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拂晓涂抹天际,暗夜的余晖还没散尽的时候,我的朋友“钢铁战士”——一只大公鸡,已经站在鸡舍的顶棚上鸣叫了。我说鸣叫而不是鸣唱,是因为这位钢铁战士的嗓音,并不好听,但是他有个优点,起得比较早。有的朋友会问,为什么他会叫钢铁战士呢?我不知道,这是我们的小主人(一位人类高中生),给他起的名字。估计是看他长得比较强壮吧。对啦,对啦,您猜对了,我是一只农舍里的鸡,大母鸡,一只会下蛋的鸡。哦,言归正传,这时候,我不能继续睡觉了,在那只大公鸡用嗓音打破宁静农村的美梦的时候,各家各户的鸡鸣声就此起彼伏了。
天色渐亮,暗夜彻底褪去,绿叶葱郁的梧桐树在柔软的春风里,轻摇枝臂。人类老奶奶端着食盆儿走到鸡舍旁边,我们伸展慵懒的身体鱼贯而出。人类奶奶用拌食棍敲着食盆儿,边敲边说,“多吃点儿,多下蛋,给我孙子攒学费”。
“又开始唠叨......”,“美丽”在厌恶地嘟囔着的同时,第一个冲到了食盆边,美餐起来。
“美丽”算是我们里面最漂亮的,全身长满酒红色羽毛的鸡,我不知道应该把她定义成公鸡还是母鸡,因为她既不像钢铁战士一样早起打鸣,也不像我们一样勤恳下蛋,只会每天不停摆动她骄傲的腰肢,自我陶醉于自己宣称的高贵。酒红色的羽毛里掺杂着棕色和暗褐色的陪衬,阳光洒下来的时候,油亮发光,还能反射不同的色彩,尤其翘起的尾巴,羽毛由暗褐色渐变成发光的金色,在她高傲地扭动腰肢的时候,一颤一颤地起伏着,炫耀着她多么地美丽,多么地优雅。虽然她极其讨厌这个她认为土得掉渣儿的名字,但是还是陶醉于这两个字带给她的虚荣。
吃过早饭,我在这个有点落破的小院子闲庭信步,人类奶奶拿着扫把轻扫着院落四处,虽然她尽量放轻动作不让尘土飞扬,但是扬起的灰尘还是四散开来。
估计这样的院子在我们这里是古董了,邻里街坊都是水泥高墙,装修考究的现代化庭院了,甚至门口的水泥路都比我们的院子高档。
也许,您会问,为什么如此贫穷,我从人类奶奶的絮叨里得知,她的儿子和儿媳在一次车祸中丧生。因为是晚上,农村冬天的晚上,人烟稀少的路段,没有路灯,没有监控,没有人证,据说警察也采集样本,检验DNA,但是忙碌一段时间之后,警察和村长都消失在人类的光阴里,只留下人类奶奶和孙子相依为命,泪眼婆娑,灾难就这样毫无预兆地降临到这个家庭。
贫穷在限制着人类想象力的同时,也会毫不犹豫地改变着他们的命运。
人类奶奶也许喜欢我吧,现在坐在院子里那块压水井旁边的石头上,拄着扫把头,跟我絮叨,也许不是对我,是自言自语,管他呢,反正我知道,孙子下午要回来了,高中住校,每周末都要回家,她要给孙子准备生活费。家里就四亩地,都租给别人了,她老了,没有务农的能力了。一年也没有几个钱,但是好在租地的人家心善,无论收成好坏都不拖欠,还会多给点;村长还说给她办低保,可是很久了,也没办下来,村长的亲戚比她晚,都办下来了。可是他亲戚都在镇里买楼了,还开着崭新的汽车,还领着低保。说到这里,人类奶奶带着气愤,还有点哽咽。不过,她转而又说,村长也不错了,每个月都送给她几十块钱,还是要感恩的。不过,说到孙子的时候,她欣慰地笑了,孙子很懂事,学习也好,要考大学了。接着贫穷的忧伤又敷在她的脸上。人类的情绪真是太复杂了,我赶紧踱步走开了
此时,我看到美丽又在抱怨这里的贫穷,向往着她的旅途的诗和富丽堂皇的远方。
孙子进到家门,自行车还未停稳,就大汗淋漓地喊奶奶,奶奶耳背没听到,手忙脚乱的功夫,两个喷香的馅儿饼就落在了地上,美丽冲过去,直接啄了一口,接着大家一窝峰哄抢了上去,孙子赶紧捡起来,说“给奶奶的,为了省这些馅儿饼,我都饿了一天了”,他温和的笑着,好像饥饿并不是他眼里的苦难,对奶奶的敬爱高于一切。他那么温和,美丽却啄了他未来得及伸回去的手。可是,孙子并未生气,抱着美食,大踏步跑进屋里。
