影走来,是云生过来送我了。
“吾友,今日一别,后会无期。”她平静的看着我。这一次,是真的要诀别了。
我笑道:“今日一别,只是暂别。待到地脉重置,六界芳回,或许我还会回来。”
云生问我:“可有心愿?”
我说,想去凡间再见他一面。
“我答应过他,会去凡间寻他。就当是最后的告别了。”
云生点了点头,将我送入了他的梦中。
我转身,依旧身处芙蓉树下,眼前的殿阁却换了牌匾:避尘楼。一看就是书院的名字。
原来这一世,他成了读书人。
未几,一个年轻人抱着琴从避尘楼中走出。他头冠纱巾,身着皂袍,带着读书人从容优雅的风范。他没走几步,便看到了立在花下的我。
彼时天清月朗,晚风和畅。偶有落英乘秋风而起,参差落下。稍倾,便已是满园香径。
他看得有些痴醉,喃喃自语着:“临安学馆虽然收女弟子,我却从未见过你,你……莫不是天上下凡的仙女!”
我如同昔日对华林一般,冲他行了一个大礼,起身笑道:“小仙承露,赴约而来。”
“仙子如此大礼,折煞顾某了。”说罢,他正了正衣襟,抱着琴对我回了一礼,道,“在下临安顾恒之,求学于此。仙子下降,蓬荜生辉,不如一同小酌。”
说罢,他邀我一同坐在芙蓉花下。树下恰好有一张白玉琴案,顾恒之将琴端放在琴垫上,拧着琴轸,开始调音。
我悄悄把手伸到树的后侧太和真人喜欢藏酒的地方,居然摸到了两瓶酒,便在白玉琴岸上放了一瓶酒。
顾恒之调毕正调,拿起酒瓶端详了下:“此酒又名芙蓉三醉,乃是溪山酒庄的秘方,本是天上仙人才能喝的酒。初入口时,馥郁清香,心旷神怡;再饮,万千滋味,醇厚绵长;奈何后劲太大,未及贪杯,已是沉沉醉意袭来。相传有仙人饮酒醉卧芙蓉花下,尚余半壶残酒,被仙人失手打翻,便随绛英一同洒落人间。凡人拾花酿酒,方才有这天界的玉露琼浆。”
我听着,连喝了几口,果真有几分像太和真人的藏酒。浅浅醉意马上袭来,我眯着眼看眼顾恒指,又抬头看了看天。皎皎月下,芙蓉花开,鲜红如血,妖冶异常。
“真是好酒。若教天上仙人知,或许就连另外半壶也会吐在花上,一同降落。”
顾恒之有点不好意思的笑笑,道:“仙子见笑了。这些不过都是我与师兄弟们吹牛时胡诌出来的。临安学馆弟子历来好弹琴饮酒,我亦钟情酿酒。今日得遇仙子相知,便不辜负了顾某一片丹心。”说罢他也仰头将自己的瓶子一饮而尽,旋即将空酒瓶子摔在一旁。
酒瓶摔在避尘楼的台阶上,发出清脆的崩裂声。
我也将剩下的酒饮尽,旋即把空酒瓶放在了琴案上,对上略微异色的双瞳,道:“卿若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
他似有什么感慨,突然起手滚拂,顾自弹奏。吟猱宛转间,仿佛银河灌注,龙啸九天。弦下竟是《沧海龙吟》曲。他一边弹奏,一边娓娓说道:“顾某生平罪爱琴道,前些日子得了这神曲,愿与知音共品。”
轮回可以洗去他累世的记忆,却除不去毕生执念。他已然把执念刻在了自己的灵魂上,随着自己经历凡尘的生生世世,直至太上忘情。
他的心思,我岂会不知,只可惜,知道的有些迟了。
一曲方毕,一朵血红的芙蓉花自枝头落在琴弦上,衬着旁边洁白的琴案,愈发勾人心魄。
奈何,疏影横斜,月沉西山,云生的灵力耗尽了。周围的景象开始变得模糊,我自己的形态也在一点点溃散。
芙蓉三醉,大梦三生,终是要醒了。
我顾不得礼仪,用着最后的力气握住了他的手:“顾郎,此夜安好,各自珍重。”
梦境渐渐消散,我已经看不清他的模样。唯有一句话,反反复复在耳边回响。
“芙蓉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尾声∙繁华事散
临安顾恒之,容姿俊美,少有才情。尝醉卧芙蓉花下,自言有仙娥踏落英入梦而来,姣姣如天上月。恒之不能忘,曰:“芙蓉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后举仕孝廉,取谢氏女,官至徐州太守。戊子中秋,重游临安避尘楼,酒醉登高,狂歌肆意,坠楼而亡。同行者戏曰:“此随芙蓉仙人去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