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王鉷案】第二十七回 亥时洗脚上床眠

南霁云与张光晟、侯彝三人行到平康坊,张光晟扣响坊门,门吏一边懒洋洋地问道:“谁啊?”一边拉开门上的小窗。张光晟将万年县不良人的腰牌几乎推到了门吏脸上,并叫道:“不良人办案,快开门!”门吏心中纵然骂骂咧咧,但也和颜悦色地打开了坊门迎入三人。南霁云这次不用再爬坊墙了。

曲就是街巷,三人直奔坊内十字大街,中曲就在这一带。地方虽然到了,人却不好找。须知中南两曲的姑娘们可不像北曲的贱妓一样,统一住在青楼里。她们都有自己的房子,艳名远播的甚至还有小院子,前后能种些花花草草,再装饰些奇石嘉木,比一般人家还要过得好。

三人在街口驻马,张光晟拱手道:“南评事,咱们从哪家找起?”侯彝赶忙摆手道:“评事慎重啊。这么多院子,咱们万一误闯良人家,可就难办咯。”

张光晟正气凛然道:“小猴子,咱们按着规矩办案,怕甚么!”侯彝偷偷吐了下舌头,说道:“那倘若误打误撞进了公卿的院子,你担得起吗?”张光晟眼神里还是一片赤诚,但也不敢反驳了。

南霁云一直在扶额沉思,忽然抬头道:“我大概记得哪些是良家,哪些是娼家。”张光晟有些惊讶,这一脸正经的南评事难道也是平康坊的常客?

侯彝也有同样的疑问,甚至还窃笑了一下,但他又迅速收敛笑容,问了一个严肃的问题:“纵然评事记得,咱们怎么查呢?就这么直接闯进去吗?”

南霁云点了点头,道:“不错。”便向第一户娼家行去。侯彝赶紧跟上,小声道:“听说能在这里玩的,不乏世家子弟,咱们就这样进去,冲撞了人家可得罪不起呀。再说了,李相国就住在这一片,被他的眼线盯上可怎么办?”

南霁云停住脚步,拍拍侯彝的肩膀,说道:“侯兄弟,你有做县尉之才。”侯彝且喜且羞道:“评事叫我小猴子就成……”话还没说完,南霁云却打断他,斩钉截铁道:“但现下管不了许多了。”便走进了娼家的院子。

门口的婢子刚要阻拦,就被张光晟一把推开,并喝道:“不良人办案,退开!”婢子见张光晟一脸凶相,吓得哆哆嗦嗦,哪还敢再拦。南霁云推开屋门,一眼瞧见玩乐的公子哥并非卫旷,转身便走,毫不纠缠。侯彝趁机多瞟了几眼满屋春色,才跟着跑出去。娼家这才反应过来,赶忙扯来被单遮住身体,并尖叫起来。公子哥更是大怒,提起裤子追出门,却瞧见张光晟的黑脸在月光下甚是凶恶,哪还敢追。

三人照此快速查了数户娼家,侯彝更是大饱眼福,正所谓“锦衾香覆青楼月,罗衣娇弄紫台云。越娃楚艳君不见,赵舞燕歌愁杀人。”他的鼻血都不知不觉流了出来。

但也不是每一户都很顺利,有的公子哥还带了护卫,但他们哪里是南霁云和张光晟的对手,两拳就被放倒了。

待搜完中曲,已是亥时过一刻,但还没有发现卫旷。张光晟道:“南评事,人没找着,去南曲么?”南霁云虽然不情愿,但还是点点头道:“走罢。”他答应武霜儿不能见的女人正是住在南曲,见或不见,总会想起。

南曲相较中曲清幽一些,住在这里的也大多是艺妓。南霁云道:“谁家有丝竹之声,就查谁家。其余不必叨扰。”这样或许就见不到她了吧,南霁云这样想着。那位女子在最风光的时候买了许多宅子,现在她到底住在哪处,其余房子给了哪些姐妹,南霁云并不知晓。南霁云只知道,她的住处一定是最清静的,绝不会有声色犬马之音。

三人查了南曲头几家娼户,娼人弹奏的尽是些靡靡之音,玩乐也都是些脑满肠肥的公子哥,卫旷并不在其中。侯彝有些许怀疑,说道:“评事,卫公子今晚莫非没出来消遣?”南霁云没有答话,他相信自己的判断。侯彝见南霁云不语,又拿胳膊肘捅捅张光晟道:“老张,你说呢?”张光晟只道:“俺但知衔命耳。”

