搭车

一辆红色的巴车从职校校舍的方向驶过来了,停在了浓荫中间。夏天,树上的蝉作为某种巨大的背景在嘶鸣着。树叶,小吃摊,卖猪饲料的金招牌,它们都在近似垂直的阳光下闪闪发光;而我们站在路中间。她好像没我高了,在路上替她打伞的时候,我就有这样的感觉,只是我从没替别人打伞走过这么长的路,也没像这样保持心照不宣的沉默这么长的时间。

“这是你第一次搭巴车吧?…”

“嗯…”

她从旁边商店拿了两瓶哇哈哈过来,又塞给我一张十元,拉着我的袖子上了车。她让我在后排找一个位置坐下,而我找到了一个靠窗的位置。我老实地坐下,窗外一家新开的眼镜店映入了我的眼帘,听说是学校计算机老师开的新店子。他家搭起了很高的拱门,满地都是红红的鞭炮、礼花残存的又碎又脏的纸屑,而一个穿西装的男人在大太阳底下打着电话。他说,他就在“新视野”眼镜的门口。我拖着下巴瞧他,想他难道真的说的清楚吗?我噗嗤一下忍不住笑了出来,直到她在我身旁推了我的肩,我才回过神。她提醒我要把手上窜着的快要出汗的十块钱,交给穿红衣服的售票员。

万里无云,连红色衣服在这气浪中都像是要看不清的样子,阳光射在车窗,好像在水中那样刺眼。我的手搭在窗户口,一会儿就感觉烫得不行了。我忙用我灰色的短上衣袖子擦了一下。等了很久,也没有人上车,车里孤零零地剩我们四个人。

十分钟的时间像是很长,但车还是启动了。车启动的时候,带起了一点风,只是车后箱发动机的震动,像收割庄稼的柴油机那样带有“嗡嗡”的噪声,一直到车行驶了一段距离,声音才没有那么明显。与此同时,车奔驰带动的风也变大了,吹得我的脖颈溢出了一些小盐粒,有些黏黏的。这时我回头才注意到她闭着眼,挂了一幅耳机,像是在沉思。

我才注意到她的头发越来越短了。可能一个学期没见吧,感觉她变了许多,简直是一个男孩子。我赶忙回头,生怕她发现我在偷瞄。窗口的风只吹得到我的身体,她的裙子一直铺在座位上。我把车窗往里拉了一点。

车越来越快了,巴车驶出集市,经过一个采石场,一条长长的街,一所中学;经过一片湖区,一排橘子林,一家老网吧。但始终没有人上车。售票员在车里铺了个凉席,看起来,她和我姐年纪差不多大,应该是没有继续读书了。她躺在巴车放行李的地方,一直在抱怨,说,本来有人接她的班的,不过那个人吃酒席去了,而且每天只能拿几十块钱,这种活谁想继续干下去啊,但司机一直不肯搭她的腔。她把拖鞋整齐地摆在门口,两条腿立起来,摆成M型,颠簸的路段也没能改变她的姿势。

车路过了很大一片农田。庄稼对着阳光,绿得简直要发油。我盯着窗外,感觉农田正围着巴车绕圈子,或者,是巴车绕着庄稼在绕圈子。田中央的稻草人杆子插在庄稼中间,像是一个圆的圆心。

终于,我们到了,我摇着她的肩,售票员也在催我们。原来她真是睡着了,她掐了下自己的肩膀,起身了。下车的时候她下得极慢,我在路口打伞,等她一起走。

上山的路很难走,我们在山下的小卖部买了一挂鞭炮,她又买了两瓶水让我提。我们终于到目的地了,墓是今年新修的,她在石炉里插上几根香后,便拿出自己事先准备好的一个白色荷包,放在墓前,跪在上面。她叮嘱我去一旁放鞭炮,自己则在那里合掌喃喃自语。走完所有的流程后,我们就下山了,自始至终我们都没有说过话。她大概对爷爷说的,是一些保佑明年考试成功之类的话吧,我想,也是,她三年都没有回来过了。

下山的时候,在山腰处,我们去了我们小时候玩过的老奶奶家一起喝了井水,她表现得与平时像是两个人。继续往山下走,她突然问我,要不要去她初中时玩过的地方转转,我有点想得到她的注意,很开心地说,好啊。

于是我们根本没有听妈的交代,去我们山下的邻里家,也没有去她同学家。她带我去了一个像侯孝贤《恋恋风尘》里经常出现的铁轨边。只是这条通往岳阳的铁路,早已荒废了,铁轨间四处都是野石头,野草,塑料袋。此时已到了黄昏,气温也已经降下,我们两个拿着伞,在鹅卵石上,在铁路两边静静地走着。一切似乎都很漫长。

在一个拐角的地方,她还是遇到了她的两个同学。她和她们说了一会,让我过去跟她们打招呼,我坐在铁轨旁,没有回她,她尴尬地笑起来,像反问我“尴尬两个字怎么写”那样尴尬,让她同学先走。又走了一会儿,天快黑了,她扯着我的袖子,将我拉到一边,用很重的口气对我说:“我把你带出来,不是让你给我丢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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