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在的地方其实并不是芝加哥,不过为了让外人好理解,通常我只会说我住在芝加哥的郊区,或者伊利诺伊的北部。
芝加哥是美国中西部最大的城市,美国第三大城市。城市的传统核心市区loop其实并不大,或许跟广州的珠江新城差不多,然而郊区辐射面积非常广。我所在的城市是通往城里铁路第二站,因此去芝加哥对我而言,就是进城,总要坐一个多小时的火车才能到达。
我一开始来美国落脚的地方其实更加偏远,在一个人口4000的小镇,还是08年经济危机中新建了不少房子,新搬进了不少的人口。这个县属于芝加哥地区的五个Collar county之一。芝加哥的城市居民都是是民主党的铁杆拥趸,然而环绕着芝加哥的几乎所有县都是共和党的党员。芝加哥历史上经历过黑人运动,不断的驱赶市区的白人离开市区的运动,很多的低下层白人不得不搬离城市越来越远的地区,加上后来的不断建设郊区的政府主导,芝加哥区域发展越来越扩散。这里曾经是美国电子电力的制造业中心,有着大量生产电视机,电话机,通讯设备的公司,以及后来在此发迹成长又衰落的摩托罗拉。然而随着时代的发展,全球化的趋势,作为内陆城市的芝加哥,除去城里,整个曾经制造业发达的郊区都在经历触目惊心的衰落。
然而即便到如今这般破败,芝加哥的体面倒也还想极力维护。无论是城里耸立的现代化高楼,还是郊区四处修剪整齐的草坪,人们还是能隐隐约约感受到这里曾经的富庶。
像跟大多数西方的城市区域一样,城市的北面一般都是发展较好。芝加哥也不例外。芝加哥市区沿着密歇根湖往北走,到西北大学往北,有着全美最好的高中学区之一,以及邮编位居全美收入前几的富庶区域,一直快延伸到与威斯康星州边界,富士康美国的工厂所在地。而芝加哥城市的南部,暴力、枪支、毒品、贫苦问题臭名昭著。闻名遐迩的芝加哥大学所在区据说就是极度不安全的区域内,这也挡不住这所学校,这个城市对于政治正确的热衷,也挡不住这里几乎所有受教育的年轻人对自己眼皮底下的城市问题视而不见,而要拯救全世界,解放中国人、帮助非洲人的崇高理想。中国城恰好也在南部,中国人中普遍流传着往南不要越过某一条街的传言,据说越过此街,则自求平安。
然而往芝加哥南部的郊外,向西内陆,却又任留有不少发展较好的卫星城市。Naperville的中产华人据说很多,有很好的川菜。再往西北,wheaton 也很好。好几年前我去看古典吉他演奏,杨雪霏也对这里赞不绝口: 不过半个小时,就能享受城市的繁华与便利,同样半个小时,从城里退回来,也直销半个小时就能享受乡村的宁静和空间。这两个城市都属于Dupage县。
每个月的第三个星期一的晚上七点,如果体力还能支撑,我都会开车一个半小时到南部Dupage的一个教堂参加活动。参加各种群众自治组织性的活动是我来美国慢慢学会丰富社交生活的方式。美国大概因为个人主义盛行,反倒对社交关系格外看重。除去传统学校,地域、血缘关系为纽带的社交活动方式外,最普遍的是以宗教的名义聚集在一起参加宗教活动。基由基督教,以及基督教的一系列传播、组织形式,后来又发展出很多世俗的、盈利或者非营利有着各种不同目的的社交群体活动,比如钓鱼,爬山等纯兴趣类,小工商业者联合会等行业协会,又或者戒酒,戒毒,减肥类的自助组织。
Dupage星期一的活动是一群帕金森病人的互助会,成立了大约8年。组织人叫Nate, 每个月会在她老公的陪伴下,到这个免费借了大家场地的教堂,组织住在附近的帕金森病人聊聊天,互相交流信息。有时候互助会会有医生、医疗器械推销人员、医疗复建人员主动联系她,宣传产品、服务。Nate大概是很虔诚的教徒,又受了很好的教育。我第一次参加的时候,她主动要跟我聊天,我习惯性的伸出手跟她握手的一瞬间,才突然意识到对于帕金森病人来说,握手很痛苦的一件事。
她大概总有60多了,笑起来也很腼腆、羞涩,戴着眼镜,又非常瘦,承托得身边的老公显得像她的弟弟,一脸的严肃,安静的听着众人谈心得。
除了刚刚确诊的病人外,小组成员都是不哭、不流泪的,即使在这样的疾病痛苦面前。除了因为长期被病情折磨到麻木之外,我总疑心这跟帕金森患者罹患情绪冷漠和面具脸有关。因为化学元素的缺乏,他们甚至无法引起共情,也无法自如的通过一些列复杂的肌肉运动来完成他们想表达的面部表情,如同带了一副面具,安静的坐着。
但是其实,有一些痛苦是不需要言语或者表情传递的。有一些共情,也只是不能表达而已。
