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仙灵
01
我再一次悠悠醒转，仍然不见奶奶的身影。她总是忙，忙着地里的活，忙着喂养家禽，忙着把农产品拿到集市上卖钱，再拿给我那只知挥霍、独自潇洒的爸爸。
记不清这次高烧了几天，此刻的我感觉浑身无力，口干舌燥。艰难起身，走到厨房，拿起水瓢从大水缸里舀了一点水。水是从井里直接打上来的井水，入口清甜清甜的，村里的人都直接喝。我喝了一大口，嗓子舒服多了，准备回去继续躺着，一转身，看到奶奶就在身后，嘴里在不停地说着什么。可是，我竟然一点声音都没有听到。
我听不见了。
明白这一事实的我，不动声色地走回了自己房间，躺在了床上。她肯定在背后大声骂着我，但平时的我也不怎么和她说话，所以她并没有觉出异常。过了一会儿，她来我房间看了我一眼，就又出去忙她的活了。
我知道，她短时间内不会回来，此刻泪水终于奔涌而出。
为什么，命运对我如此不公！！！
02
我叫唐朵，今年12岁。有记忆以来，我就没有见过妈妈，只在我房间的墙上看到她和爸爸的婚纱照，巧笑嫣然，笑魇如花。而爸爸很少回家，只隔一段时间开着不同的车，带着不同的女人，回家找奶奶拿钱，然后又开车离开。偶尔那些同来的女人会给我买一些玩具、衣服、学习用品之类的，我也都欣然收下，这些可都是在村子里难得一见的宝贝。
从小我就跟着奶奶一起生活。她每天都在不停地忙，很少管我，所以我就和鸡鸭为伴，在泥里粪里长大。因为奶奶很久才会想起给我洗澡换衣服，身上总是臭烘烘的，所以其他小朋友看见我就远远地躲开，他们还编了一个儿歌：
唐朵儿，粪娃娃。
爹不疼，也没娘。
有话就同鸡鸭讲，
叽叽叽，嘎嘎嘎。
边唱还边学着鸡鸭走路的样子。
他们其实说的都是事实，我确实是爹不疼娘不爱的孩子，每天都独自待着，在3岁之前，我几乎没有说过话。
我懂事很早，6岁就可以自己洗头洗澡洗衣服，7岁就会搭着凳子用柴火灶做简单的饭菜。但我仍不爱说话，不与其他小朋友玩耍。最爱搬个小凳，坐在门口，望着前面的鱼塘，望着蓝天白云，望着远处的群山。
每次亲戚来我家，看到我都会摇着头叹息：可惜了这么懂事的一个女娃。从他们的谈话中，我知道了为什么妈妈离开的原因：因为爸爸的欺骗和绝情。
爸爸一开始和妈妈在一起就是为了骗她的钱。他给自己编造了一个很励志的故事：从农村出去的小伙子，身无分文，在工地上干活，挣了本钱，和朋友合伙开了个火锅店，生意很好，正在选址开分店。凭着他那三寸不烂之舌，妈妈相信了他。
彼时，妈妈经营着和朋友合资的物流公司。和他结婚后，很快就有了我，于是妈妈从物流公司退出，把钱拿给他开店。而他拿着那笔钱，和其他女人出国游玩，挥霍一空。
妈妈知道了这件事，和他大吵了一架，争吵中，他不小心把妈妈推倒了，血顺着妈妈的大腿流了出来。毫无责任感的他，竟然丢下在血泊中的妈妈，夺门而逃。妈妈自己叫来救护车，去医院生下了早产的我。自始至终，他都没有去医院探望过妈妈和我。
出院后，妈妈把我送回了老家，交给了奶奶，然后她就离开了。据说后来她和爸爸协议离了婚，离开了这座城市，再也没有回来。
早产、营养不良、无人看管，从小我就体弱多病，经常感冒发烧，而奶奶自然不会带我去医院，只能自己熬过来。再加上我是女孩，更是不得奶奶的欢心，平时对我非打即骂。
这次发烧，是因为小学毕业典礼结束后，突然下大雨，没有带伞。指望她送伞是不可能的，而我也没有朋友，没人愿意和我共用一把伞，于是冒雨回家。当天晚上就发烧了，这次似乎来势汹涌，熬了几天也没有退烧，而她又不闻不问。
没想到，等待我的，却是失去听力。
03
哭过之后，我决定隐瞒自己听不见这件事。
如果他们知道我听不见了，那我面临的很有可能是加倍的嫌弃，甚至是被遗弃。我要尽可能表现得和平时一样，至少得努力瞒到我考上大学有了独立自主的能力之后。本来我就少言寡语，更加沉默也不会引起其他人的怀疑。
整个暑假，我就对着镜子练习无声说话，希望能让自己读懂一些唇语，但是没有专业训练，只能勉强读懂少数常见的字词，剩下的就全靠猜。奶奶不在家时，我就对着鸡鸭练习讲话，根据它们的反应确认我的音调高低，渐渐地也能够灵活控制一些常用应答短句的音调，但是稍长一点的句子就没法控制。现在，我是真的“有话就同鸡鸭讲”了。练习最多的是“嗯”，“我不知道”，“好”，“我叫唐朵”。
暑假之后就要上初中了。初中在二十公里外的镇上，必须住校。欣喜终于可以离开家的同时，也担忧同住一个宿舍的同学朝夕相处间会发现我耳朵听不见。所以，我要在开学之前，让自己至少能够简单地回应其他人，不让他们产生怀疑。
