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夕夜随笔,忆起舅妈的故事

舅妈半坐在这竹凉床边沿上,给两个男孩讲七夕的故事。三十年过去了,那故事,和那定格了的舅妈的侧影,一直跟夏夜的晚风,每到这一夜,都悠悠的在耳边响起。

竹凉床就摆在外婆家大门前几米远,村子的大路上。说是路,不过是多年前村里修水利,挖的两口塘的淤泥,掺了些碎石子夯实铺就的,白天尘土飞扬,到了晚上,村里朝着大路的各家的门都紧闭起来,路上不再有任何人影,除了一闪而过不知道谁家偷溜出来的猫。

男孩们白天都玩累了。表弟每年来本地只有两个月,过完一个暑假,就要再回去苏州。舅妈是土生土长的苏州人,远嫁到本地。打从我记事起,就知道有一个苏州的舅妈,说是舅舅当年的笔友,两人不知道借助什么管道相识,彼此鸿雁传书了几年,约定了终生。终于等到舅妈来本地上门见公婆之后,外婆把舅舅狠狠斥责了一番,坚决的不同意这门亲。本地是郊区,外公外婆一辈靠着几分菜地,拉扯大几个儿女。舅舅头几年赶上恢复高考,可惜差了几分没有考上大学,从此钻进了各种文学期刊和小说里,做起了文艺青年的梦。

看书,看书,看成了个傻子!外婆直挺挺坐在堂屋硬靠背椅子上,数落不听话的儿子。隔着个八 仙木桌,另一个椅子上坐着低头不语的舅舅。

找什么样的,都不能找个残废!外婆故意提高了声调。妈妈正在隔壁陪着舅妈聊天,却都在听着堂屋里的动静。外婆话音刚落,舅妈从堂屋旁边的厢房里轻步走出来,跟外婆告别。舅妈是个江南女人,个子不高,黑亮的头发,编成了那个年代再普通不过的两条又长又细的辫子。辫子绕过耳边,越过肩膀,一直延伸到了腰上。一张瓜子秀气的脸,眉眼却比头发更加的黑亮。

阿姨,初次登门,不好意思。带了点礼物留在隔壁屋里,这就告辞了。欢迎下次来苏州玩。不带表情,缓缓说完这段话后,她还是忍不住睁大些眼睛,勾勾的对舅舅说,你就别送了。然后转身一跛一跛地往门外走去。舅舅依然低头坐在椅子上。倒是妈妈快步跟上了她,回头对着外婆说,她第一次来,不熟悉路,我去送送她。眼睛却盯着舅舅。

多年后,妈妈好几次说起这事,都赞叹没见过这么手巧的女人。第一次上门带来的几件衣服,都是舅妈根据舅舅的描述,在苏州做好了带来,居然每个人一上身合适的不得了,款式也都是当时上海最时髦的样式。妈妈就这么给收买了。虽然是个跛脚,但是也没什么关系吧。说到这里,她总是会叹口气。

从那以后,我家里的书信多了起来。舅妈的信不再直接寄给舅舅,而是寄给了妈妈再转交。大概是两个年轻女人约定了什么,也可能是担心信落到了外婆手里没了着落。经过一年多的拉锯,外婆终于还是经不住舅舅和妈妈软磨硬蹭,答应了这门亲事。舅妈后来说,她到了外婆家,舅舅家的家境情况一目了然,没指望他家里大富大贵。可是那个年代的女人,不管是美的丑的,干部家的还是种田的,都带着一种幻想,幻想着文字上的承诺和美好,能战胜现实中的一切困难。毕竟他们对真正的苦难还有记忆,只要是平静的生活就已经很知足了,如果是两情相悦更是值得拿命来拼。

舅妈结婚后每年都会来婆家住上一段时间,因为学的是缝纫设计,跟一般工厂不一样,跟师傅请假也比较方便。有了表弟后,过年和暑假成了来本地探亲的固定时间段。每逢七夕夜,舅妈都会给我和表弟讲很久的故事。她说苏州那边一直有这样的风俗,七夕夜里,女人们不睡觉,聚在一起做女红说悄悄话,还有胆大的出去约男人。当然她是从来不敢,却没想到嫁的最远。

这大概就是人生的机缘吧,就像那天上牛郎星和织女星,每年到了今晚,都会聚到一起。他们等了一年,也就是为了今晚。每次故事讲到这里,我和表弟就情不自禁的抬起头,找寻那两颗星星。两颗在夏夜里,等人们和神仙都睡着后,偷偷走到一起的明亮的星。

已经快十年了,舅妈没有再来本地,自从表弟上了大学,就没有再见过她,不管是过年的年饭桌上,还是夏天的七夕夜,她一跛一跛的身影就此消失了。妈妈说舅舅和舅妈早几年就已经离婚,因为两地分居太久,舅妈又不肯让表弟来本地就业。这两年又零零碎碎的从外婆和妈妈嘴里听到了其它新的线索。感情破裂其实早在表弟出世不久,就埋下了因。据说舅舅在表弟刚满月的时候,去了苏州,拉着舅妈去做了亲子鉴定。不像当年第一次来外婆家的体面,舅妈怀里抱着表弟,在医院里办完手续,一直哭回了家。

去年夏天,我和妈妈去苏州玩。表弟陪了好几天,抱歉说他老家的外婆得了老年痴呆症,除了舅妈谁都不认识了,所以她必须陪在身旁照料,不能来相见。表弟说完,从手机里找出了他跟舅妈的照片。没有了齐腰的长辫子,头发鬓角已经花白,淡淡的微笑的眼角,舅妈和表弟靠在一起,用手机自拍的一张照片。很多年没有见到舅妈,我看着照片,有点出神。不知道,她还记不记得,七夕夜曾经给我们讲过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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