侯彝自讨没趣,只得将信将疑得继续跟着,如此行了一会儿便到了李秀兰的宅子。这个李秀兰原本是三原县稍有才名的女子,家境也算殷实,却沦落为娼家,也算是可悲可叹。据说她小时候在家中嬉戏,望着院里蔷薇花,忽然作了一句诗:“过时未架却,心绪乱纵横。”其父没什么见识,怒道:“女子无才便是德,这女娃将来富有文章,必为失行妇人。”从此一不顺心就对李秀兰多番辱骂,秀兰也是脾气倔,你说我要失行,那我就失行给你看,索性去卖身了。

李秀兰院子里传出的并非艳歌俗曲,而是在唱一首闺怨诗:“青楼挂明镜,临照不胜悲。白发今如此,人生能几时。秋风下山路,明月上春期。叹息君恩尽,容颜不可思。”一曲终了,紧接着又有一个清雅的男子声音相和唱道:“茕茕白兔,东走西顾。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南霁云听罢猛然叫道:“就是这里!”便双掌推开院门,箭步冲了进去。张光晟与侯彝也赶忙跟上,他们刚一迈进院门,但见一条白练从绮屋小窗飞出,疾射南霁云。

黑夜里本就藏不住白练,何况白练一端还系着一个小铃铛。这根本算不上偷袭,南霁云右手一抄,便抓住了白练。

熟料那铃铛玲玲作响,蓦地回转,引着白练缠住了南霁云的右臂。紧接着窗户大开,一个穿着妙曼白纱的女子踏着白练跃出,倒持一把团扇,以扇柄直点向南霁云胸口大穴。

南霁云哼了一声,右臂一扯,却发现白练那端已经拴在了梁柱上,根本扯不动。他大喝一声,将白练震断,然而白练中竟然还夹藏着一根牛筋,仍牢牢拴着他的小臂。

南霁云仓促之际左手去摸判官笔,但那女子已到身前,扇柄直戳过来。南霁云右臂赶忙向外一带,那女子脚下不稳,稍一停滞,跳下地来,继续抢攻。南霁云已摸出判官笔,一拨扇柄,那扇柄乃玉石所制,登时落下一道磨痕。那女子毫不怜惜扇子,用扇面一遮南霁云视线,左手五指便直戳他的咽喉,狠辣至极。

张光晟见南霁云遇袭,赶忙冲上,侯彝却没有。侯彝呆呆地望着那女子,竟迈不动脚步。只见那女子二十多岁,半汉半胡,有着高高的鼻梁和蔚蓝色的眼睛,一头秀发乌黑靓丽,如瀑布般垂下来,遮住了双耳。最吸引侯彝目光的,是那女子如双峰般耸立的酥胸,令人销魂。

张光晟大吼一声,碗大的拳头就照女子肩头砸去。他并不会什么繁复的招式,但胜在力气大,这一拳打过去也是虎虎生风。女子攻势顿止,脚尖一转,原本戳向南霁云的手掌改为挥向张光晟,在他拳头上一拖,便以化劲带开了重拳。

张光晟一拳不中,又伸腿去扫那女子下盘,并大喝道:“小猴子,你还愣着作甚!”侯彝这才惊醒,赶忙给小弩上箭,平举瞄准。南霁云也已趁机挑开牛筋,封住了女子的退路。

那女子娇笑一声,矫捷跳起,精准地落在了张光晟的腿上,接着钻入了他的怀中。张光晟但觉怀中温玉软香,正要推开,突然感觉喉头一阵冰凉,原来那女子已将扇柄顶在了他的脖上。

如此一来,女子藏在了张光晟怀中,侯彝的弩箭便无法瞄准了。她又用扇柄制住了张光晟,逼南霁云投鼠忌器,不敢出手。

南霁云退到屋门口,以防有人趁机逃入院中,并给侯彝暗暗做手势,让他悄悄绕到张光晟侧面。张光晟虽然受制于人,但毫不畏惧,厉声道:“你家主人走不掉的!快快投降罢!”

