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塔

他终于看见那座让他父亲日思夜寐的灯塔。

它太亮了,在灰蒙蒙的黎明面前,它显得无比耀眼,就像十万支蜡烛齐燃。一束强光从狭窄的窗口里射出来,在波涛汹涌的海面上托出一只光亮的手掌,里面睡满了渔船和桅杆。

这是一座真正的塔,红白相间,像一位巨人。

年轻人跪下来,在潮湿的泥土上,面朝着摇篮一般的海洋。此时太阳正从海平面上浮出,把一缕一缕阳光撒向天空和海洋,海鸥从光束中挣脱出来,射向水里,淬火一般发出欢愉的叫唤声。

这太美了,年轻人甚至流下了眼泪。他觉得自己的努力是值得的,至少在这一刻,他走到了父亲未尝涉足的道路上,他找到了父亲梦寐以求的东西。此时此刻,膝盖下的土地,仿佛和心脏一起剧烈地搏动。

一轮红日高悬海洋之上。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灯塔消失了。

它坍塌得如此之快,就像十万支蜡烛齐灭,光束在一瞬间黯淡,连同那巨人的脚踝一样的基座,也在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好像集体隐遁了一般。

年轻人呆住了,受到极大的震慑,他从早晨一直坐到了傍晚。

傍晚,年轻人带着疲惫的身子走进一个村庄,村庄在离灯塔不远的一片河谷里,村长亲自迎接了他。

“这是再经常不过的事情。我一周内要见到十几个和你一样的小伙子,来的时候都精疲力尽,都被那个灯塔吓得呆若木鸡。我要告诉你的是:这是再经常不过的事情。我已经习惯了。”

年轻人抓下灰扑扑的猎帽,露出又脏又乱的头发,急于表达,可是村长不让他说话,一股劲地将水壶里的水往他嘴里送 。

“我知道我知道。咳,咳,你们这帮毛头小子就是这样。我说了,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天一亮它就会消失,无影无踪,可是总是会有人来!疯言疯语,你们这些人,像飞蛾一样。”

年轻人哭了,他把脸埋在破旧的衣袖上,低声啜泣起来。

“唉,别哭了。要我说,这也没什么好哭的,不就是一座灯塔。我告诉你,河的北面有一座紫色的山脉,穿过它,后面还有一座灯塔。村长拄起拐杖,在房间里缓慢地兜圈,像一只拉紧了的发条玩具。

“要是灯塔天亮就会消失,那么再追寻下去又有什么意义?"年轻人把手臂从脸上移开,露出系在手腕上的手镯。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泪腺像火山一样爆发了,年轻人很丢人地放声号啕起来。

"咳,咳,别哭了。要我说,这也没什么好哭的。我们的推石头的祖先……算了,等下再和你讲这件事。村长把目光移到年轻人的手镯上,注视了一会儿,说:“咳,咳,你是西绪弗斯的儿子吗?”

年轻人停止了哭泣,他抬头仰视着村长的眼睛,点点头,问:“你见过我的父亲吗?他是一个诗人,三年前他在森林里走丢了。"

"我可以带你去见他,不过你要做好准备。”

村长把小西绪弗斯带到一户铁匠家里,敲了敲门,开门的正是老西绪弗斯。他穿着一条厚厚的大褂,左手握着铁锤,脸上胡子拉碴,已经很久没有剪过了。

“村长你好啊。”

"噢!父亲!"年轻人一把拥入铁匠怀中。铁匠吓了一跳,他把年轻人推开,吃惊地望着老村长,剧烈地左右摇晃着脑袋,嘴里发出含糊不清地嘟哝声。

“不,村长。村长,千万不行,我和杜尼娅已经有多少个孩子了!一窝孩子!村长您记得吗?我可不想再多一个儿子。”

村长把年轻人拉回来,对铁匠说:“是的,是的格里高力,我记得很清楚,我没有那个意思。这是一个寻找灯塔的孩子,我想你给他锻造一把剑。”“噢!勇敢的年轻人 。”铁匠爽快地把门打开,这时候一窝像小猫一样的孩子一齐涌向大门边,齐声大喊“爸爸!" 铁匠不得不把门重新关上,里面传来器皿掉落和嬉闹的声音。

“孩子的确太多了,我们走吧。”村长拍拍年轻人的肩膀,拄着拐杖走在前面。

“嘿,村长。我不明白,"年轻人跟在后面,显得十分沮丧,“为什么父亲像不认识我一样?”

"他本来就已经把你忘得一干二净啦!咳咳,有意思不?很多年前他来到这里,被灯塔给打败啦,他已经累了,放弃继续追逐这些并不永恒的东西。作为交换,他必须忘记过去的一切,作为村民留在这里。咳咳,你可以去看看他的大儿子, 嘿,你会大吃一惊的,有意思不?”

老村长把年轻人引到一条大道上,这条大道宽阔无比 ,两边栽满了鲜花和灌丛,一直延伸到半山腰上,再往上大道被繁茂的大树截断, 远远望去,天空中浮着一朵朵绿云。”

“我们尊敬的祖先,一位被流放者", 村长在大道的中央拄起拐杖、望着低低的天际线,表情变得严肃起来,我们的祖先, 被众神诅咒,双目失明……他被判处无尽的劳役,昼夜不停,就这样过了一个又一个世纪。 这些路,就是巨石碾过的痕迹。”

年轻人不敢说话,他望着像在说呓语一样的村长,泪水流过那些沟壑和皱纹,像雨水浸润树根一样浸润着老者的脸颊。村长流眼泪了。

他们来到大道的起点,那里矗立着一尊铁质的神像,神像肩负巨石。“铁匠和雕塑家真是灵魂同体的,你相信吗?”村长摸摸雕塑的脚,“老西绪弗斯来到这里的第七天,他就开始着手准备这尊神像了,这里没有人祭拜祖先,而他则誓死捍卫,这真是一股可怕的执念。”

“人们相信灯塔有神力?”

“是吧,可是已经很久没有人走出村庄了。”

夜渐渐深了,夜色漫上来,很多东西都漫了上来。

“父亲本来是个诗人,可是没有人愿意看他的作品,因为他长着一双铁匠的手。”回来的路上,年轻人告诉村长。

村长点点头,问:“什么意思?"

年轻人摇摇头,回答,“没什么,说说而己。”

第二天,小西绪弗斯要走了。临行前,只有铁匠的大儿子来和他告别,大儿子把铁匠刚刚锻造好的铁剑送给年轻人,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说:“父亲说你让他想起自己年轻时候的样子。这把剑送给你。

“帮我回去谢谢他,也谢谢你。"

“父亲很少为了别人熬夜打铁,他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做过了。”

“我知道。”

“你是谁?”

“下午五点半后他开始喝酒。他会回到自己的小木屋,拉上门阀,走到一张不是很大的方木桌子前面,铺开早上晒干的羊皮纸,就像做梦一样。熬夜对他来说和花粉过敏一样难受。”

“你认识我父亲?”

“在他更年轻的时候,”小西绪弗斯说,用手指了指昨天自己来过的方向,又指了指灯塔消失的位置。

“你的确和我的父亲一样,在某些虚无缥缈的问题上都是个傻子。”大儿子摆出一副痛苦的表情。

年轻人知道他想问自己什么,他决定给出一个答案,尽管这个答案听起来更像是说给自己听的。

“到底—为什么?”

“因为它就在那里。”

说完,年轻人握住手中的铁剑,像他的父亲一样,朝着那座紫红色的山脉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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