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65她-SHE ∣ 阿婆与厨房

【九洲芳文】

土墙青瓦、斜搭在正屋侧边的半爿侧室内,靠南墙角落的一隅,有座三孔灶台,这便是阿婆家的厨房,阿婆的“主战场”。

少时过年前,家家户户都自制年货,大多都是平时见不着吃不到的吃食。“甜”,大概就是我对那时过年的唯一深刻感受:大块白色的麦芽糖,还有由融化的麦芽糖所粘连起来的诸多食物,爆米花糖、炒米糖、芝麻糖、猫儿糖,它们一律都带甜味儿。正因为诸多吃食都离不开麦芽糖,所以,一旦说起过年,我的脑子里便将家里开始制作麦芽糖当成过年的标志。

没有意外,年年都是阿婆熬的麦芽糖。说过年,我会把它定义为“制作麦芽糖”;而说麦芽糖,或者说“甜”,我会定义为:矮矮胖胖的阿婆,站在烟熏火燎的大灶台前,双手抻开一块麦芽糖,而那乌黑发亮的大铁锅里,正腾腾地升起白雾。这就是我脑子里定义的麦芽糖或者甜,几十年来未曾改变,已经无法改变。

制作麦芽糖的频率不过一年一次,剩余的日子里,厨房负责产出一大家人一日三餐餐桌上的食物。它们有个共同的缔造者,阿婆。阿婆身材有些臃肿,做事总是慢慢吞吞的,这和火急火燎的阿公形成鲜明的对比。比如夏日喝茶,阿公是径直进了厨房,拿大缸边上的水勺伸手进水缸里舀起便喝,咕咚几声喝完,人就不见了;阿婆喝茶,得缓步踱至厅堂小桌前,伸手拧开装了腌菊花的玻璃瓶,用筷子夹一小块,丢进茶碗里,再弯腰提起小桌底下的热水壶,倒水,最后端着碗微微左右摇晃,待到菊花块全化了,热开水不那么烫嘴了,再将茶碗送近嘴边;喝完茶,还得拉条板凳放屁股下,坐一会。

火急火燎的阿公,碰上慢慢吞吞的阿婆,俩人免不了时常拌嘴。阿公嗓门大,咋咋呼呼的;阿婆声音柔,常自说自话似的自言自语。对了,在阿公面前,阿婆总要让着他,他是家里的主人,她只是陪衬。拌嘴,那也就是应付阿公三天两头的无名坏脾气。就这么两个人,过了一辈子,阿公今年86了,阿婆81了,他们依然在拌嘴,有时候跟刚学会视频通话的阿婆通话,还能听见一旁的阿公用着他的大嗓门,叽叽喳喳地说阿婆的不是。

阿婆给我的印象,是右手捏着一根木棍要揍我。那时候我大概三四岁,阿婆屋后有几颗长在屋坎边沿的桃树,我爬到树上摘尚未成熟的桃子,阿婆从屋里看见了,捏着木棍出来,嘴里骂骂咧咧的。我赶忙从树上跳下来,逃跑。回头看,阿婆依然捏着木棍,缓缓地朝我走来,嘴里似乎骂着“不怕摔死”、“糟蹋了桃子”之类——那时候阿婆应该才五十来岁,矮胖的身材,半黑半白的短发,走路都慢悠悠的,就这个形象,一直是我认识的阿婆形象,哪怕现在她已经头发全白,身体也瘦弱了许多,耳朵还不大好使,但我依然固执地只认那个捏着木棍要揍我的才是阿婆。

阿婆不单负责一大家子一日三餐餐桌上的食物,也负责一日三餐全家人丢下的满桌狼藉,她还不让别人插手。通常情况是,大家吃饱喝足,坐的坐,出门的出门,阿婆开始收拾餐桌。先将桌上的残羹冷炙归拢到一处或两处菜盘,端进碗橱等下餐再吃;再将剩余饭碗菜盘里的残渣用筷子归于一碗,倒入等待喂猪的泔水桶;然后将叠得老高的十数个菜盘、饭碗抱起,送进灶台前的铁锅;再用一块乌黑发亮的抹布将餐桌抹净;踱回灶台前,就着铁锅里的热水开始刷碗——烧完菜趁着灶口里的木炭的余热,阿婆早就备好了半锅热水,能去油污。

如果家里来了客人,阿婆一定不会跟着大家一起上桌吃饭,她一定要等到客人及家里其他人全部放下碗筷,一边抽烟聊天去了,或者跑出门了,她才从碗柜里重新端出饭碗和筷子,自己一个人默默地坐上桌子吃饭。我曾经观察过阿婆吃饭,一个人,端着饭碗,吃着剩菜,头时不时抬起来,往厅堂前看一眼。不知道阿婆在看什么,或者在想什么,她吃饭,也是细嚼慢咽,从来不急。