“这位不良人说得对。”屋内传出了一个慵懒的男子声音:“燖娘,收手罢。”那燖娘应道:“遵命。”便从张光晟身上起来。张光晟还想抓住她,奈何她的身法极为溜滑,张光晟只撩开了她一边头发。侯彝的目光始终不离燖娘,他突然注意到,燖娘露出的右耳没有耳垂。

燖娘赶忙将头发拨好,走向屋门。南霁云还未阻拦,刚才那个声音又说道:“南评事,足下当年京漂窘迫,卫某未曾帮足下投书,足下今日莫非公报私仇来了?”继而又有一个妩媚女声噗嗤笑道:“就算公报私仇,也当找卫郎啊,为难一个婢女作甚?燖娘,带他们进来罢。”燖娘充耳不闻,直到那男子又说:“让他们进来。”燖娘才应道:“诺。”推开屋门做出一个请进的手势。

南霁云也不客气,径直进屋,张光晟与侯彝也匆忙跟上。他们直入卧室,但见室内一地衣物,有一个身材匀称的俊美男子立在床前,刚披上一件单衣,他虽然衣不蔽体,仍然不减贵公子之气。南霁云认得,这就是卫旷。

床上还横陈着一位赤裸美妇,甚是娇媚。她对自己的容貌极为自信,见三人闯进来,竟不似其他娼家一样拉过被子遮住玉体,反而扭了扭身子,有意展示一般。南霁云与张光晟赶忙别过头去,侯彝却又看呆了,双手都不知道往哪搁。

美妇媚笑道:“还是这位小兄弟实诚。”说着她向侯彝招招手,又道:“小兄弟,来姐姐这边坐。”卫旷不悦道:“秀兰,你先把衣服穿上。今晚我可是给了钱的,他们可没给钱。”

李秀兰缓缓起身,又慢慢弯腰拾起一件薄纱,大大方方地披上了。薄纱下的玉体半隐半现,更添诱惑。她靠在卫旷身边,笑道:“卫郎,他们可是今晚的贵人,还收甚么钱呢。”

“贵人?”卫旷一愣,不解问道。李秀兰哈哈笑道:“要不是他们,咱俩哪能晓得,边听屋外打斗声,边翻云覆雨,是多么刺激。”卫旷也附和道:“不错,不错,是贵人!”

南霁云见他俩旁若无人地打情骂俏,怒道:“不良人办案!李秀兰,你先避让!”李秀兰双手一叉腰肢,哼道:“这是我家,凭甚么要我避让?”

南霁云也不与她吵嘴,吩咐张光晟道:“把她请出去。”张光晟大步上前,就要去拽李秀兰,毫无怜香惜玉之意。李秀兰见张光晟的凶样,终于有点害怕了,躲到了卫旷身后。

卫旷拦住张光晟,说道:“燖娘,你送秀兰去别院小坐。”燖娘犹豫道:“他们恐怕对主人不利。”卫旷微笑道:“他们不敢。龙四先生的面子,不良人总是要给的。”

李秀兰在燖娘的搀扶下走出屋子,临行前还不忘对侯彝抛个媚眼,害的这个少年脸刷得通红。

卫旷箕坐床上,不高兴道:“南评事莫不是专程来消遣我的?”南霁云从侯彝手中拿过小弩,说道:“卫公子是风流名士,结棚避暑,世所爱羡,不可以兵刃相逼。”侯彝本就没用弩指着卫旷,他心思活络,当即赔笑道:“是,是,卫公子良人也,岂会窝藏歹人。”

卫旷根本不接南霁云的高帽,翘着二郎腿道:“谁说我是良人,这长安城里,恐怕也就圣人比我会玩。”南霁云笑道:“是啊,卫公子坐拥美姬,还来这风流薮泽之地,坐享齐人之福,我等都是羡慕得紧啊。不知阁下有没有带新朋友一起来?”

“甚么新朋友?”卫旷一脸茫然道。眼见卫旷不吃软的,南霁云只好来硬的。他收起笑容,正声道:“请卫公子把钱知微交出来。阁下不到一个时辰前刚提出来的人,不会现在就忘了罢。”

卫旷摇头道:“那是龙四先生要的人,足下也敢动?”南霁云道:“我不知道阁下与钱知微有何勾当,没有最好,有的话想必阁下也不肯讲出来。既如此,我也不叫阁下难做,烦请阁下劝龙四交出钱知微,我们自己审问。龙四想来也怪不到阁下头上。”

卫旷轻蔑一笑,道:“我如果说不呢?”南霁云踏近一步道:“卫公子想必知道我的诨号。”卫旷点点头道:“冬判官嘛,我知道。不良人不敢抓的人,你敢;御史台不敢弹劾的官,你敢。你在天宝九载抓了山阴县令庇护的朔北九盗,又在天宝十载扳倒了贪污的江南采访使。就连京兆尹王鉷的宝贝儿子打了驸马,圣人不管,你都想管。难怪龙四先生时常说,要你来当龙四,他去当龙五好了。”