“穷鬼,小气”,美丽忿忿地说,还不忘拍拍翅膀,抖落刚才因为争抢被别的鸡弄在身上的尘土。
“你说话太过分了”,我生气地说,接着,我就后悔了。因为,我知道这会引来她不停地咆哮,愤怒,然后是她那一套自以为是的嫌贫爱富,自视清高的理论。她能言善辩,巧簧如舌,霸道地俯视一切。我随即败下阵来,我暗自忧伤,“为什么去招惹她,实在是自作自受”。
不仅是我,这里不管新来的还是元老级别的鸡,都因为她的傲慢无礼(她从来不主动跟别的鸡打招呼,总是把头抬得高高的,除非她有事求你,但是你不可以漠视不理,好像我们没有不理睬她的权利。),咄咄逼人(不管讨论什么事情,她都是对的,不可以公然对抗她认为的真理,在别的鸡说话的时候,只要她想说,随时可以打断你),跟她较量过,最后都总结了跟我一样的理论:不去招惹她。
不过,她也有对我们好的时候,只要在人类面前,搔首弄姿几下,她就能得到很多食物,在自己满足饱腹之余也会记得施舍给我们。就这样,为了维持鸡舍的和平,我们都变得“佛系了”。
也许,您会问,鸡也懂得“佛系”,不瞒您说,我懂得多着呢。这些都是那个温和的孙子,给奶奶读书读报的时候,我窝在梧桐树旁的土堆里听来的。奶奶躺在树荫下的躺椅里,男孩坐在奶奶膝下,听奶奶讲过去的光阴,讲着讲着奶奶就睡着了,男孩复拿起书本,默默地静读,我喜欢这种祥和的光景,也安于这种柔和的状态,我相信,很多年后,它会一直温暖这个男孩的岁月,助他欢心。
男孩帮奶奶砍柴担水,洗衣修补,烧火做饭,袅袅炊烟在落日黄昏里升起的时候,村长带着几个人来了,说是上头下指示了,要环保,不要有烟火,也就是说放弃传统柴火大锅饭,改成煤气灶或者电锅烧饭,据说,街坊四邻都是煤气或者电锅做饭了,省时还卫生,但是,人类奶奶穷啊,还是柴火省钱啊。人类奶奶又提了提低保的事情,村长说“娃儿的学费和书费不是都减免了嘛”,然后,人类奶奶哭了,村长用后脑勺扔下一句“在办,在办”,就一溜儿烟,带着大部队走了。孙子扶着奶奶的手紧紧攥着。
头顶上的天空里,大股大股的黑烟快速冲进云霄,村头的化工厂还在生产,不知道村长和他的干将们有没有看到。
不知道人类的时间过去多久,村长都没来过,后来来了一次,带了一个戴眼镜的青年,说是新来的大学生村官,以后有事情找他,村长升官了,说到“升了,升了”的时候,那是多么地趾高气扬啊。
后来,青年村官经常来,好像对人类奶奶和孙子很是关心,经常坐在鸡舍旁,拿支笔和本子记着什么,很认真地听奶奶说话,还会微笑着帮奶奶喂喂我们,总是给美丽多扔很多玉米粒,美丽也喜欢在他面前展现她的高贵。
那段时间,人类奶奶总是开心地对我絮叨,意思就是,青年村官说帮她联系低保的事情。青年还是经常来,带来的还有阳光健康和满面春风。但是,慢慢地,“低保”两个字在人类奶奶的语气里,由最初的轻快变得黯淡无光,最后沉寂。
一天,青年给奶奶送来一封信封,说是他帮奶奶申请的另一种补贴,看到奶奶打开信封,拿出钞票,脸上笑得皱纹都拧成了花,他如释重负。从那以后,他扔掉了纸笔,挽起衣袖,帮奶奶干活,帮孙子补课。我以前会像讨厌村长一样讨厌他,现在,我喜欢他,还喜欢他那条一瘸一拐的腿,据人类奶奶说,那是娘胎里带来的。所以,万物皆是,经历过残缺或苦难才更容易去感同身受,去生出悲悯之心。
那天,天气燥热,喜鹊站在梧桐枝头报喜。没过多久,邮递员就送来了孙子的大学通知单,人类奶奶高兴啊,拿着它四处宣扬,看到她高兴,我也高兴。但是,美好的事物总是稍纵即逝,贫穷是这个家亘古不变的忧伤,这种忧伤笼罩着奶奶和孙子,还有坐在他们身边的青年村官。
我看到美丽又把人类奶奶种的青菜啄坏了,这次“佛系”并没有控制住我的愤怒,“她是故意的,就是故意的,经常这样”,可是我只能低声嘟囔一下,我恨不得长出一双人类的大手,一把把她揪过来,拔光她美丽的羽毛,尤其是那一翘一翘,金光灿灿的尾羽......正当我这么想着,泄愤的时候,我听到了人类奶奶的哭声。
