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尽意

在佛经里,佛陀说,如山一般大的我执是坏的,却还是比只有芝麻粒大小的对空性的执着要好很多。——《八万四千问》   

即刻的领悟,即便一直发生,也只能处在时间的范畴中,在线性的时间里,看起来好过没有任何收获,但实际上仍然不够直接。最直接的例子是,一个人可以说自己一直在自己的心上耕耘,思维形而上的、超验的事物与存在,这就像面对存在本质的汪洋,不断地丢石块去测量其深度与广博,实在是难以契合。这和每日专注在日常生活琐碎相比,并不优越多少。反观忠于生活的人们,他们一样在耕耘理想的田园,这其中也无高下。他们走过的路,我也没法通过捷径抵达。

在实在界,有其自身的规则和牵拉,在这物质层层包裹的现实下,并没有直接超出的方法。思想的活动则像是处于象征界的矢量,牵引着实在之物的朝向。

三分元素模型,心理学家尤为喜爱实用,意识、潜意识、无意识,实在界、象征界、想象界,分别在描述存在的不同层次与维度。

西方思想的用智特点,不外乎是朝向外部,集中思想的活动,对准和聚焦所观察的事物,不论是抽象之物,还是实体,思想充当了镜面,反射出所观之物。当观察本身被打磨的愈发锋利,其所受的主观影响越小,但是在观者用智观察的过程中,存在的背景慢慢虚化,却并非不存在,而是弥散的留存在那里,这主观也就并非纯然。

西方的用智方式,是用意识极尽所能,也就是思想,是被紧紧抓牢的工具,每探出的一小步,都是思维的滚动向前,因此局限一定存在。

西方的哲学和科学,在做着同样的运动,对于终极实在是渐进式的探寻与逼近,当思维抵达极限,探索亦到达边界。

困境在于,意识作为工具,在整个教育系统中成为最重要的媒介,每一代人都从上一代手中,接过这一工具缓慢前行,可以说,意识本身既是传统。人的所有行为活动,最终都被收拢到意识层,交流、学习、观察、运算、感知、创造,都再由意识层重新组合、铺展。这也是为什么,意识层更注重于对准实在界。存在层次的网状结构,必须经由次序疏密的排布才能形成关联张力,否则肉身也只能形同植物,也可以说,生物进化形成的,就是这个感知层次的网状结构,当这一结构向外时,观察到的既是对应层次的存在结构。

如果说物质与实在界是硬体,那么文化则充当了象征界的软体,文化中蕴含着一个人该如何塑造其意识的算法。

这么说来,除了生物进化,意识本身也在随着生物体一同实在化,实在化可以理解为能动性的跃迁,直至到人这一物种,显化为存在的一个顶峰。教科书中关于人与其他物种的区分,是在物质层面上硬生割裂,看到的是实在界中的非连续性,而忽视了意识层和象征界的连续性。好比人们都不会否认,自然界中狐狸是一种狡猾的动物,而矛盾的是,在惯常认识里,只有人具有作为高等动物的高级智能,动物连是否具有基本的意识状态都无从知晓,只有习得行为,怎么可能具有极为复杂的狡猾?动物怎么会是狡猾的。

实际上这就是意识的演化,人没有从实在界完全独立到一个异度空间,风吹过海洋、原野、森林、荒漠,带着所有生命的吐纳与振动重新回到城市与身边,阳光雨露亦在循环往复,有的不过是载具不同。

为什么意识在实在界演变成今天这样?意识不过是整个存在的集中缩影,在地球的存在状态中,不论是单细胞生物还是人,在求存效能上最为直接的放大器便是意识,意识显化的强度被牢牢固定在物质结构的稳定与续存当中,结构一旦被破坏,显性意识即刻宣告终结。所以一旦意识抓住物质存在结构,巨大的惯性力量便开始运转,这是自生命运动诞生以来的朝向。

想想人还是很可怜,一直站在物质与精神二元极性边缘,仿佛所有物种都在注视着人类发展进程,这关乎到地球上所有存在的物种与平衡,然而也只有人,会把整体稳态抛之脑后,因为在任何一个人的个体经验中,自身与整体是拒绝分离。任何脱离的运动都会被视为异类,而给心灵徒增烦恼。进而所有的脱离运动都不是真正的脱离,有的只是暂时隔绝,为了重新回归人群而做的某种努力和创造,也就是人文主义带出的那一套,当一个看似异类的人,带着他的创作重回人群而被世人接纳、认可、敬仰,他便站在了人群的顶峰。

这是多么无趣的游戏。

东方传统不是这样,千年前,已经有了近代西方对认识论所关注议题的觉悟。不光要认识意识这一工具,而还要舍弃它,不光要舍弃意识工具,甚至连生命和物质结构本身一同舍弃,这是对所有意识层次和实在界、象征界、想象界的否定。

这一伟大的传统,可以在沙门运动中看见,可以在声闻道中看见,在菩萨运动的伟大传统中熠熠生辉,这是跨越了浩瀚时空的慈悲回响。

西方的独断和封闭在于,对于终极的探寻和追问,只接受在自身话语体系语境内的探讨。

回到自我,除去自我并没有那么容易,只能是在强弱自我中往复运动。转念间就回跌入实在界细密且巨大的罗网。在人群中行走,在集体意识中映射,有的不过是彼此动态制衡,只能说,舍弃意识,舍弃生命,也不为培植那芝麻粒般大小对空性的执着,只为品尝如甘泉般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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