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方言里有个词读作“老mer”,一声调。在川内不同区域的指代有些许差异,有指代“妻子”的,即老伴;也有“婆婆妈”也就是丈夫的妈妈的意思,但更广泛的用法等同于“老妪”,年老的妇人。
“老mer”本是个中性词,但大家这样唤拾柴婆婆时,却是带着点不友好的。她本姓叶,大家都叫她“叶老mer”。
儿时的记忆里,常常发生这样的情景:三五个邻居们聚在一处闲话家常,突然有个人带着嫌弃的语气小声说:“你看,叶老mer又来了。”然后人群就会散开,不愿跟她打照面,更别提打招呼了。
那时候,拾柴婆婆已经年纪很大了,是村子里年纪最大的长辈。在乡村小社会,往上数几代,总是多少沾点亲带点故的,按理说不该如此慢待老人家。
而拾柴婆婆如此招人讨厌,最初是因为她的儿子。
那是个名声极不好的老光棍儿,年轻时候拐了我幺爷的媳妇跑了。十多年后只身一人回来,很是落拓。显而易见得混得不好,人瘦得皮包骨头脱了相,精神萎靡,讲话也五迷三道的,人们便疑心他在外面是不是嗑药了、犯事儿了,做了不好的事情。
加之舍不得下力经营田地,竟私底下偷偷做起了租借黄色碟片的营生。种种事迹表明,这实在不是个正经的人。
村里的女人不能再嫌弃他了,教导自己的男人小孩远着他,怕给带坏了。男人们当然表面上也是唾弃和看不上的。
拾柴婆婆名字的由来是在他儿子离家后。
早早没了丈夫,唯一依靠的儿子又做了上不得台面的事情逃了家,村里人指指点点,嫌她晦气。她也把儿子的罪责承担起来,渐渐不讲话了,一个人独来独往的。
我不知道她的具体年岁,只知道她是裹过小脚的,走路都摇摇晃晃,下地干活自然是不成了。村上干部出面协调,把田地送给她老公旁支的两个小辈,每年秋收后给她分点粮食,这才保障了基本的生活。
那年景,村子里蜂窝煤炉还不普遍,各家各户一般是两口灶,一口烧柴主要对付日常的做饭烧水,另一口则是烧块煤(处理成小块的原始煤炭),用来煮消耗时间较长的猪食。一年到头生活,一个家庭要消耗大量的柴火,但是秸秆玉米杆等是不够的,于是农闲的时候大家便要上山砍柴。
拾柴婆婆既没有田地可以收秸秆玉米杆,也没钱买煤炭,更没有力气上山打柴,只能眼瞅着村子里一些不要的枯枝落叶,捡了回家堆着。
这也是她唯一的“工作”了,平日里除了做饭洗衣担水,其余醒着的时间便都在拾柴。
近旁的竹林、树林都被她捡着干干净净,各家房前屋后的杂物也不可能停留超过一天。很快,可以捡的柴都被她捡了个遍,老人似乎对这个事情害了瘾,一日不拾柴便难受得很。
渐渐地,人们的讨厌也开始针对她本人了,因为她老捡别人家的东西。但凡是没人在旁的可燃烧的东西,都被她视作无主的柴给拖走。比如地头捆好还没来得及背回家的蚕豆杆、嫁接果树截下来准备晒干了再拖回家的树枝……甚至还有一次邻居整理好一口袋旧衣服打算给亲戚家小孩,临时回家拿东西放在路边几分钟,就被她给顺走了。此类事情,实在太多。
找她理论是没有法子的,那么大年纪了,话也说不清楚,若碰了摔了谁来负责呢。
有一次我爷爷想让她把手上拖着的竹子放下,那是我们家晾干了准备做晒衣杆的,扯了半天都驴唇不对马嘴。最后看她颤颤巍巍的,双手都快搂不住竹子了,只好作罢。
拾柴婆婆常年盘着头,用一块深蓝色洗得发白的布包起来,穿一件深蓝色带盘扣的旧式褂子,下面一件到脚踝的裙子也是深蓝色的,裙子永远系着一块灰白的围裙,出门拾柴时,背一个跟她身子差不多大小的背篓,好像是长在她身上一样。
她如幽灵一样晃荡在村子里找柴,那是一个没有色彩的身影,天色一暗就看不见了。
我从来没有见过她的脸,她走路是低着头的,仿佛不肯放过地上任何一个柴。我也没跟她讲过话,有好几次她突然出现在我旁边,捡走近旁的树枝或者什么东西,我每次都会被吓到。
原来,人年纪大了,走路就会没有声音么?
