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是夜,无月,抬头望天,黑云翻滚着,乌压压连成一片。连生忧心忡忡道,“父亲,今日恐无以打渔,我们还是速速上岸吧。”连生坐在破旧的竹筏渔船一侧,急切地等待着父亲的回答。
父亲头戴竹帽,身披斗笠,看着周围如墨般汹涌翻滚的海浪,仍气定神闲,仿佛并未置身于这诡谲的天地之间。“时辰未到,急什么。”
父亲诡异一笑,露出了尖嘴獠牙,渗人的表情很快被黑夜吞噬。连生并未发觉,只觉被这黑压迫得无法喘息。风浪越来越大,海水被风吹得呼呼长啸,毛骨悚然,一排排浪前仆后继,状似张着血盆大口,正朝船的方向涌来。
狂风肆虐,海面上阴冷诡谲,连生却脊背冒汗,汗水染湿了双鬓,浸透了衣裳。
“不,不,你不是我父亲!”,连生惊恐,周围黑得更是密不透风,海上的声音渐渐起了变化,像悲乐,又像哀鸣,时不时夹杂着海鸟的凄厉惨叫。
父亲低着的头突然抬起,连生还未缓过神来细看,只听见令人发憷的笑从父亲口中传出,这笑声又细又尖,实乃刺耳。
眼前的父亲慢慢开始扭动着身躯,像是得了某种怪病,瘦弱的身子开始膨胀,“嘶拉”一声,粗布衣裳渐渐破碎一地,露出了布满褶皱的恐怖皮肤。
连生瞳孔放大,清秀脸庞难掩内心的恐惧。只见眼前的“父亲”慢慢蜕变成了一个怪物,就着船上唯一的油灯,连生将怪物看了个一清二楚。鱼头蜥蜴身,黑色的鱼头上有金色花纹,一双黑白混珠,勉强嵌在头中间,左右各一只,头两侧是长长的金麒,一口獠牙,下身蜥蜴状,有脚。
还未来得及发声,连生便被吓晕了过去。
只见鱼怪慢慢地,慢慢地向连生逼近。
2
远处阵阵海浪拍击着岩石,空气中弥漫着湿漉漉的清香。
连生躺在一树下,缓缓睁开了眼。双眼朦胧间,只见一窈窕女子信步走来,女子手握芭蕉叶,有几滴水顺着芭蕉叶边缘滴了下来。
“你是谁”?
小女子微微一笑,“公子莫怕,吾乃是居住在这赤海边的渔人家。昨日起了潮,今日一早便来寻些鱼虾扇贝,补贴家用。刚巧遇到了公子溺在水边”。
连生了然,“多谢姑娘相救,我名连生,敢问姑娘怎么称呼”?
“凤凰”。凤凰对着连生行了个礼。
说罢,凤凰将芭蕉叶递给了连生,翠绿的芭蕉叶包裹着清冽的泉水,连生一口饮尽,温润的泉水缓缓进入咽喉,渐渐湿润了干哑的喉咙,一股舒爽袭来。
连生用袖口轻轻擦拭了一下唇角,便要抬头道谢。
谢字还未出口,只见凤凰逆光而站,一袭白衣襄着五彩的边,背后是蓝色的大海夹杂着红光,阳光细碎地洒在凤凰身上,一双灵气逼人的眼眸柔情似水,白皙细腻的皮肤闪着光泽,黑发飘飘,笑容似阳光般温暖透亮。
而凤凰看着眼前的少年,虽裹着粗布衣裳,却还是掩盖不住那张惊艳的脸庞。
从未见过如此好看的少年郎。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两人就这样傻愣愣地望着对方,从淡然到含情脉脉。
凉凉的微风袭来,带着一股花香,头上的树叶飒飒作响,与阳光交织,投下了一方剪影,刻出了两人对望的模样。
阳光正好,微风不燥。就这样一眼万年,也是极好。
那日,连生去了凤凰家养伤。
凤凰的家,是一个周围爬满了烈焰花的院落,院落中央是一间精致的竹屋,竹屋上还雕刻了飞禽走兽,形状各异,好不热闹。院落一方有石桌石凳,旁边是一颗巨大的怪松。
养伤那几日,两人时常坐在院落的石凳上长谈。他们一人住赤海,一人住黑海,两海相隔万里,中间还有一山阻隔,但奇妙的是,无论对方谈起何事,另一方都能对答如流。
这世上最可贵的,莫过于就是灵魂上的契合了。
但相遇终有时,连生身体恢复后便想先去找寻父亲。
离别那天,天空密密麻麻飘起了雨,乌云斜挂在天边。两人噙着泪水,相顾无言。
“待我寻得父亲,便来接你去看似锦繁华,可好”?