南霁云又踏前一步道:“既如此,阁下还是不愿意交出钱知微吗?”卫旷再次摇头道:“不愿意。像足下这样的人,活不了太久,我为什么要怕一个将死之人。”

南霁云再次踏近一步,他已到了卫旷身前,侯彝直捏一把冷汗,生怕南评事作出什么冲动之举来。哪料南霁云却和气道:“既然卫公子执意如此,在下也不叨扰了。”

卫旷没想到南霁云会这么说,愣了一下,尚未发话,南霁云又抢先道:“卫公子不送送么?”言毕就去拉卫旷。

一个小小的大理寺评事竟敢对满朝公卿的大红人动粗,卫旷着实没料到,仓促间便要喊燖娘。但他刚刚张口,南霁云就已松开他手,退了一大步。

卫旷心道:“谅你也不敢。”正自得意,忽然发觉自己手中握着一样东西。他低头看去,只见自己端着一把不良人专用的小弩,正对着南霁云。

南霁云蓦地喝道:“卫旷!汝胆敢抢夺公差兵器,是要作反么!按照大唐律,我现在就可以毙了汝!”卫旷将弓弩小心放在一边,骂道:“贼獠胆敢陷害我,活得不耐烦了么!”南霁云逼视道:“这屋里可有人为汝作证?何况汝想告我,总得先活着走出这门!”

卫旷避开南霁云如鹰隼般的眼神,向他身后看去。张光晟如黑面门神,一脸凶狠。侯彝一开始有些闪烁,不知该如何站队,但他继而一想,卫旷并不认识自己,今日就算杀了卫旷,有功能轮他自己,有过也是南八扛着。如此想通后,他的眼神也狠厉了起来,甚至还往前迈了两步。

卫旷自知无法辩驳,只得叹气道:“好,我去找龙四先生,求他老人家将钱知微还给你们。”南霁云道:“不是在下信不过卫公子,但事到如今,还是小心点好。”

卫旷点头道:“我懂。你们取纸笔来,我修书一封,让燖娘送去,总成了罢。”侯彝依言取来纸笔,卫旷接过,伏在床头写道:“龙四兄钧鉴。兄所提钱知微者,乃官府要犯,不宜私放。现由燖娘执书来见,盼兄成全。旷顿首再拜。”

南霁云看过书信,道:“那就劳烦燖娘了。”卫旷得南霁云允许,起身推开窗户,吹了三声口哨,哨音好似百灵鸟的叫声。

紧接着不远的院子里也响起了“啾啾啾”三声。南霁云给张光晟和侯彝递了个眼色,让他们做好准备,以防燖娘动手。很快,燖娘就匆匆奔至,她刚到院中,南霁云叫道:“不用进来!你家主人叫你带封信而已。”

卫旷向燖娘点了点头,燖娘便听话地来到窗前。卫旷递上书信,说道:“你去找龙四先生,烦请他在一个时辰内将钱知微还于京兆府上。”

燖娘“诺”了一声,转身便走。南霁云拍了拍侯彝,小猴子当即领会,冲出屋门试图跟踪燖娘。

卫旷得意笑道:“你那个小家伙追不上的。”南霁云也不同卫旷打嘴仗,拱手道:“辛苦卫公子再歇息一会儿。待今日事了,明天我去阁下府上负荆请罪。”卫旷哼了一声,坐回床上,冷冷说道:“不必了。你准备回乡罢!”南霁云也不理会,吩咐张光晟看紧卫旷,他自己搬了把胡床坐在院中等消息。

等了约莫一刻,忽听院门“吱呀”一声,南霁云迫不及待起身道:“小猴子,这么快就回来啦!”却听一声娇笑,一个侍女打扮的姑娘迈入院中,盈盈一拜道:“八爷,许久不见。六姐请你过去一晤。”

简简单单一句话,却令南霁云怔住半晌。他自然是认识六姐的,而武霜儿不许他去见的女人也正是这个六姐。

六姐并非排行老六,她本姓陆,闺名一个离字,小字念奴。本是平康坊的花魁,姿色绝美,又善歌唱,每日门庭络绎不绝,多少风流侠少想见一面都不可得。后来武惠妃去世,天子悲痛不已,李林甫便将念奴进献与天子。念奴眼波流转,妖丽媚人,皇帝哪见过这种女子,很快就从悲伤中解脱出来,未尝一日相离。