我记事的时候,拾柴婆婆不成器的儿子都已经回来了,她拾柴也不知道拾了多少年了,所以我一度特别好奇她家里到底堆了多少柴。
某次,她那两个旁支小辈中的一个娶媳妇。村里办酒席的锅碗瓢盆及桌椅板凳都是要各家各户凑的,以往这种事情是不会找到拾柴婆婆的,但这次因为算是自家小辈,且她儿子作为叔叔辈又拿不出来人情钱。
那小辈想着面子磨平,好歹还种着人家的田地呢,便提议说:“幺叔幺婆就不讲那些虚礼了,还差两张桌子,待会儿找几个人把你家那张搬来用几天吧。”
我们一众小孩子都对拾柴婆婆的家好奇,就起哄着跟了去。
他们家原本是一个院子的西北角,后来院子里的其他家都陆续搬走新造了屋,旧屋废得废、垮得垮,只剩他们那一角撑在那里。
是很旧的木材房子,下面的墙用泥土糊了一道,只留着二层还是木头的样子,但那窗户都看不进去了,全被柴堵着。
我们走的侧门,类似于院子以前西北面的后门。去时,拾柴婆婆正坐在门口的小凳子上吃中饭,她儿子和搬东西的人上去跟她打了招呼,说了来意,她便继续低头吃饭了,也不看我们。
跨进门槛到第一个屋子,只一个感觉,黑。
太黑了,不知道是多低瓦数的灯,只照得到正中间的一个通道,两边黑压压地码着的都是柴,竹子、树枝、木头码得整整齐齐的。
狭窄昏暗的甬道,不知道要把人引向哪里。
再往前走,到了约莫是他们家堂屋的位置,柴堆得更加壮观了。那屋子没有二楼,挑高得有七八米吧,除了西南角一套老式桌椅,其余地方堆得全是竹叶。
不知道老人家用的什么办法,让细碎的竹叶直顶到屋顶,塞得紧紧的。每一片竹叶都尾部向外,以扁平地姿势乖巧地叠在一起,每两片之间紧密得似乎没有缝隙。那是多大的工程啊,拾柴婆婆每天就在家里叠竹叶么,那么高的地方,谁来帮她放上去呢?
当时跟我一起进去的还有一个姐姐,她是这么给我解释那一屋子竹叶的数量的:“你不是问我无限和有限的意思么,你看这柴你数得清么?”我摇头,她继续说:“那就对了,你数不清就以为她是无限的,可这个屋子的大小又是有限的,所以竹叶也是有限的。”
我当时听不懂,也没兴趣继续问。看着那巍峨的竹叶山,手抖不敢碰,担心它们会整个塌下来。
当时他们搬走了那屋子里唯一的桌椅,整个房间便只剩下竹叶了。我就想啊,拾柴婆婆他们真的会在这里吃饭吗,吃饭的时候假使吹风地话,竹叶不会飘到饭菜里么?而且,我记得她儿子是要抽叶子烟的,在这堆满柴的屋子里,不会烧起来吗?
据说拾柴婆婆的卧室,及其他屋子也堆满了柴,各种各样的柴。但当时搬桌子的大人不准我们继续探索。
我回去问我妈妈,他们家那么多竹叶,里面会不会有蛇呀。妈妈听了就骂我,让我不准再去他们家,一步都不准踏进去。并且勒令我离那家人远一点,不然就要打我。
在我的想象里,拾柴婆婆最壮观的离开,应当是点了那一屋子永远都烧不完的柴,火光大盛,惊醒整个村子的人,然后大家围在那边,一边看着人们救火,一边细碎地讨论完她被嫌弃的整个一生。
可现实的结局却无比平淡。某一晚整个村子都睡着了,突然我被一阵锤墙的声音吵醒,有人在我爷爷的那间屋子背后的阳沟里大喊:
“二哥,我妈死了,你帮我叫几个人来吧。”
听说,她儿子和一群老光棍在外面打牌,打到天亮回去又睡到下午,醒来问老妈有没有剩饭吃吃,久不见人答复。去到房间,才发现人已经没了不知道多久。
那是个冬天,拾柴婆婆就这么走了,无声无息的。村里最老的老人都不知道她的名字了,连她到底是从哪里嫁过来的也没有人说得准确了。
拾柴婆婆就是这么一个无声无色的形象,像是用碳灰在墙上随手涂抹的影子,后来随着老旧的墙皮碎落,被吹散了。
我记不起到底有没有举办过葬礼了,也记不得她到底埋在哪里了。
没过多久,她的儿子也走了,她埋在哪里也就不重要了。
而那屋子里满满当当的柴,当然是没有人会要的。蜂窝煤已经普及,后来还有了电磁炉、沼气、天然气,村子里偶尔燃起柴火灶那都是用火候来享口福的,谁还会去拾柴呢?
她在堆那些柴火的时候,会不会跟它们聊天?她睡在被柴火紧紧围绕的房间,会不会会感觉温暖和安全一些?以及那些柴火里存活的小小生物们,会不会也很好奇世间怎会有这么一个地方?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