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纸上大朵大朵的粉花铁线莲,令我想起了大泽里各种水草的香气,枯黄的芦苇之间飞来飞去几只雀儿,一只扑着黑翅膀的蝶儿落在即将干涸的水沟边。是的,当时我一定走神了,东风替我翻到第55页,或者是56页。荻花丛里响起了破裂声,几只干枯的竿子左右晃动着,冲出一只小黄鼠狼,眨眼间便无影无踪。那是多么闲适的一天,我的眼皮与暖阳斗争着,气温不高不低,云山将太阳挡的恰到好处。但我的视线一瞬间凝固在池畔,那是一丛热情四溢的野铁线莲,过去梦境中的花园反复浮现,逐渐升腾,我想起奶奶和姨奶奶一起放牛的经历,水牛无理由地撕扯着途径的一切植物,她们一手握着柳枝驱赶蚊虫,一手捂着眼睛,不敢去看菖蒲里的残骸,我又仿佛看到倒在地上浮肿的姨奶奶和流着眼泪四处奔波的奶奶,她敲开了一家又一家破旧的柴门,大家都在摇动头发,晃晃手,或者干脆闭门不出。“没有,真的没有,现在谁敢藏?”无数声无奈的声音。最后一家了,她慢悠悠的晃到那个低矮的草房,摇摇欲坠。
“刘大妈在家吗?我妹妹她饿得不行了,你行行好去救救她吧!”
“哗啦啦~”木头散落的声音。
“吱~”门开了,一位围着粗布围裙的中年妇女满脸惊慌地说:“快走,到你家!”
奶奶带她飞奔回家。
“文秀,快烧水!”她一边扶起姨奶奶,一边在这个空洞的家里指挥。
“对了!”她从破围裙下掏了一块馒头大小的黑布包裹,“把这个倒进去煮,把门和窗户都关着,一定要关严了!”
“文芹,你还认得我吧?再等一下就有东西吃了,不要睡!”刘大妈轻拍着姨奶奶的脸。
“刘……大妈,谢谢……你来……”姨奶奶喘着微弱的气息回应着刘大妈。
一只蜘蛛在窗边悬吊,纤弱的丝不断地拦腰飘断。屋子里充满了蒸汽,黄土的墙贪婪地吸收着,“咕噜噜~咕噜噜”绿豆汤滚沸着,豆皮一个接一个破碎,融化,豆沙让汤水浑浊起来,大家满脸留着汗水,柴垛持续下降,终于!满锅的豆子彻底丧命,奶奶倒了满满一碗。
“你过来陪你妹说话,我去打一桶井水来!”刘奶奶快速说一句,奶奶赶忙跑过来,刘奶奶警惕地走到窗边看了看,嘴里自言自语一句:“辛亏是中午!”她抄起水桶就像开门时射进来的一道白光似的,迅速闪出门外。
不一会,我的奶奶和刘太奶奶都喝上了温热的绿豆汤,姨奶奶吃了所有的豆子,恢复了生命的活力,恢复了意识,嘴里喃喃地问着:“哪来的豆子,别被……别被人逮到了……”
“吃完喝完,哪个也不能逮我们!把我们杀了差不多!”年轻的奶奶愤怒地向窗外挥着手。
“哗啦~”池子里的水波跳跃了一下,我估计是一只牛蛙。大丛的野铁线莲是何时在此生根?为何我从前不见这么巨大的花朵?我始终搞不明白那丛野铁线莲的一切,我想靠近观察,但这又有何用呢?光凭借叶片的纹理,花朵的细香,根本无法探究它的家族生命历程。彼岸花曾经被海水带到东边的邻国,莫名其妙地进了河道,一场大水漫上河岸,第一年,是一丛一丛的绿叶子,第二年的秋日,金黄的河岸上点缀了几朵血红的花朵,第三年、第四年……整条金秋的河岸染了一层悬浮着的红。这丛铁线莲是不是被汹涌的洪水带过来的呢?也许,它们原本生长在圩上,也是开着巨大的紫色的花,一次大雨飞扬的仲夏,呼啸着的河水狂怒地拍打着高大的圩,长长的弯曲的圩即将变成一条绿色的巨龙飞天似地,轻抖着身子,岸上的草房子倒塌了几间,找不到一棵垂直生长的树,强劲的雨点拍打圩上孤零零的野铁线莲,好在即将进入休眠期,它的黝黑的根充盈着水,感知到了土壤的松动,感知到了圩的怒号。“哗哗哗~”圩裂开了一个小口,绿龙受了重伤,远处的龙王庙安安稳稳地屹立在狂风、暴雨地哀嚎中,女娲不知何处!村民们一齐朝龙王庙的方向奔去,这是没有任何目的的赌注,他们将野铁线莲黝黑的根狠狠地踩在脚下,忽然,天涧撕开,绿龙被腰斩,巨幅水帘倾泻而下,人、野铁线莲、柳树……裹挟其中,唯有龙王庙段分毫不伤,一双接一双的膝盖跪倒在庙前,俯首自语,庙旁的铁线莲颤抖着被雨水泡的变色的花瓣。
