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姑姥爷今年六十多岁了,身体还很硬朗。
他是家中老大,下有弟妹6人,但在其大儿子成为非著名民营企业家前,6个人里没一个乐意给他好脸色的。
原因很简单:姑老爷年轻时实在是一个过分浪荡的男子,十五岁后家中大门朝哪儿开都记不得,遇事以大哥自居,有肉偏一人独享。
浪荡一词并非只适用于世家公子,修理地球家的儿子一样有权利这样过。
姑老爷上过高中,在当时可算是高学历文化人,他是农民的孩子,那个年代高中毕业是可以留在城里做工人的,工农兵学商,工字大头,吃商品粮,无上光荣,无奈他遇到上山下乡。
与他交流我才知道,原来不是只有城市里的孩子需要到广阔天地中去,农村里熬出来的一样要去,专属名字叫:知识青年再返乡。
返乡劳动一段时间后,因其出色的口才和倜傥的气质,姑老爷被调去了乡供销社工作,某次工作需要他人生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去了新疆,奎屯。绿皮火车烧着煤,一路从中原腹地开往西域春天。
呜呼哀哉!
姑老爷觉得那里的酒实在好喝,竟一去不回!留下家中妻子老娘以及三个未成年子女。
他在奎屯滞留了一年,电报、电话,妻子呼唤儿子哭泣老娘骂街一概不理。
天山北麓,准葛尔盆地西南,浪子的心永远是柔软又坚硬,此心安处是吾乡,从此故乡是归途。
一定不只是奎屯的酒好喝,四十年后的我坐在他旁边,遥想千年前长安城里胡姬酒肆灯花泪。
一年后还是回了,没带别的,行李只有两箱奎屯大曲。
“天天喝那酒,喝完了还叫别人的名儿,老兔孙,乌龟王八蛋。”
乳腺癌手术回复后不久的姑姥姥听到老伴儿回忆这段,在一旁吃着橘子帮腔,这很不像她,从前她只会默默干活,从里到外,日子当然不痛快,但她从来不说。
今年六十四岁的姑姥姥切除了半边乳房,脸也被岁月风干了,嘴却忽然成了刀子。
姑老爷则摇身一变成了二十四孝,两人搬去海南长住,没有请保姆,做饭洗衣全是曾经的浪荡子亲力亲为,他蒸的馒头非常好吃。
这段时间我身体不好也去热带养病,他就负责照顾我们一老一少两个女人。
六十多岁不能算作浪子回头了吧?也许是尝遍世间百味终解其中真意,又可能只是年纪大浪不动了。
赘述这些其实是为了讲述姑老爷身上发生过的另外一则小故事,以上前提只是为了让故事本身更加生动,人物背景更充盈。
姑老爷坐在海边给我描述这个故事的时候,整个人显得比平时要激动,一边喝椰子一边笑得像个小男孩,非常质朴。走了心,便无一丝平日里的油腔滑调。
以下原版复制我俩夹着热带海洋气息的对话。
“您真的去过北京?红小兵?”
“对。”
“广场接见十万人那次?”
“是。”
“焦的女儿也去了的那次?”
“对。”
“哇,那他当时到底是什么样子?”
“人太多了,根本看不清。”
“挺遗憾的。”
“遗憾啥,一点儿不遗憾。我提前几个月就出发了,坐着火车玩了大半个中国,好玩得很。”
“不上课了?”
“哪儿还有课,全国都不上课,老师都领着我们一块儿搞串联。”
“哪儿来的钱啊你那么小。”
“没钱,带了十块从家走的,走到商丘就没钱了。老师也没钱,在商丘火车站门口把他兜里仅剩的三十多分给了我们十个学生,让我们就地解散各自走各自的,他自己回家了。”
“分到一个人不是只有3块多?”
“对啊,在商丘玩两天就花完了。”
“那要挨饿拉!”
“挨饿?mao的红小兵怎么可能挨饿!去到全国哪里都不会挨饿。饿了就去当地革委会,管吃管住临走还借给你钱。”
“借钱?革委会借给你个人?”
“对,打了欠条就能领,一般都是5块钱,走哪儿借哪儿。”
“您就是这么玩了大半个中国?”
“嗯,那时候我们红小兵坐火车不也不要钱嘛,我就想着正好借机玩一玩。”
“还钱了么最后?”
“还钱?”
“对啊。”
“还个屁,钱就是国家给的,欠条只是走个形式。”
“真悲哀啊,学习也耽误了,国家也......”
“哪儿悲哀拉好玩得很!一群年轻人,甭管认识不认识,只要举起红本那就是同志。跳舞、唱歌、背语录,一路走一路高歌。”
“谈恋爱的有么?”
“嘿嘿,那可太多了。”
“这么神圣的事儿你们居然还谈恋爱?”
“也没觉得多神圣啊......漫天野地,火车走的又慢,都是年轻人,不谈恋爱干啥?”
“你谈了么姑老爷?”
他回头看了眼一旁捡贝壳的姑姥姥,笑着点点头。
“必须的,我谈了好几个呢,都是大美女!”他小声回答,脸上带着些骄傲,仿佛一下子回到了少年,回到了那个任他浪荡潇洒的年代。
这哪是一次运动啊,分明是一场浪漫,海被夜色渐渐包围,我看着远方的深色心道。
站在历史的前方向后看,宏观视角下满是沉痛,暗潮汹涌,但对于身处洪流中的个体而言却又只是日子,日复一日的日子。
时代之手翻覆,轻易就能塑造人群,洪流倾下,敢叫日月换新天,却偏偏无力改变一个人。
红色燎原,浪子独行。
后来的后来,也许只有风还记得,二十世纪中叶,古老的东方国度,有一个男孩顺着那烧过十方旷野的红色,为自己策划了一场隐秘而又浪漫的狂欢。
他欢欣着,他无所想。禁忌之中,百无禁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