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奔

——破落户子弟的自白

 

我背着我的哥哥丢开了书本

他说的那些颜如玉、黄金屋

我翻遍了纸堆都没有找到

飘落的带霉味儿的黄屑提醒着我

蠹鱼不时把这里光顾

我的头很疼 我什么也没有学到

我只晓得 西关内的勾栏瓦舍

是全大宋最繁华——也不一定是最繁华

但肯定是最有趣的地方

人们在斗促织 人们在圆情

人们在饮酒 人们在摸牌

人们在簇拥着看壮士们角抵

人们在抱着琵琶唱周学士的新词

人们在竖着耳朵听新贵们的蜚声

四面八方的人们都喜欢这里

要不 怎么太学生三千而浪子无数

 

但我的哥哥不喜欢 好似一个老古板

他又一次派人把我拖了回来

戒尺在他手里 我站在他面前

但他只是比划了一下 拉下窄脸

他痛心地自责 说他没有教好我

一眼没看到就跑丢了 怎么打都打不过来

我倒不习惯了 忽然惭愧 暗地发誓 一定学好

他说着说着激愤起来

开始揪自己头发 抽自己嘴巴

那清脆而缠绵的声音 像针一样

刺进我的脊骨 也惊动了祖母

祖母老糊涂了 她指着我骂

你哥哥又当爹又当妈 把你拉扯大

他大小是个禁军教师 你整天乱逛

这样浮浪样 没得辱没了他

我哭了起来 又赌咒又发誓

说 我再也不玩了 我再也不玩了

我好好念书 不负你们的期待

 

可我的哥哥不叫我念书了

他大概知道我性子太野 翻两页就烦

我一辈子也成不了读书的材

便在衙门里给我谋了个差

嘱咐我跟头儿们搞好关系

大小挣一个功名 最坏也有点钱

我很高兴 因为衙门大概是全大宋第二有趣的地方

我交了很多朋友 照旧斗酒 赌钱

踢球 猜谜——耍得带劲

祖母过八十大寿 我纠合朋友送了她一枝梅

一枝从金钱巷李姑娘岸上的胆瓶里牵来的梅

并一袋她最爱吃的村人磨的小米糁

 

忽一日 府上发下一名犯人 正好落在我手里

他是哥哥的下级 他们始终互不对眼如斗鸡

期初我是不晓得原因的

哥哥抱着我的头 在灯下细嘱

他叫我讨了这份差使 解送那人到沧州

我说 不用讨 这差事本就是我的

哥哥大喜 问我可知道父亲的死因

我说病死的 哥哥摇头 他说

先前那人的父亲和我们的父亲比武

我们的父亲受了伤 又憋了气 才一病不起

那人的父亲也死了 这账么 自然要落在他手上

可这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谁对谁错谁能说得清

我不耐烦 问他要做什么 他做了一个快刀的手势

我唬了一跳 暗自记在心里 并未作声

 

第二天 我就向府尹告了病假

我上吐下泻感冒风寒实在不能长途跋涉

差人换成了某某 解那人出衙

那人的娘子当街拦枷 哭得眼泪鼻涕润湿了脚下

那声音再次射进我暗弱的脊骨 我几乎产生幻觉

我看到那眼泪晕染 晕染 一直到了我的身边

围在我的四周 我跳了起来

去附近熟食店买了两只烧鹅

挂在那人行枷上 拍他的肩 什么也没说

 

我哥哥又一次派人把我拖了回去

不叫我读书 不叫我当差 自然也不叫我出门

我在屋里磨盘似的打转 日夜提心吊胆

生怕某某把那人结果在路上

三个月过去了 某某回来了

我看到那天哥哥的脸色极为难看

后来 我听到那人上了一座山

我的一颗心终于落在地上

活着 总归比死了好

可是 我活着 又有什么意思呢

在斗方之室 一墙到死都读不完的书

一枝梅 再煮一锅小米糁

冷了 凝了 划三刀 早一块 晚一块

剩一块 给我的哥哥 和已然病殁的祖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