时至今日,她与阿公同样是最年长的前辈,膝下儿孙满堂,阿婆还是保持着她最后一人上桌的习惯;我们也不知何时都成了她的客,非得等到我们吃完,她才上桌。我们不忍,喊她一起吃,她总是坐在厅堂角落,朝我们挥挥手,“你们先吃,你们先吃”,任凭谁也劝不动,于是便顺了她。

阿婆的厨房通常还与猪联系在一起。最初那半爿侧室一隅的厨房,不,那大灶台,是有三孔灶口的,最外侧的称为“小灶”,餐餐都离不开火;中间一孔称为“中灶”,每天早上生一次火,煮猪食用;最里侧的称为“大灶”,过年自制年货的时候,或者家里办大事需要请很多桌客人的时候,这口灶才会生火。阿婆一生都与灶台打着交道,与猪也打了一辈子交道;只是近几年,由于阿婆和阿公都下不了地了,找不来猪食,阿婆才舍弃了喂猪。

阿婆每天的主要任务,除了日常洗衣做饭下地,头等大事便是喂猪。三舅、四舅和小姨还未娶未嫁的时候,我记得阿婆坐在灶台前,一边生火一边跟他们说,以后你们结婚,我都是每人一头猪。后来舅舅阿姨们结婚,阿婆不单贡献了一头猪,甚或两头,还有她在一旁默默无言的无数付出。

通常阿婆一年会养三头猪。开春以后把猪仔抓进猪圈,然后开始日复一日地采猪食、切猪食、煮猪食、喂猪食的循环;偶尔猪仔们生了病,还要招呼兽医、招待客人。中秋节前后,阿婆会卖掉两头猪,剩下一头,留着过年——我们每年回去,都能吃到甘甜如贻的土猪肉、喝到纯天然的猪肉汤,这完完全全是阿婆的功劳。我结婚后那年回去,阿婆还在养猪。彼时她已73岁,家里人不让她养猪,太辛苦,她嘴上说着不养了不养了,待到次年年底回去,我们又有年猪可杀。阿婆真正不养猪了,还是因为阿公不能下地了。她既没了猪食的来源,也早都挑不动猪食,早两年,她靠手拎。所以,我们前些年还能吃到土猪肉,其中有一半的功劳,其实应该归功给彼时已近80岁的阿公。

最初那半爿侧室一隅的厨房,终于被二舅新建的钢筋混泥土楼房所取代。阿婆的厨房,于是被赶到只剩半墙正屋的厅堂门口。这回,厨房只剩两孔灶口的灶台。日子依旧。阿婆的日子也依旧。她一生育有四儿四女,我们表兄弟辈的,便有二十人之众,如果再算上曾孙、曾外孙辈的,怕是已近百人。每年初二回阿婆家拜年,人虽然到不齐,但年年都是数十人,家里闹闹哄哄的,热闹非凡。

阿婆在这两口灶台的厨房里依然忙碌,为我们这些孙子、外孙辈的做三餐,也为猪食。几年以后,三舅将剩余半墙正屋也拆了,照旧是换上了钢筋混泥土的新式洋房。阿婆的厨房,便从此消失。她与阿公,住进了东厢二舅家,反正二舅全家常年在外,而且在县城里购置了多处房产,这乡下小楼,便成了逢年过节大家回来时的临时落脚处,却成了阿婆与阿公的安身立命处——最初那半爿侧室一隅的厨房位置,如今恰好是阿婆与阿公的卧房。

二舅家的灶台,已被安在真正意义上的“厨房”里,这里除了有两孔的灶台,还有橱柜,碗柜,煤气灶,冰箱,独立餐厅。如今,孙辈、外孙辈都已长大成人飞往外地,家里便只剩了阿婆阿公俩人,阿婆依旧默默在这间宽敞的厨房里忙活,只是不再需要为一大家子人准备一日三餐了,只需要照顾好她自己和阿公;如果我们不回去,她也不再需要等着别人吃完饭,再最后一个人上桌。

上一次回去,是因为小舅妈得病离世。我们四散离去前一天,一起回村里看阿婆和阿公。阿公见着我们进村,依然火急火燎地蹒跚着出了院门迎接我们,红着眼、流着泪——他已没有力气再火急火燎地大踏步。阿婆则一瘸一拐地忙着给大家搬凳子、倒茶水。她的脚最近犯病,走路不稳当,只好瘸着腿。

那天厨房里,几位姨娘在二舅家的厨房里忙活。阿婆始终在厅堂里坐着,或者给这位拉椅子,或者给那位找拖鞋,又或者,就这么看着我们微微地笑。终于有这么一次,我见她离着自己的厨房远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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