也许真的像现在的我们,被灾难带到这个我们赖以生存的村庄,我们现在安居乐业,这丛野铁线莲,被灾难带到我们身边,同样“安居乐业”。那么人们总是用发散性思维来思考,结果会不会是它们原本就是比我们还要早的“原住民”呢?巨大的白果树拥有最大的话语权,只不过它怯于回答,粗壮的树干上残留着可怕的闪电后遗症,人们崇拜这棵千年的白果树,有了我们这些人,它的神性可以达到极点。我们为何要迁徙到这里?为什么不去旁边的山地,非要在低地安家?神树又不会说话,它无法移动,它的子孙也难以繁衍,它占据了唯一的高地,它或许亲眼见过那丛野铁线莲的祖先是如何在它脚下低矮的平原扎根,也许它们的根还相遇过,至于白果树的来源,什么是地貌,或者是不是存在洪灾帮助植物传播后代的行为,人类现在几乎是可以解释清楚,蛮荒期间,这里的铁线莲繁衍无数,那只黄鼠狼的祖先也许同它另一位祖先在花丛里相识相爱,可人们说黄鼠狼是“黄大仙”变身,也许它就是刚刚的那只,不对,是那位。也许这里的老鸦瓣也是这样传播,还有一些其他的野草花——薇草、少花米口袋,四季轮回不断,月亮和太阳交替运行,它们越长越多,越来越……
池畔的野铁线莲难道不是人工种植?它很可能是某位热心人士播撒的爱心之举,就像去外婆家路旁的格桑花和诸葛菜,它们一个的老家远在波斯,一个完全是人工选育的结果,和墙纸上的铁线莲无异。它们妖艳异常,却像施了过浓的妆,失掉了自然的趣味,不像池畔的野铁线莲。
暖和的春风爱抚着我,我在野餐垫上醉倒了。我静静地走在去白果树的路上,那里有着大丛的油菜花,黄得刺眼。我找到了思考的绝佳环境,当然是一个人独行,可以发表意见,没有人在一旁絮絮叨叨地跟你科普个没完。这些人像科学造出的机器,所以科学是他们的父亲,他们充满敌意,觉得自己的话像那城墙上的砖头似的,严丝合缝,不过他们又要说“不是每块之间都严丝合缝!”我渴望深入了解一切,客观看待一切,而不是凭借嗓门来显示“真理”。人们常问长寿老人的长寿秘诀,答案往往是不与疯子争辩。这样的话,就会有人类幸存到足以口述当地历史的地步。他们会像我一样,在这个隐私的小路上安安稳稳地思考着,狂泻的思绪源源不断地在他的脑海中翻滚,他自在的言语着,无目的地言语着,只是希望这件事情发生在寂静的春天,否则一切会发生剧变的。我多希望能和一个人平静地交换意见,不要同我大声叫喊,那样我的思维会凝滞,而我的手会极具攻击性。
我究竟在思考植物学还是人文学?我走到神树下,那里坐着一个穿宽袖衣服的老爷爷,我直接对他说起池畔异常开花的野铁线莲,我认为在我们迁居此地之前,“他们以当地原生物种的身份世代生长于此。”他对我的断言十分惊讶,于是就这样和我聊下去。同时,浮动在潜意识中的声音告诉我,有一些问题,不出在我们的讨论范围内,而是我们讨论的地点。奇怪,为什么我要到这里?为什么他要到这里?为什么他的衣服像神仙衣柜里挑选的?我想问一问,可嘴巴像被粘住了,那为什么我还能和他对话,我是机器人?我是牵线木偶?怎么我发现嘴不动我也能和他交流?我傻傻地盯着他,他衣服的纹理就像银杏叶子的纹理,他佩戴的项链就像银杏白花花的果子,他老得简直快要干枯了,一双凹陷下去的眼睛却神采奕奕,仿佛有许多智慧要跟我传授一般,花白的长胡须像是扎根在他的下巴,却又像树木的须根。他解释说,那片油菜花地千年以前就是我的栖息地。
“我的栖息地?”
“没错,我十分确定,在我还年轻时,你的祖先还尝试攀援过我呢!”
正当我疑惑地整理了一下头发,一位穿着简朴的老奶奶又走了过来,难道……
一个夏天的夜晚,我们一齐在院子里的凉床上乘凉,那时我和姐姐还被大家称作“小丫头”。奶奶一边用蒲扇为自己扇风,一边为我们驱赶蚊虫。
“我们上午去白果树那里的。”姐姐对奶奶说。
奶奶问:“去拜了黄大仙吗?”
