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说读书苦,那是你看世界的路——
张天源的话,本意是套个近乎,是捧场,是为了叫被捧的人舒服,痛快。黎薇听了,适得其反,又紧张,又难受,以至于有些胆虚:她生怕前一次匀鸡蛋的事情到了张天源的耳朵里。别看她可以跟马立生的老婆石芝秀讲讲自己心上的苦闷,跟张天源可就不行。在黎薇看来,石芝秀和马立生是有文化的人,而张天源是土鳖商人什么事儿到了商人嘴里,生枝添叶儿,传起来就没边没沿儿了。她因此对张天源变得客气,“张经理,那么,谢谢你了。”
“这有什么!”张天源还是想进屋呆一会儿,摸摸许鼎跟严尚清关系的底。对于他,多摸摸这种根底,就多开了一条活动门路。
黎薇不肯让他进屋来,她怕家里的寒酸被张天源张扬出去。她灵机一动,笑道:“张经理帮忙帮到底吧!严大娘在哪儿,带我们迎迎吧!”
“这,就在后头嘛!也不是大城大街。”张天源佯笑着不动窝儿。
黎薇说:“张经理,您不想想这老太太是谁,不迎迎可是失礼呀!”
“啊,可是哩!”张天源似乎顿开茅塞,放下了鸡蛋篓子,抻抻衣袖,拽拽衣襟,正正帽子,退下了门口的不规整的粗石条台阶。
黎薇跨出了门槛,跟在张天源身后;她带门的时候,听见许鼎啐了一口,张天源是不是听到了?
黎薇控制着自己纷乱如麻的心,机械地在窄小的胡同里走着。胡同里,水洼和谁家倒出的白菜帮子、烂土豆,满哪都是,行人得时左时右地选择道眼儿。张天源不常走这种路,一只千层底儿鞋,被泥水没了帮子,心上很不痛快,嘴上还挤出两声笑。
严尚清的老妈这时已到了胡同口的电线杆子跟前。
“严大妈!”黎薇顾不得躲开水洼,赶了过去;她低着头,为的是不愿叫人看见她眼里涌出了泪水。
“我说严老太太能找来嘛!”张天源热热火火地插嘴说话儿。
严尚清的老妈说:“这位同志好心帮忙,可得谢谢哟!耽误了你的工夫,快去忙你的公事吧!”
“啊,我不忙,不忙。”张天源客气着。
黎薇被严尚清的老妈的话提醒了,赶紧说:“这是天源的张经理,难得有闲。谢谢你啦!”
这么一整,张天源被说得没招儿,只好一劲儿点头赔笑,看着黎薇和严尚清的老妈低声说着话儿,往胡同深处走去了。低头瞅瞅泥水污湿的那只鞋,觉着挺别扭。到这时,他才仔细掂量:该不该半路弯到许鼎家里去?除了一脚臭泥,实在是一无所获。他心下里骂骂叽叽,脸上却不好表露出来,还像原来那样,沿街往西去。
走着走着,从旧十字传来的锣鼓喇叭声,好个惊人的火爆!一股春风似的,把张天源窝在心上的不痛快给吹到脑后去了,紧走几步赶过去。不料像挨了一闷棍;他没料到悦来栈门口能挂出一面搭帮包工的大旗来——顺房檐挂着一床白布被单子,上头贴着十六个红纸斗方,斗方分四行,上写:
木把搭帮,建设国家,自愿报名,劳金另论。
战老大领着王建来、何二顺、鲍闯,还在热热闹闹地吹吹打打。这鼓乐队里却没有吹笛能手鲍冲,鲍冲另有重要差使——他坐在一张铺了块旧红毡的条桌后头,手里捏着一管水笔,给报名的人们往花名册上上名呢;桌前上名的,有木把子,也有牵牲口的农民。几个女的忙里忙外,烧开水备饭食,那是悦来嫂、冬青;奇怪的是郭副县长的家里的姜桂香,居然也嘻嘻哈哈屋里屋外跟着忙活。鲍廷发呢,抱着个膀儿,不声不响儿地靠在悦来栈的门框上晒日阳儿;知底儿的人都不跟他说话,明白他赌着一口气,哪句话搭勾不顺撇儿,备不住挨上他几句热的。别人在闹哄,他的眼里是冷冰冰的,跟周围的气氛不谐调。
张天源站在新十字街心上,看着这个以往没有过的情形,正纳闷,五福号杂货铺掌柜的姜喜兴,拐了拐他的胳膊肘儿递了个眼神儿。
张天源随着姜喜兴,靠到五福号门市墙垛儿上,笑问:“姜掌柜,有了什么感想不成?”
姜喜兴提了提过早穿上的棉套裤,抬下颏点点悦来栈:“你说,这个,林业局兰局长能赞成?”
“你看呢?”张天源反问。
“我咋知底?这可是夺了你天源字号的大注儿呀!你是知底不说就是。”姜喜兴套裤的腿带子又开了,紧忙活着系起来。
张天源的鼻孔张了张,说哼不像哼,说笑不像笑。姜喜兴又往下试探口风:“是不是兰文涛压不住碴?”
张天源没动声色。他实在不知道,鲍廷发闹出这一出来,却是他到兰文涛那里告战老大逼出的结果。他想找找兰文涛,问个明白,至少也得讨个口风儿。
“张经理,你那大字号现下都作难,像我们这种小买卖,更捞不着油水了。这不,间壁儿两间房子,而今也没到手。托你这工商联的头行人给帮帮忙,我忘不了你的。”姜喜兴这才说到正题儿。
张天源哪里顾得了他的事儿,自己也够闹心了,应付着:“我这个人,是狐仙庙头匾上那四个字儿:有求必应。不过得看个时机。”
“那可就拜托了。”姜喜兴摇头摆尾地奉迎了不少好听的,之后才转话头问道:“县政府通知我明儿去开个什么会,你可知?”
张天源一惊:“怎么,告诉你去县府开会?”
“是哩!”姜喜兴嘴一咧,头一扬,“在这镇上的字号买卖,数头排,数二排,数到四排五排,或许能排上五福号。不知召集个啥会?”
张天源问:“不知还通知哪些家?”
姜喜兴回道:“我暗下问了问,好像全都通知了。”
未完待续……
本小说背景为建国初期的东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