连生双手握住凤凰的手,一字一句地许下了承诺。
“好”。凤凰点了点头。
3
连生与凤凰告别后,便踏上了去黑海的路程。
走到了黟县,雨停了,远处的天边出现了七彩斑斓的光。街道两旁的商贩叫卖着,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每到一个地方,连生便会询问当地人,是否有见过一个鱼头蜥蜴身的活物。
当地的人们,只觉这小生年纪轻轻便胡言乱语,嗤笑一声,便离去了。
走了两月余久,仍毫无所获。
“这位大人,你是往北赶路?”客栈的小二问道。
连生点头,小二突然沉声道,“如此,大人可要小心了,这往北会经猫儿山,这山凶险得很,大人最好绕远路而行”。
连生不以为意,区区一座山,绕远路,又需得浪费数月。
两日后,连生来到了这猫儿山的入口。山峰高耸入云,周围云雾缭绕,一股瘴气扑面而来。山里时不时传来兽鸣,若是以前,这万丈茂林足以吓倒连生,可在见过那怪物后,区区山林便不足为奇。
入山之后,奇形怪状的植物渐多,连生拿着火把,缓慢前行。
“咕咕咕咕”“叽噶叽噶”,各种困兽的声音越来越大,茂密的丛林犹如天网笼罩着整个猫儿山,巨大的树叶交错着,透进来的光线越来越暗,空气也渐渐稀薄,火把开始忽闪忽闪。
连生的步伐越来越艰难,整个人像被藤蔓缠绕住了一样。那藤蔓粗壮似水桶,勒得连生无法呼吸。一阵阵阴风肆虐而来,火把熄灭了。
“啊啊啊啊啊啊!”连生再也无法淡定,死亡的气息弥漫开来,他想到了父亲,想到了凤凰。“不,不”,声音渐渐微弱,全身传来了粉身碎骨的锥心之痛,可如此,也不及将死的恐惧来得渗人。
恍惚之间,突然感觉疼痛退散了。
是光,周围有光。猛然惊醒,连生发现自己躺在一檀木床上。
木制雕花大门缓缓被打开,逆光走进来一人。只见来人一身仙风道骨,着道服。
还未看清来人模样,那道人便开口问道,“猫儿山布满了奇珍异兽,异常凶险,你进去作甚”?
连生讲述了他近几个月的遭遇,希望道人可以帮忙。
从道人口中得知,那黑海中的怪物,名叫大角,生于猫儿山山泉间,日常以草为生,活不过八百,唯有幻化成人,才能长寿。自古以来,鲜少有大角修炼成人,那大角,因修为不够,已异化盾于黑海之中,所以才会是那般渗人模样。连生了然,请求道人和自己一同去救父亲。
二人合计,一同前往黑海。
黑海如墨,吸敛了各地的瘴气,整个海面翻滚着,似乎蕴藏着巨大的能量。
道人拿出驱妖棒,开始施法念咒语,这驱妖棒一旦作业起来,可以感应妖怪在黑海的具体位置。随即,咒语显灵,驱妖棒从道人手中脱离,开始往黑海移动,片刻,驱妖棒在东边停住了。
两人立刻往东边走去,道长拿出事先准备好的丹丸,向周围洒了一圈,这丹丸可令妖怪快速现身。
不一会儿,只见海面剧烈震动,不远处一个漩涡越聚越大。
一个黑乎乎的东西渐渐浮现。
它,出来了!
道长立刻开始布阵,念咒语。那大角一个扫尾,一阵浪涌了过来,“你快退后”!连生立马退到了一边。
道人拿出金符,掏出桃木剑,继续念咒语,那妖怪开始露出痛苦的表情,发出咿咿呀呀的叫声,道人开始问他连生父亲的下落,妖怪断断续续说到,“那人我看太老,没吃他,我不吃老人。我幻化成那人模样,就是为了吃你身后这人。我以后可以不吃人了,求你放过我吧”。
连生急忙问道,“那我父亲去哪了”?
“我不知道,那日我见你们准备下海,你父亲去树林方便时,我就幻化成他模样,和你一同上了船”。
连生突然松了一口气,幸好,父亲还活着,不然都不知如何向列祖列宗交代。
“你保证以后再不吃人”?
大角的身体开始收缩,渐渐变小,他大叫,“我保证再不吃人,这道人已经驱散了我的妖力,我也没办法吃人了”。
见大角变成了小鱼游走,两人渐渐离去。
“多谢道人相助,来日我寻得父亲,定当登门道谢”。
两人拱手作揖,就此分别。
4
连生去了在黑海的家,远远望去,只见曾经热闹的村庄,如今变成了一片黑乎乎的废墟。
不可置信的看着眼前这一幕,连生开始狂奔。走近一看,村庄被烧得寸草不生,荒凉中透着一股阴冷。连生奔到自家门前,开始翻找,木制的房子已然全部被烧成灰烬,露出了光秃的石头。没有任何被烧焦的东西,像是人先迁走了再有大火一般。
连生开始去附近寻找,遇到了一老妇人,他向妇人询问了情况,妇人告诉他,县令准备用这块地建一宅院,贴了告示让村里的人先搬走。后来烧了这儿,发现了白骨,觉得晦气,便把这荒弃了。村庄的人都迁去了方圆十里的永乐村。
连生去了永乐村,在一破旧的茅草屋终于找到了父亲,父子二人许久未见,抱头一阵痛哭。父亲瘦了许多,以前半白的头发如今已经花白,脸上的皱纹耷拉着,都能夹苍蝇了。
“我的儿啊,一年多了,你去了哪,为父还以为有生之年再见不到你。你饿了吧,我去给你拿吃的”。看着父亲佝偻蹒跚的背影,连生红了眼眶。
吃饭时,连生聊着自己这一年多的经历,他想起了那道人告诉过他,那夜那妖应是修为不够,在要吃自己时变回了原形,然后自己躲过一劫,在海上漂流到了赤海,但是连生没告诉父亲,他只说自己一人打渔时遭遇了海浪去了赤海,还讲了凤凰,讲了繁华的都市。
连生讲了许多自己遇见的新奇玩意,却没有讲道人,没有讲大角。
5
另一边竹屋旁,凤凰种了满园红豆,春天一到,便冒了出来。
白皙的双手抚摸着红豆,眉眼间,满是哀愁。不知过了多久,那时的少年郎,怎么还不来?