“黄大仙是哪个?我只晓得那里有土地庙。”我好奇地问。
“以前有个女的,说什么也不肯出嫁,听她自己说,有个白果树上的黄大仙来找她,长得还挺好看,所以这个女的就和黄大仙过日子了,说还见了父母。”奶奶回忆着当年的事情,我和姐姐不一会儿就睡了,真是不可思议,我早上刷牙时还在想。
难道他们就是……我正准备问呢,太多问题要问他们了,真奇怪,我也没有提前准备啊!但是耳边突然痒痒的。
“奶奶奶奶,你睡着了吗?”小孙女在我耳边喊我。原来我睡着了!我的另一只耳朵隔着野餐垫贴着地面,似乎听到了地下的谈话。为什么刚刚我不多问几次呢?我和那对老夫妻居然可以靠着某种感应交换思维,我在梦里换了铁线莲的位置?我变成了铁线莲?无论我是我还是铁线莲,我都在努力获取有用的信息。假如我真的变成了铁线莲,那么我可以确定他们本就生长此地,这是我自己告诉我自己的,我自己说服了自己,或者说,铁线莲变成了我,或许是通过某种方式入侵了我,于是我们可以不靠嘴巴交流。我们的园艺师创造了多少美妙的花朵,他们是来自种植水稻、播种玉米或者培育果树人的后代,要不然,谁会想一尘不变地面对单调的黄色、绿色或是红色,有了他们的努力,原本纯白的玫瑰花瓣渗透出了血红的液体状花纹,原本生长于茂密原始森林的龟背竹可以住进狭窄的卧室,我们越来越热爱大自然,然而我们的脚步却不断摧毁自然,我们的文明发展得越来越丰富多彩,其实,我们只是创造出了一个我们自己眼里的“应当”存在的自然,我们把河道里的水藻、荇草消灭干净,在水里放置娇弱而艳丽的睡莲,我们砍去结着红果实的树,种上四季常绿的香樟和广玉兰,草坪平整至极,蜜蜂只好“嗡嗡嗡”地发愁……是的,我们太爱“科学”了,简直到了崇拜的地步!原始的迷信逐渐退出视野,没有什么神能让我们心甘情愿地崇拜,只有人类崇拜自己!
我是否有必要弄清楚这丛铁线莲的一切呢?这关我什么事情呢?一定是大自然神秘的启示,她是在证明自己的地位,让无知的人类产生一些疑惑,放慢入侵的脚步,减少一些人与自然的冲突,大自然按照自己的样子组合着植物,而人类也按照自己的想法组合植物,并且称其为“自然”。我必须强调,概念实在是太多了,现在一些“博学”者动不动就满口概念,概念成为一种挡箭牌,为使用者抵挡虚伪和无知的巨大伤害。
不过,人类确实善于“利用”自然,我现在就舒舒服服享受着开发商声称“最后一块江北自然胜景”的地方,其实,在被“自然化”之前,这里还是充满野性的,四季轮回,各有各的风采,我尤其喜欢秋日的傍晚在这里和姐姐看夕阳和橙色与绯红交汇的美景。
奇怪,休息了一会的我真想找来一本古老的日历仔细翻看每一天,或者撕着那本老黄历,体会一种超越现实与时空给人的感动。这里的现在是如此地吸引人,就像许久未回的一个日思夜想的地方,就像梦中突然清醒,呆呆地望着天花板上的吊灯,幻想着某次一场旅行,嫌弃枕头太硬,于是我们起来对着窗户,用手摸一摸海芋的斑斓叶片,赞赏着石斛花多么精致,这些室内植物证明了我们人类的创造力吗?或许也证明了植物的生命力?花朵的神秘总是让我们追寻不断,我们走遍世界每一个角落,寻找最出色的物种,用木头箱子盛放,细心的呵护着,用最柔软的布来擦拭巨大的叶片,但是这些异国的美人却时常病怏怏的,她在茂密的热带雨林中艰难的从树木的夹缝中取得一丝丝阳光,贫瘠的土壤扎根困难,可她们枝条粗壮,叶片巨大,她们没有感受过暖气片的热量,也没有吹过空调的冷风,也不知道人类的存在。后来,经历了一次远洋奔波,她又住进了一个环境、温度与雨林相似的地方,不过略显空旷,她的后代越来越多,散居在城市的各个地方。
在阳光直射下看那丛野铁线莲,倒让我对大自然的“鬼斧神工”起了疑心,我不敢直接说这丛野铁线莲是人类科技的产物,它花瓣上深色的条纹实在对于这样一个旷野来说,太花哨了一些!如果我用手去抚摸,也许还会感受到纹理。这难道是刘勰所说的“自然之文”?当时刘勰在佛寺里,佛寺的花也让他动了这种想法?难道他见过甲骨文?非要说“自然之文”的含义,我认为估计是“直观描绘自然的文”,它们不像“文字”,文字是方正的组合物,靠内在的组合含义来解释含义,甲骨文里有没有铁线莲图案呢?会不会有人拿铁线莲做装饰呢?这种华丽之花的花语居然是欺骗,它究竟欺骗了谁呢?
“妈妈!我们出发吧!”
“墙纸很好看!”
“挑选了很多款式,还是这个像样!”
“要是墙纸上的花是写实的,也许会在花市遭到大抢购,真是不错的观赏植物,对了,上次去景区野餐,河边的铁线莲也很好看!”
“那个品种叫伍斯特美女,花市上的畅销款呢!”
原来如此!可恶的欺骗之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