除了我之外,有一对白男黑女的夫妇也要开很久的车来参加活动。两人大概都总也有60时来岁,是我来美国7年见到的第二对白男黑女夫妻。遥想20-30年前这对夫妻走到一起,所遇到的阻力,大概不比今日同志群体遇到的小。那一次的深冬,他们在大雪里的黑夜,开了两个小时的车,来跟大家聊了会天,然后妻子伸出手,让丈夫搭着一步一步的挪出教堂。黑人妻子曾经一顿一眼的看着我的眼睛说,不要一个人来,下一次,你带一个人来。
在参加这个小组之前,我曾经去到另外一个离家更近的小组,后来小组就隐藏了。在那个小组上,组织者请了一名专门帮助失去行动能力的人员,跟保险公司交涉的律师。我大概在那一次,见识到了美国保险公司惊心动魄的无耻和伊利诺伊政坛的腐败。我记忆犹深的是,作为帕金森病人,失去行动能力的过程是缓慢的,渐进的。有人倘若哪一天感觉很好,在facebook上传一张自己站在户外的照片,说自己感觉良好,而这张照片日后有可能会被医疗保险公司的工作人员拿出来,作为该患者没有丧失工作能力、身体健康的强有力证据之一,并进而加以拒绝患者申请福利。
我还在那个小组上见到了一对女同性恋,患病已经是坐着轮椅,她年轻的女朋友陪着,晃晃悠悠的摇着轮椅进来,又晃晃悠悠的提前出去。因为小组被隐藏,我再也没有见过她们。
我第一次去dupage小组的时候,遇到一个中年男子,开始出现帕金森症状,他面颊红红的,皮肤光滑,说起医生初步断定他是帕金森后,他痛苦的捂住了脸,他的家里大儿子11岁,正是妈妈开始患病的时候我的年纪。以后,他就再也没有来过了。
Dupage 小组运行得一直非常的稳定。Nate看到任何媒体有关帕金森病的讯息,总会群发了给我们。小组大多数时候也不是悲伤的气氛。
Michelle每次都去。她是一个瘦小的、爱吐舌头的老太太,总也该有60多了。有一天大家谈论起做复建,有人终于可以原地做一个跳起来的动作,她站起来尝试了下,发现自己能够跳,开心的不得了,说“快看,快看,我能跳了。。。。”
con连续两次坐在我旁边。头像上她一头秀发,大概年轻时也曾貌美如花。但是现在同时患上帕金森和乳腺癌,左手无名指仍然戴着疑似婚戒的戒指,却每次都一个人来。她习惯拿出本子练习画叉叉,写字,记录。
Kevin是个温柔儒雅的男子,总也有40多岁。第一次是跟妻子来的。妻子看得出来好强能干,拿了笔记本在旁边,想记录下所有的信息。40多岁在美国大概正是中年人事业最忙碌的时候。Kevin大概家境优越,有健身习惯,穿着干干净净的皮鞋,休闲棉质上衣隐约头露出从前健身留下的肌肉,说起话来,处处透露出优雅合适的举止。他的父亲和他的兄弟都得了帕金森,他照顾完他父亲到过世几年,发现自己也得病了。
我作为组里并未患病的唯一参加者,年纪最小,又远从中国而来,大家因此给了我极大的信任和宽容。Nata坚持要了我的私人邮箱,有时候我们会私下发邮件,互相check一下彼此是否安好。在患病10年,尝试过各种药物、治疗方法之后,她说她近况并不是很好,身体的神经总在痛,唯有她两岁的外孙给了她生存的希望。我不知道如何回答,深知所有的言语都无济于事,只能表达,我的心与她同在。每次参加完活动,我也总要上前,跟她和她先生问好,而她则一定要给我一个拥抱,才让我离开。她真的很瘦小,拥抱起来,只有小小的一只。
去dupag的路,顺利的话,只要一个半小时,我只要右拐一次,左拐一次,再右拐一次,基本就到了。我从家门出发的时候,大多数时候都不会遇上交通堵塞,只不过今年春天开始,一条主干道处处修路,无论怎么绕,到哪里都是非要两个小时不可了。
我遇过美国中西部飓风季节的雷阵雨,也经历过回程的道路两边半米高的积雪。我最不喜欢的是冬季天黑得早,我还在路上的时候下雪。
有时候,我疑心是PTSD症状,在车里,或许会议的主题,触发我对往事场景的回忆,仿佛又回到那些很不愉快的晚上。在那些野鹿出没的乡间路上,我放着滚石的摇滚歌曲,僵硬的操控着汽车,龟行在离家或者回家的路上。
我数次在回家的路上思索,我为什么要去?下雪,下雨,疲劳驾驶,而且对那些人,我什么也做不了,对于过去,我也什么也做不了。我想过有一天,带一个人去参加活动,给这个人看我的世界,我也想过,如果哪一天,其中的任何一个人不在了,也许可以给我妈妈传达一个口信。我在回家的路上想啊,想啊,我听着车轮压过一个个高出的井盖,我想起nata对我腼腆的微笑,想起kevin略带磁性的男性声音,我想,我大概是为他们而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