凤凰想去寻他,可又害怕迷了路,连生来时见不到自己。
只得一直等,一直等。
这一边,连生带着父亲,准备来找凤凰。
雇好了马车,连生先去县令府,趁人不备,放了一把火。就算不能烧了这县令府,也得让那狗头县令尝尝没家的苦。
随后,连生带着父亲,一路往南。途中,带着父亲,看了灯会,吃了宴席。父亲一路都很开心,看着眼前渐渐长大的儿子,越来越欣慰。
路过道人住的山头时,连生先把父亲安顿好,说去拜访一位老朋友,很快就回来。
连生没有食言,去了道人观,见了那道人。两人寒暄了一番,连生拿了父亲做的烙饼,“这是我父亲对你的一番心意,礼轻情意重,还望莫要嫌弃”。道人接过烙饼,“连生,这世间,总有妖魔鬼怪,但心怀善意,总能够逢凶化吉”。
6
父子二人继续上路,路过猫儿山,在山脚下一家客栈歇下了。
要了两间房,父亲住在向阳那一面,连生住在猫儿山这面。
父亲因为舟车劳顿,身子有些吃不消,连生便打算在此处多歇息几日。
第二天,连生上街为父亲抓药,在路口遇见了一位被人追赶的姑娘。
那姑娘身着一袭红衣,美得如同天上的仙子。
原来,那姑娘本是一贫苦人家的女儿,家中人口众多,父亲不堪重负将她卖与了青楼,收了人家十两银子。
“公子,求求你救救奴家吧。奴家从青楼好不容易逃出来,不想再回去受辱了”。那姑娘向着连生连连叩头。
连生心善,受不了这苦苦的哀求,花钱替这姑娘赎了身。
那姑娘扬言要报答连生,便一路跟着连生回了客栈。
连生劝姑娘回家,姑娘便开始自顾自的流泪,“奴家已经没有家了,回去后还是要回青楼,还请公子让奴家跟着你吧”。
连生看着她,摇了摇头,罢了。便准备让出自己的房间给她住,谁知那姑娘先一步锁了门,开始向连生步步逼近,柔弱无骨的手指轻抚着连生的脸庞,“公子,奴家无以为报,以身相许可好”?说罢,便开始解自己身上的衣服。
连生看着这张长比凤凰更美的脸庞,就近在咫尺,渐渐停止了挣扎,世人皆爱美人,连生血气方刚,也不例外。
看着连生没有了推搡,只是傻愣愣的望着她,红衣姑娘内心一阵嫌恶,那凤凰怎就爱上了这种人?
刚褪去了外衣,连生突然看着她的眼睛,很认真的说道,“姑娘,我救你,是想让你谋一正道。我已有心爱之人,在我心里,无人能及她,她在等我,我此行也是为了和她长相厮守。生生世世,我都不会负她。故,还请姑娘自重”。
红衣姑娘愣了愣,仍然继续魅惑他,可连生都不为所动。
原来是个深情专一的男子,凤凰眼光还算不错,至少眼泪没白为这人流。
第三天,房间里已经没了红衣姑娘的身影。见父亲精神了许多,二人又开始上路。
7
终于,经过两月的颠簸,来到了赤海。
凤凰院中,一红衣女子坐在石凳前,凤凰仍一袭白衣,端着煮好的青茶款款走来。
“凤凰,那连生已经往这边赶来了,是个值得托付的人”。
“多谢姑娘相告,还不知姑娘是何许人,为何知道我,也知道连生”?
红衣女子笑而不语。
这时,门外响起了连生的声音,凤凰赶忙过去开门。
看着面前日思夜想的脸庞,两人皆是红了眼眶。父亲在一旁看着,也感动的流下了泪。
这一路走来,遇到了太多的事,世上变数太多,唯有眼前的人,是定数。
进院以后,院内已然没了红衣女子的身影,只有满院的红豆,在飒飒作响。
8
大喜那日,院中张灯结彩,附近的邻居都来贺喜。
红光暖帐中,大红蜡烛摇曳着,印出两人的剪影。
这世间光怪陆离太多,没被难了心、迷了眼,才会收获自己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