后来杨贵妃得宠,天子才与念奴疏离。念奴名气犹在,但陪伴过天子的娼妓,谁还敢亲近,若让对头捉到把柄,罗织一个大不敬的罪名,那可是吃不了兜着走的。渐渐地,也没人敢叫她念奴了,因为陆六同音,人们都唤她六姐。

南霁云京漂的时候,也曾像其他京漂少年一样,迷惘过,沉沦过。他曾在平康坊厮混了一个月,打算快活过完这个月就回老家。他整日流连在北曲,喝着浊酒,拥着贱妓,不知道明天在哪里。直到那年冬天,他遇见了六姐。六姐的胸怀是温暖的,不仅暖人,更暖人心。那个冬天之后,南霁云不再是无知少年了。他发奋练武,用功读书,终于当上了大理寺评事。不过在那之后,他也再没见过六姐。

月华满地,正如那个冬天遍地霜华,南霁云不由自主呵了呵手。侍女又轻轻叫道:“八爷?”这才将南霁云从回忆中拉出来。南霁云也不知自己该不该去,卫旷忽又打开窗子,向侍女问道:“呦,这不是巧儿么?六姐找我吗?”

巧儿掩嘴笑道:“卫公子,六姐让你静待秀兰姐。奴婢是来请八爷的。”卫旷笑道:“南评事还识得六姐,真是新鲜事。评事你放心去罢,六姐的面子我总要给的,不逃走便是。”

南霁云头也不回,唤道:“张兄,把窗户关上。夜风凉,卫公子穿得少,莫把他吹着凉了。”张光晟应了一声,将卫旷拉回床上,关了窗户。

巧儿又道:“六姐说了,如果八爷不愿去,就跟八爷说……”南霁云赶忙问道:“说甚么?”巧儿道:“六姐说,今夜不提过往,另有要事相谈。”南霁云劝自己道:“或许她真有事要见我。”便不再犹豫,跟着巧儿走了。

巧儿带着南霁云绕到了南曲靠东南墙角的一处清幽小院。她轻轻推开院门,低头道:“八爷,请罢。”这个院子并不大,里面只有一间小屋,房前种着一株孤零零的石榴树。树上只有几个花骨朵,一朵榴花都没有开,给小院更平添了几分孤寂。

南霁云迈入院中,见小屋的牌匾上写着“留影小筑”四个行书小字。他不禁喟叹道:“念奴闺名唤作‘离’,却想留住影事,又如何能够啊。”他行到门前,正要敲门,屋内恰巧响起了幽幽琴声。伴随琴声的,是如夜莺般婉转而悲切的歌声:“皎洁玉颜胜白雪,况乃当年对风月。沈吟不敢怨春风,自叹容华暗消歇。”

这“歇”字刚唱出口,忽听“嘣”得一声,那琴竟断了一根弦。屋内有一个如黄莺出谷般的女声说道:“弦断了,想必屋外有知音。南八,是你么?快进来罢。”南霁云闻言脸色通红,轻轻推开屋门,还未进屋就先作揖道:“南某害六姐断弦,来日必赔上一张新琴。”

南霁云尚未起身,忽听屋内响起一阵讪笑声。他急忙挺直身板,只见这间屋子十分狭小,勉强够坐四个人。屋内已经有了两人,坐在主人位置的,是一位半老徐娘,正怜惜地抚摸着素琴。她疏于打理,散披着头发,穿着青色的半臂衫,既没有施粉,也没有涂胭脂,只有那一泓秋水般的双眼,证明她是一个多情之人。南霁云见念奴如此落拓,心下感伤不已,暗道:“南霁云啊南霁云,念奴怎么也算你半个恩人,可不是甚么露水情缘。你怎可因为官场众口铄金,就再不看望她呢?如此真是有违侠义之道!”

坐在西边的竟然是李秀兰,她已经换上了衣服,看起来端庄多了。但衣服能遮住她的胴体,却堵不住她的利嘴。她讥笑道:“南评事,这可是焦尾琴,你区区从八品,赔得起么?”

南霁云不服气道:“相传焦尾琴乃后汉蔡邕所制,六百年来从没听说过重现于世,李姑娘凭甚么说这就是焦尾琴?”