04
没想到，入学第一天，就差点露馅了。
由于不知道教室在哪，也没法开口问其他人，就一个教室一个教室去看门牌上的班级编号。终于找到初一•三班，进去后就在最后一排找了个位置坐下来。不一会儿，老师进来开始点名。我紧紧盯着老师的嘴唇，生怕她叫到我名字时我没有答“到”。终于，我看到老师做出了“唐朵”的嘴型，赶紧起身答“到”。这时，所有同学都转过来看着我，老师也一脸惊讶地望过来。我一下子懵了，难道我的声音太大了？这时，我发现旁边也有一道目光望着我，转过身，原来还有一个女孩也站着，正不可思议地望着我。我一下子羞红了脸，知道肯定是我看错了，老师叫的并不是我。“我叫唐朵。”灵机一动，把在家练习了很多遍的句子说了出来，就坐下了。同学们一阵爆笑。我羞得一整节课都没有抬头。
下课后，旁边的女生笑嘻嘻地走过来，跟我说话。她说得太快，我一个字都没有读出来，只摇了摇头。她生气地转身离开了教室。我偷偷侧身看了一下她作业本上写的名字，杨冬，怪不得我会看错老师叫的名字。
杨冬快上课时才回来，动作很夸张地从我身边经过，似乎想引起我的注意。我没理她。上课后，她扔了一个小纸条过来，上面写着：“唐朵，刚刚叫你一起去上厕所你咋不理我呢？还在为点名的事情生气吗？要生气也是我生气啊！你冒充我答到呢！”我把纸放在一边，仍然没理她，继续听课。我要表现出孤僻，不善言辞的样子，避免和其他人打交道。
这节课是语文，我仔细盯着老师的嘴唇，想要努力读懂老师说的话，发现实在太困难了。一节课下来，只记了几个杂乱无章的字。看来我以后只能靠自己看书学习了。默默在心里叹了口气，不知道该怎样才能考上高中考上大学。接下来的课，我基本没有抬头，一直在看自己的书。后面几排的学生很多都没有认真学习，我倒也不会引起老师额外的注意。
尽管如此，开学一周我就被罚了三次。一次是语文课，老师让我起来朗读课文，我自然不知道是叫我，还是杨冬提醒我才知道。而我站起来，一个字没有说，因为我根本不知道要读哪一段课文，也不知道该怎样读。老师一气之下罚我把课文全部抄5遍。第二次是英语课，老师在教一首英语儿歌，每个人都在跟着唱，除了我。于是，罚我在教室后面站着上了一节课。第三次是体育课，老师让大家根据他的指令来回跑。而我，因为听不见，瞎跑一通，就被罚沿着操场跑10圈。
从此以后，再没有老师叫我起来回答问题，同时对我上课不专心视若无睹，体育课我只有一项运动——跑步。班主任找我谈过话，我一直沉默着。到最后，班主任歇斯底里嚷着，我也不为所动。给我爸打电话，当然他不会管。最后，我被安上了问题学生的帽子。我其实挺喜欢当个问题学生的，这样我就可以无所顾忌地表现出不同寻常的模样了。
我时时刻刻带着耳机，假装听着MP3，即使上课也不摘。至于学习，我真的觉得力不从心，除了作文，其他内容在没有老师教导下，仅凭我自学是远远不够的。对于未来，我充满了迷茫，便把一切情感寄托在了文字里，写满了一页又一页纸。
日子就这样平静地过去，直到那天，杨冬给了我一个厚厚的笔记本。
05
笔记本的扉页，杨冬写道：“唐朵，经过这段时间对你的观察，我发现了你的秘密：你听不见。你不是故意不听讲，不是故意不回答老师的问题，不是故意跟老师对着干，你只是因为听不见。一开始，我跟你说话，你总不理我，我也很生气，认为你太过于孤傲，太不合群。后来，我发现你听歌的MP3根本没有充过电，就产生了怀疑。然后趁你不注意，把你的耳机线弄坏了，而你竟毫无察觉。种种迹象表明，你确实听不见。放心，我没有把这个秘密告诉任何人。这是我记的课堂笔记，希望能帮助你。我知道你是会说话的，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会听不见，但是我可以帮你练习，只要多说，多练习，我相信你可以正常说话的。如果你愿意相信我，愿意让我帮你，那就去学校后山的亭子找我，我等你。我们的缘分从开学第一天就连上了，我想和你做朋友，做真正的朋友。”
读着信，翻着记录得工工整整的笔记，我泪如雨下。我真的可以拥有朋友吗？我真的可以再正常说话吗？其他人知道我听不见真的不会嘲笑我吗？脑海里出现了杨冬那总是活力四射的身影，还有温暖的笑容，我决定给自己一个希望，去相信她，去交一个真心的朋友。
我迈着坚定的步子朝后山跑去，远远的，看到杨冬在亭子里来回走着。我跑到她面前，还喘着气，她一把抱住了我。第一次，我感受到了爱的温暖。
耳旁似乎有风吹过，带起了一片片花瓣，我仿佛听见了花开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