发生了什么,我扭过头去,看到人类奶奶握着青年村官的手说:“村长让他亲戚顶了我们的低保名额啊,这不是欺负我们孤苦伶仃吗?”,然后,叹了口气继续说:“那些钱,对于他们来说,就是一顿饭吧,可对于我娘俩来说,那是,那是......命啊”。可能,“命”这个词是人类奶奶所有词汇里最有重量的吧。
我看到青年的手在奶奶手里,颤抖了一下。孙子倔强而又失望地抬起头来,说:“我写了很多封投诉信,都石沉大海,我还打了镇上的,县里和市里的投诉电话,镇上和县里的电话不是占线就是无人接听,市里好不容易接通了,却说他们无法越权越位处理,让我去找镇上或县里。还说我,乳臭未干,再打电话,就报警说我扰乱公务,天理何在!”。
听他说“天理”二字,放在这里,显得那么幼稚,那么讽刺。
在我愣神的时候,青年一把抓过美丽,说,“奶奶,这只鸡我带走,去县里”。
我还在这突如其来地惊恐中没缓过神来,青年村官就异常坚定地迈出步子。美丽听说带她去县里,还没来得及让我们看清楚她骄傲的神情,就被匆匆带走了。
我总是弄不清人类的时间,也总是好奇,那只美丽的鸡怎么样了。
不久,我们院子里来了一堆人,前面那位眉宇间透着非凡的气度,身上散发着充沛的精力和智慧的人,站在门口紧握着人类奶奶的手,说了很多,无外乎人类的那些客套话。我听够了这些客套话,总期待他能透漏点关于那只叫美丽的鸡的信息。
突然,有了,他指着青年村官说:“你小子够厉害的,带着一只公鸡和一封辞职信,在我的办公室把我一顿臭骂,说什么收礼才能办事,说这只鸡是奶奶家最值钱的东西,让我收下吧,奶奶的,老子怎么也是书记啊,还从来没这么被骂过。哼!”
稍微停顿片刻,“不过,骂得真过瘾。”
这时,青年挠了挠头,尴尬地笑着。
那人接着说:“我看,你小子不光瘸腿,还缺心眼儿吧,把自己的工资拿出来救济大娘,你那点工资够养活你自己和你家里生病的老母亲吗?你们笑啥,你们都像他一样缺心眼儿,我就不至于这么累了”。
停顿了一下,他又对青年说:“你说你,好歹写封信啊,我放大了,贴到墙上,让这帮孙子看看,怎么把一项扶贫的好政策弄得一地鸡毛的,对了,你那只鸡,还在我那里养着呢,等我把这个事情处理完了,我就把那只鸡的毛全拔下来,一人发一根儿,让他们天天戴在身上,让你们光吃饭不办事,还不长记性......”
然后就听他吧啦吧啦说了好久,我的胆儿在颤抖啊,拔光了啊,一地鸡毛啊,美丽估计还在县府大院做美梦吧......或许,我在这里担忧她的安危,她在所谓的富贵里正在嘲笑我的愚蠢。
绿色的禾苗随风摆动的时候,人类奶奶送走了孙子,孙子上大学去了,一切都步入正轨了。低保下来了,一分不少;村长被查办了;孙子办了助学贷款,还有好心人资助他整个大学期间的生活费。只是没了美丽的音信,她那个骄傲的表情是她留给我的最后的回忆,就定格在那里,总是让我感觉到忧伤。
后来,孙子顺利完成了学业,步入了社会,成就了一番事业,却时常忘不了去默默地帮助别人。还有瘸子青年,时光流过,他已不再年轻,他们彼此照顾,彼此感恩,彼此扶持,困难不在话下。
就像那位人类书记说得:“好男儿应当自立自强,这点困难算个啥,不就是穷点儿吗!没关系,付出当有回报,一切都会越来越好的!”。
我呢,在人类奶奶去世的第二天就停止了心跳,他们没把我丢弃,而是埋在了梧桐树下。也许是因为我有人类奶奶的期望,我生的蛋最多,给她孙子积攒了很多生活费吧。也许是她感激我。谁知道呢,人类丰富的情感里,爱的那一部分太温暖也太沉重了。
对了,接近故事的结尾,您肯定还不知道我的名字吧,人类奶奶赋予我的称呼:小发——她儿子的乳名。你给我信任,我望你安康,也许活一个短暂的轮回,就活这点情份吧。
我找到了自己的灵魂,却一直寻不到美丽灵魂的影子,那只高傲的鸡,可能太过于空洞,灵魂也就无从说起吧。
……
我应该安息了,走了,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