李秀兰轻蔑一笑,哼道:“因为这张琴正出自蔡邕墓。”南霁云一听,瞪眼道:“按大唐律,发冢者,加役流,已开棺椁者,绞。李姑娘不说个明白,今晚就不要回去找卫公子了!”

李秀兰佯装抹起了眼泪,委屈道:“六姐,你看看,他不仅要抓卫公子,还要抓我。”念奴起身笑道:“南八莫要吓唬秀兰妹妹,这琴是一位叫李慕华的侠少送我的。”

南霁云听说过李慕华,这是天子赐名,此人原名耶律光,因临阵叛唐,已被天下通缉。“原来这叛贼还是个摸金校尉,可耻!”南霁云不禁暗骂道。

念奴却又道:“蔡邕墓倒不是李慕华开掘的,这把琴是他从广州新府买的。”南霁云皱眉道:“难道是新石新三郎干的?”念奴点头道:“正是。”南霁云愤然道:“他都是岭表第一富贵了,还搅得忠臣义士不得安息作甚!”

李秀兰接道:“那个新老头被一个野道士迷惑了,要找甚么开隋九老的遗物,自然就豢养了一帮倒斗的。他们可不管是不是前朝的墓,挖到好东西通通卖钱。”南霁云叹气道:“三兄去了新府,怎么也不规劝一下呢,我须给他写封信,让他管一管。”

念奴边笑边摇头道:“南八,你就是管的事太多了。”她边说边盈盈走向南霁云,将他扶到自己的席子上,说道:“南八,你先坐下。”念奴并没有刻意娇媚,南霁云便已乖乖听话,坐在了主人席。

念奴递上一杯清茶,笑道:“没有准备酒菜,招待不周。南八你先喝杯茶消消火。”南霁云双手接过茶杯,但见这杯是念奴饮过的,又缓缓放下,讷讷问道:“六姐说有要事相谈,不知所为何事?”

念奴嫣然一笑,道:“为了给南八说媒呀。”南霁云连忙摆手,还没来得及说话,念奴指着李秀兰先道:“秀兰妹妹聪慧过人,文采斐然,沦为娼户实乃可惜。若是南八能带她从良,定能成为贤内助。再说秀兰妹妹有沉鱼落雁之色,谁能娶到……”

话未说完,南霁云倏地起身,气道:“六姐你也忒小瞧南某了,南某岂是贪恋美色之人……”他忽地瞥见念奴目光,便说不下去了,那眼神仿佛在责备道:“我知道你不是那种人,但你就能狠心不再见我吗?”

李秀兰又讥笑道:“姐姐,他瞧不起咱们这种人,还与他说甚么。”南霁云正色道:“李姑娘莫恼。想当年,卫国公(注:即李靖)的夫人红拂,不也是侍妓出身。只要行得正坐得端,有为生民立命之心,南某岂敢小瞧?但李姑娘委身卫公子,夜夜笙箫,醉生梦死,绝非南某良配!”

李秀兰也起身道:“你一个小小的大理寺评事,都没有上过阵,也配提李卫公?巧了,小女子最敬仰的也是霍去病、李卫公那样的大英雄,若是有人值得小女子夜奔,小女子岂会与卫旷纠缠?”

南霁云瞪了瞪李秀兰,吐口气道:“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在下不与你争辩。”李秀兰却仰脖道:“小女子知道一个好东西,不晓得南评事敢不敢去取?”

李秀兰的脖子雪白,南霁云看了一眼赶忙挪开眼神,问道:“甚么东西?”李秀兰得意笑道:“开隋九老之一,双枪神将的枪谱,你听过没有?”

南霁云一听来了精神,拱手道:“李姑娘说的可是定彦平的双枪枪谱?”李秀兰没趣道:“想不到你没上过疆场,也知道此书。”

南霁云双眼放光,滔滔不绝道:“自然知道!当年东汉分三国,枪亦分三家,分别是赵云赵子龙的百鸟朝凤枪、马超马孟起的马革还尸枪与姜囧姜仲奕的麒麟至臻枪。后来姜维姜伯约继承姜家枪,又从马岱处学得马家枪,从赵统处学得赵家枪,融会贯通,从此姜家枪独步天下。三百年后姜家仆童罗士信习得姜家枪,再加以改良,是为罗家枪。罗士信遂成本朝第一枪法名家,但他在定彦平的双枪下,犹斗不了二十回合。你说这双枪枪法厉害不厉害!”

李秀兰仿佛遇到了知己,击节笑道:“正是正是,这才是大英雄该练的武功。”但她个性好强,又忽然冷言冷语道:“这本枪谱前阵子刚被新府一个摸金校尉找到,他还滞留在长安,明天才动身南下。不知南评事有没有这个胆量,做回梁上君子?”

南霁云笑道:“从摸金校尉手上取书,算不得偷。这个胆子我还是有得,而且很大。敢问李姑娘,这蟊贼落脚何处?”李秀兰道:“就在本坊中曲客栈。”她忽又有些关心道:“他可不是甚么蟊贼,据说武功不凡,南评事可不要轻敌。”

南霁云尚未说话,念奴笑道:“秀兰妹妹都会关心人了,不枉费我这媒婆一番苦心呀。”李秀兰嘴上道:“姐姐,南评事是正经人,这玩笑开不得。”她却早已双颊绯红,眼波流转。

南霁云正要辩解,念奴拉拉他的衣袖,让他坐下,而后笑道:“其实我所谓说媒,是闹着玩的,没想到你们真是知己,这也算是缘分罢。”

南霁云赶忙岔开话题道:“那么六姐所谓的要事到底是甚么?”念奴道:“秀兰妹妹向我告状,说你今晚擅闯她家,坏了她的好事。她求我跟李相国说一声,罢了你的官。我想着冤家宜解不宜结,这才把你叫来,由我做个和事老。看来你们还挺投缘,今夜之事就这么算了罢。”

李秀兰却哼道:“不成,他必须给我赔个不是。”南霁云虽然极不情愿,但一来他自觉亏欠念奴许多,二来经过刚才攀谈,确实对李秀兰有了些好感,遂起身来到秀兰身前,恭恭敬敬长揖道:“南某为追捕逃犯,冲撞了姐姐,还望恕罪。”李秀兰好胜道:“既然是六姐说和,小女子就不追究了。小女子只是好奇,南评事追捕逃犯,怎么会找上卫郎呢?”

南霁云道:“正是卫公子从万年县衙提走的钱知微。”李秀兰一听惊道:“钱知微?那个自称峨眉相士的钱知微吗?”南霁云赶忙拱手道:“正是此獠,他说将要不利于圣人,敢问姐姐知道甚么吗?”

李秀兰沉吟道:“这人曾向小女子求欢,还吹嘘他要成为从龙功臣了。小女子见他是个浮夸的大嘴巴,心下生厌,就把他赶走了。他到底有甚么阴谋,小女子着实不知。小女子只是觉得,恐怕没有人会放心拉这种大嘴巴参与宫廷阴谋,除非……”

“除非他是被对头故意放出来的。”南霁云抢道。李秀兰肯定地点了点头,对南霁云的眼神更加温柔了。眼见他们又要继续讨论,念奴打断道:“啊呀,你们果然是知心人。只是这宫廷阴谋,大好男儿尚且要惜身,吾辈弱质女流更不宜探听。”李秀兰垂首道:“姐姐训诫的是。咱大唐别的不多,政变多的是,咱们操心甚么。”

南霁云心想:“齐太史简,晋董狐笔,汉苏武节,嵇侍中血。他们都是正气浩然的君子,大好男儿也要像他们一样,不负国恩。念奴和李姑娘说的都是妇人之言,不值一哂。”他遂不悦道:“既如此,南某还有要事在身,不陪两位姐姐喝茶了。”他说得决绝,却一直不敢看念奴,生怕念奴留他。

念奴却坦然道:“我叫南八过来,就是为了给你们说和,你们既然已经和好,我也就不留你了。巧儿,送送八爷!”巧儿在门外应了一声,推开门道 :“八爷,慢走。”

南霁云心中又是难过,又是担忧。他难过的是,此刻一别,不知何时才有机会再见念奴。他担忧的是,这次会面,可别让武霜儿知道了。他还是不敢看念奴,抬脚就向外走去。

“我也走了。”李秀兰忽道。南霁云怕她回去打扰办案,遂道:“李姑娘,我们没把卫公子怎么样,你子时回去寻他便是,现在不要给我们添乱。”

李秀兰嫣然笑道:“小女子不是去寻卫郎的,我去给你取枪谱。”不顾南霁云满脸疑惑,她起身向念奴盈盈拜道:“六姐,承蒙招待,我先走了。”便头也不回地走出门去。念奴点头致意,亦不挽留。

南霁云随李秀兰出了“留影小筑”,问道:“李姑娘大可不必为我费心,我捉到钱知微后,自去取书便是。”李秀兰笑道:“南评事办完此案,不知几时了。他们明日一早便走,小女子先帮评事取得罢。”

南霁云不放心道:“李姑娘说那摸金校尉武功不凡,如何取书?”李秀兰得意道:“这男人呀,不管武功强弱,上了床都一样。想我也是稍有艳名,主动投怀,他把持得住么?”南霁云连连摇头道:“不可,不可,断然不可。南某岂能让李姑娘为我以身犯险。”

李秀兰灿然笑道:“南评事还想做李卫公,怎地如此婆婆妈妈。”南霁云还是不肯,说道:“李姑娘为我指认,哪间是摸金校尉所在即可。”

李秀兰娇羞一笑,道:“原来南评事也会心疼人。”南霁云见李秀兰娇羞的样子,知道不宜再说,堂堂正正道:“南某先行谢过了。”两人同行,瓜田李下,南霁云故意不与李秀兰并排,只是跟在她身后,一言不发。李秀兰也只得作罢,默默走在前头,待行到中曲客栈时,已近子时。

店小二迎上来,看看李秀兰,又看看南霁云,嬉皮笑脸道:“呦,这不是南评事和秀兰姑娘么,我这就去收拾一间上房。”李秀兰照顾南霁云颜面,说道:“不必开房,准备桌酒菜,我们是来聊诗文的。”店小二嘴上说着:“好嘞!”心中却窃笑道:“假正经!”

李秀兰凝视着南霁云,幽幽说道:“如果南评事不愿与小女子同席,小女子先上楼,在那厮门口留下记号。南评事等下寻来便是。”不等南霁云答话,她便先跑入了客栈。南霁云无奈,自言自语道:“李姑娘,南某并非嫌弃你是娼户,但你真不是我的红佛。”

南霁云正要跟入客栈,蓦地一道黑影闪过。他忙掏出判官笔,刚要喝问,忽地肩头被人拍了一下。他错开一步,回身的同时,左掌护胸,右手持笔就要点出。待定睛看时,却见武霜儿冷冰冰地站在他面前,月华满身,就像冰人一般。

南霁云急忙收招,问道:“霜姊,你这么快就查完了?大秦黑油到底是甚么?”武霜儿没有回答,反而嗔道:“好哇,不仅嫌我快,还想袭击我。从实招来,你有甚么勾当!”南霁云连连摆手道:“是你不声不响在我背后,我焉知是敌是友。”

武霜儿瞪眼道:“你耳朵平时不是很灵光吗?哦,我知道了,你一定是在想刚才的姑娘!”南霁云手摆得更快了,脱口道:“哪有甚么姑娘?”武霜儿跺脚道:“我方才瞧见你一路跟着个浪荡姑娘,你们还在客栈门口作别,你还敢否认!她岂非就是那个六姐!”

“诶呀!你误会啦!”南霁云赶忙道:“六姐没跟我们一起来。”他说完才意识到说漏嘴了,正等着应付武霜儿的唇枪舌剑,忽然客栈楼上传出了一声女子尖叫。

武霜儿迅速收起怒容,先冲进了客栈。南霁云将解释的话吞回肚里,也跟了上去。两人冲到二楼发出声音的客房门前,推开小二和被惊醒的其他客人,几乎同时抬脚,将房门踹开。

只见地上躺了一具男尸,喉咙淤青,显然是被勒死的。另有一个黑衣人从背后抱着李秀兰,右臂死死勒着她的喉咙,她的眼睛已经翻成了死鱼眼,南霁云的心忽然沉了下去。

武霜儿叫道:“住手!”说着拔出一对短剑,冲了上去。那黑衣人见状,将李秀兰推向武霜儿。武霜儿抬臂一挡,把李秀兰撞到地上。黑衣人已趁机撞破窗户,跳出客栈。武霜儿并不理会李秀兰,跟着跳出窗户,并喊道:“贼子休走!”

南霁云跑到李秀兰跟前,见她动也不动,一探鼻息,已无生机。李秀兰手里攥着一卷书,南霁云抽出来一看,封皮写着《定氏双枪》四个大字。他收好枪谱,恨恨道:“李姑娘,南某誓为你报仇!”言罢他也奔到窗前,跳了下去。

楼下恰有一个更夫走过,刚喊了一嗓子:“子时啦!”就跟南霁云撞了一个满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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